1.
门前的石榴树又开花了，红的像一片火海。
奶奶说，这是花石榴，花期会比较长，能持续到10月份前后。
我常常贪婪的细嗅石榴花的味道，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于是很久以来，我都认为我的睡眠与这清香有关。
这清香，让我在每个薄雾弥漫的黎明清醒，又在每个万籁俱寂的夜晚沉沉睡去。
我热爱这清香……
一个秋高气爽的季节，奶奶笑盈盈的向我摆了摆手，我对她做了一个鬼脸，转身便一蹦三跳的走进学校大门。
因为这天是开学第一天，我看见有些人的脸上兴奋异常，像是打了鸡血。还有一些粘人的小屁孩儿脸上略显羞涩、焦虑不安的样子着实好笑。
以我敏锐的洞察力，我敢肯定，这两种类型的人都不能成为我的朋友。因为我属于“异类”。
伴随着叽叽喳喳的嘈杂，我终于进入了我人生的第一个重要阶段，正式成为了一名小学一年级的学生。
我骄傲的挺起胸膛，寻找着准备开始奋战的，我的战壕。
我像一名长跑冠军，经过一班、二班、三班……终于，我以最快的速度奔向我的一六班。
突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道白光，我根本来不及刹车，一头撞碎了那道美丽的白光。
“小同学，跑这么快干嘛呀？”柔软的像猫咪一样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
待我缓过神来，一位神仙姐姐的形象就出现在我眼前。
一张清瘦的脸上，那张樱桃小嘴正在为我微微上扬。她白皙的脖颈上跳动着蓝色的脉搏。我不能继续看下去了，因为我要假装乖乖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她尽情欢快的介绍着自己，我观察着她的纤纤素手，在黑板上写出自己的名字。
沈念如，沈念如，我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
2.
我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竟然会是我的班主任。害得我总是在梦里保护她。
沈念如，一个冰清玉洁的模样刻在我幼小的心灵里。
我总是想尽办法，用意想不到的方式引起她的注意。
那天我把一条如成年男人大拇指一般粗细的小蛇，装进了一只手套里，得意洋洋的走进了教室。
“你们猜这里是什么？”几个胆儿大的同学快速将我围住，那些胆小如鼠的，也好奇的想往我跟前凑。
蛇头在手套的五指之间来回穿梭，手套被撑的左一下、右一下，有种快要冲破牢笼的感觉。突然有人喊：是蛇吗？
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到处充满了尖叫声，就像指甲在玻璃窗上刮一样刺耳难受。
“班主任来了，快坐好。”又有人喊到。
大家四散奔逃，躲进那小小的座位上。好像每一个座位上都有一个硬硬的壳。这个局面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我傻傻的怔在那里，望着袅袅婷婷的倩影向我走来，一时间竟然忘了手套里的蛇，这家伙像是故意要让我出丑，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偷偷露出了它那不招人喜欢的丑恶的嘴脸。
“蛇要跑出来了！”不知是哪个多嘴的大叫一声，再次引来了一场躁动。
只见班主任沈念如那张比纸还要苍白的脸，吓的后退了两步。
“快拿出教室，怎么可以带这些来学校！”她生气的带着哭腔说。
我撒腿就跑，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把蛇丢进了家中的玻璃缸。
可我已经没脸再返回学校了。我恨自己的鲁莽，我没想要吓哭谁，特别是我的班主任沈念如。
我徘徊在学校门口，迟迟不敢迈进一步……
3.
第二天，我仍然耿耿于怀。最后在奶奶的催促下，我厚着脸皮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学校的大门。
“顾北川，昨天下午跑哪儿了？放学先别走，等我一下。”
这一串细柔的、略带淡淡情绪的言语，使我小小的心脏一阵猛烈的颤抖。我头也不回的答应了一声好，便一口气跑到了教室。
当我再次回想起她的声音时，仿佛夏季晚风吹在我的脸上，好一番回味无穷。
放学后，沈念如一厢情愿的拉起我的手，目的是跟我一起回家。哦，不对，好听一点是要到我家做家访，难听点就是她要去我家告我的状。
学校离家太近了，拐一个弯儿就到了。我开始紧张，担心后果不堪设想。我恨不得家住在十万八千里，这样就能久一点感受到她手心的温度和滑嫩的手指。也只有这样，才能帮我分忧一些心中的担心。
“奶奶好，我是顾北川的班主任，我姓沈。我是来做家访的。”
沈念如脸上露出了青涩的笑容。就像女孩子第一次见男朋友家长时一样一样的。电视上大多都是这么演的。
奶奶连忙迎上来握住沈念如的双手激动的说：“哎呀，沈老师，欢迎您能在百忙之中到我家做客，真是荣幸啊！北川，快去给沈老师洗个苹果吃。”
“奶奶不用麻烦了，我说两句就走了。”沈念如说罢便盯着我。
我“哦”的一声趁机溜到了厨房，狠狠的嗅了一口被沈念如拉过的我的手，上面还遗留着她指尖的香味，就像我家门前石榴花那淡淡的清香。
我边洗苹果边竖起耳朵听着，我倒要看看这个沈念如是如何告我的状。
“坐呀沈老师，这小子是不是给您惹什么麻烦了？他从小就调皮捣蛋，聪明劲儿没用在正地方。他要是犯了错，您尽管好好训他，看他还长不长记性。
顾北川，你是在种苹果吗？臭小子，快点给我过来。”
奶奶一声令下，我不敢不从。端着洗好的苹果麻溜出现。
“快给沈老师拿苹果吃啊！”奶奶吩咐道。
我刚抓起一个苹果，就听见沈念如说：“奶奶，真不用客气，其实您误会了，北川他没有给我惹什么麻烦，他是个好孩子。我来，就是想了解一下北川的生活环境。”
“那就好啊，沈老师，让您费心了。
自打他生下来就跟着我，他爸妈在上海做生意忙得很，只有过年才回来。不过这小子还算懂事，有时候还知道心疼我，哈哈哈……”
奶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沈念如也跟着笑了……
4.
沈念如让我很感激，以至于她在我心里越来越显得重要。我开始发奋图强，为了从她手中接过三好学生的奖状，我几乎用尽了全力。
当然，更为了看到她肯定的眼神和满意的笑容。
又是一年一度的元旦节，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阳光般的笑容，就像得到了期待已久的糖果一样开心。可是唯独我的沈念如没有这样的笑容。
这让我很不解。为了逗她开心，我想到姑姑曾经带我去青少年宫看的一段哑剧表演，于是我就比葫芦画瓢进行了一段哑剧表演。
同学们一个个笑的前仰后合，我的沈念如用手半掩着嘴巴也咯咯的笑出了声。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像个英雄。
美好的时光总是一闪而过，如同热闹的元旦结束后的凄凉。
我无法想象一天的假期该是怎样的漫长。我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以蜗牛的速度走在回家的路上。
“对不起，我该回去备课了。”
嗯？是沈念如的声音。我赶紧躲到一个角落，我看到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梳着大背头，手里夹着一个黑色公文包。
我根本看不到他的脸，因为他用屁股对着我。
我的沈念如被这个讨厌的家伙围的死死的。我的心中再一次升起了英雄梦。可我，该怎样解救我的沈念如呢？
我正在心里盘旋着。只听到：“哎！你呀，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你放过我好吗？我们真的不合适。”
我听到沈念如的声音，似乎在向我发出求救信号。
我鼓足了从未有过的勇气，和全身所有的力气，冲到那个讨厌的男人身边，一把抓住沈念如的手就准备跑。
“诶？哪来的小孩儿？”
“他是我弟。”沈念如很机智的喊了一声，头也不回的和我手牵手一起奔跑在狭窄的街道。
我又一次成了英雄……
5.
我的邻居徐奶奶，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人。谁家要是有什么事，她比当事人还要热情。
自从那天被她撞见我和沈念如一起手牵手奔跑的情景，她见我一次就问一次：“怎么不见沈老师了？”
甚至当着沈念如的面就说：“多俊的姑娘，有没有对象啊？”真是岂有此理。以至于大家都对她避而远之。
有一次，我邀请沈念如到我家吃饭。我们蹑手蹑脚地从徐奶奶家经过，生怕惊动她“这尊大佛”。
谁知，刚走过她家门口，我抬起的右脚还没来得及落下，就听见从屋里传出的声音：“哎呦，沈老师又来光顾我们的小院了，北川这孩子太有福气了，有你这么个负责任的好老师，能不学习好吗？”
沈念如有些难为情的笑了笑，礼貌的回了一句：“你好呀徐奶奶。”
自那以后，沈念如来我家的次数便屈指可数。我也没再与那徐奶奶多说过一句话。
转眼间，我已到了小学四年级，那年我10岁，沈念如21岁。
开学那天我才知道，沈念如已不再是我的班主任。新的班主任姓张，是个戴眼镜的黑瘦男人，看起来30出头的样子。
那一刻，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绝望。下课铃声刚响起，我拔腿就往老师的办公室跑去。我聚精会神的瞪大了眼睛四处寻找，像是在寻找丢失已久的宝贝一样叫人大失所望。
我想，成年人的崩溃也不过如此吧！
我呆呆的望着没有星星的天空，我的沈念如究竟去了哪里？为何没有一声告别就离我而去？难道她嫁人了吗？难道她不会想我吗？
我开始恨她，恨她的不告而别，恨她让我小小年纪就整夜整夜的失眠。
我开始讨厌学习，我的成绩有了质的退步，我不再期待三好学生的称号，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想活在我的梦里，因为我的沈念如就在那里……
6.
梦，总会醒。在这快两年的时间里，我没有一点沈念如的消息。
都说时间能治愈一切，我信以为真。我傻傻的以为，所有的痛苦都将化为乌有，我只剩一点点想她。
直到有一天，我经过老师的办公室，听到有人念出她的名字。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只愿相信我的双眼。可是，当我努力着，偷偷审视办公室里的所有角落，并没有发现沈念如的身影时，我只好选择重新相信我的耳朵。
我感到我的精神世界再次崩塌。一个天要塌下来的噩耗，直击我的心灵深处。我再也无法相信大人们说的，时间能治愈一切这种鬼话。
我的沈念如，她病了，病的很严重。
对她的想念，犹如汹涌的波涛滚滚而来，瞬间将我淹没。我像个溺水的孩子，心痛的快要窒息。
办公室里，正在七嘴八舌的商量着要一起去看望沈念如。于是我听到了可靠的消息，我终于知道了我的沈念如在哪里。我必须马上见到她。
于是，我假装肚子疼，捂着肚子给现任班主任请了病假。走出学校大门，从上到下摸了个遍，只有12块钱，打车7块钱，还剩5块，我多想买束花送给她，可是……
我看到17号病床前，有一位中年女人正在忙活着，我猜她是沈念如的妈妈。我顺着她双手的走向，又看到了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她那多出的黑眼圈，使她紧闭的双眼如同陷在深深的绝望之中。
“小朋友，你找谁？”那位中年女人问。
我直直地盯着沈念如的脸，抽泣着说：“阿姨，我是沈老师的学生。”
“哦，好孩子，谢谢你来看她，她刚刚睡着。”
我用力憋住心中的所有悲伤，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让眼泪掉下来。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阿姨，我可以在这里等沈老师醒来吗？”
“当然可以。”我看见阿姨脸上愁容密布的眼角微微的舒展了一下，然后便走出了病房……
7.
我坐在沈念如的病床前，静静地望着她毫无唇色的嘴巴，薄的犹如一条线。
脑海中浮现出一道白色的地平线，我们在清晨的第一道光中醒来，然后面对面坐着什么也不干，只是她看着我，我看着她。
我甚至希望她能成为我的女朋友，等她病好了，我希望她可以等等我，等我长大就把她娶回家。
多年以后，我惊叹自己为何如此早熟，我的内心世界为何如此复杂，这根本不符合一个12岁大龄儿童的心理活动啊。可事实上，我就是一个这样的“异类”。
夕阳慢慢低垂，将最后一丝余晖透过玻璃窗洒在沈念如的脸上。光，像是在对她召唤：该醒醒了！于是，她微弱张开的双眼忽明忽暗，因为她望着我先是露出惊喜，而后又黯淡无力，似乎在担心着什么。
“顾北川，你怎么会在这儿？我不是在做梦吧？”
“沈老师，我……”我全身颤抖个不停，我说不出话来。我竟然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明明有一肚子的话想对她说，可为什么又……
“奶奶知道你来这里吗？你快回去，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她虚弱且急切的对我说。
我坐着一动不动，真像个雕塑。我恨自己竟然会如此胆怯。我的心里在打鼓，我正在酝酿着该怎么重燃我的勇气。
又听到她说：“顾北川，你说话呀！你看着我，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依然一动不动，我甚至想逃走，我受不了她对我这样的逼问。
“顾北川，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我没有与你告别，是我的错。因为我想让你忘了我，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将来也会是一个有担当的好男人。
而我，不会再有任何希望，我随时都可能离开这个世界，我不想让你为我难过，不想在你小小的心灵里留下阴影，你明白吗？”
她的这一番话，字字都像把刀子扎在我心上，我好痛，真的好痛。
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我泪如泉涌的对她说：“沈老师，你会好起来的，呜呜……我不生你的气，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呜呜……”我一边哭一边说。
沈念如的枕头湿了一大片，我想为她擦干眼泪，可是我怎么擦都无济于事。
我们在彼此的心里下着雨……
8.
门前的石榴树又开花了，我努力嗅着淡淡的清香。那是沈念如的味道。我仿佛又重新回到了那个初见沈念如的童年时光。
我们一起慢慢长大，她变得端庄秀丽，可还是那个婀娜曼妙的小女生。而我，显然成为了她真正的英雄。
我牵着她柔软细滑的手，在一片青青的绿草地上嬉笑玩耍。我的沈念如笑的是那样的甜。
天地万物可见，我单膝下跪，向她求婚。
我抬起头望着她柔情似水的眼睛，却发现她的脸变得越来越模糊，她的手从我的手中轻轻滑落，渐渐远去，最后，她化成了一缕烟飘散在风中……
多少次，我从这样的梦中惊醒，我的右边始终空空如也。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我14岁的那年春天。柳絮纷飞，枝桠露出点点绿色，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整个世界充满着无限的活力与生机。
我的沈念如深陷在病榻之上，犹如重重的身体压在床上，她轻飘飘的身体与床几乎融为一体，稍微远一点，根本看不出有人躺在那里。
她用暗淡无光的眼神望着我，从嘴角努力挤出：“北川，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我咧着嘴笑着对她说：“哪有？你在我心里永远最美。”
她笑了，笑的是那样的无力。
一个月后，我的沈念如永远的离开了我。佳期如梦，我整整哭了三天三夜。
奶奶带我搬了新家。从此，我家门前再也没有石榴树，我的身边也再没有沈念如。可那淡淡的清香，和她的名字却始终在我心里，终身难忘。
2004年，我一个人在电影院哭的稀里哗啦，当《天下无贼》的片尾曲响起时，我痛心疾首的想念起我的沈念如。
歌词里唱着我的故事：
“那天的云是否都已料到，
所以脚步才轻巧，
以免打扰到，
我们的时光，
因为注定那么少，
风，
吹着，
白云飘，
你到哪里去了，
想你的时候，
抬头微笑，
知道不知道。”
我的沈念如不知飞向何处，可我的心仍旧为她而火热，火热得那般寂寞。
沈念如，你是否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