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美术报》第243期副刊
一
入秋,去了满陇桂雨。桂花尚未开。暮色时的远山,薄阴的天空,草木在柔和的光影里生息。山风一起,落叶已有了秋声。
黄仁宇写《黄河青山》时,有日看到路边开着紫色的苜蓿花,忽觉入秋已经很久了。王世襄说起明式家具,用了“沉穆色”三字。不浮曰沉,沉穆是一种深沉而幽静的美,让人想到的是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这种起于沉静中回味得来的情绪,也是山水画所能表达的最深的心灵。
八大山人有幅《秋山图》,古木杂树,淡墨清岚。这幅画于甲戌年处暑的秋山图,以迷蒙朴茂之笔写家山,笔法极简,又有温润之意。恰如宋人《渔父曲》:秋山远,秋木黄,斜汀曲屿苕花香。杨键有首诗,似为八大山人而写:“哦,清淡的几笔/来自于一颗心 /一颗无法叙述的心。”
北宋画僧巨然有《秋山图》,秋山、秋江、茅屋、旅人,是江南的润秀山水。一生经历“白马秋风塞上”与“杏花春雨江南”的李唐,身上流动着两宋山水画风格的演变。元代诗人郑东写了一首《题李唐秋山图》:“万壑霜飞木叶丹,石桥流水暮生寒。却疑二月天台里,一路桃花照马鞍。”如今,这幅《秋山图》已经不知所踪,诗歌依然还在传唱。美国底特律美术馆收藏有一幅李唐的《红树秋山图》,与这首诗的意境极像,种种皆精妙。
石涛以万点朱砂胭脂乱涂大抹,他的《秋林人醉图》无疑也画出了秋色的神妙之处。
董其昌一生多次画过秋山图,上海博物馆藏有一幅他的《秋山图》,秋景秀润,画于万历丙辰年。前几日读李日华《味水轩日记》,还提到董其昌有幅癸卯年(1603)画的《秋山图》,笔法仿巨然,可惜多露痕迹。
秋山总是引发诗思,读到东山魁夷的一句很有力量的表达:冬天到来之前,树木燃烧起全部的生命力,将群山尽染,一片红彤彤……
我见秋山,犹如天地万物走到了心上,却没有一点声响,也是一种动人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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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 赵孟頫 鹊华秋色图
【五代】 巨然 秋山图
二
秋山总令人迷醉。清初四王都画过《秋山图》,这不仅是对秋山的情结,还缘起一幅罗生门般的秋山图。
恽南田《瓯香馆集》以《记秋山图始末》为名记录了此事。这幅绚烂至极的黄公望《秋山图》,明清时多处有记载,见者想必也不少,其后却烟消云散,徒留传观者惊叹。芥川龙之介将恽南田的笔记体文章脱胎为一篇小说《秋山图》,借烟客翁王时敏口说,“真是一切如在梦中,也许那张氏家的主人是一位狐仙吧。”
让我们还原下这个故事。
秋夜,月光清亮。庭院芭蕉翠竹,点点翠绿。夜已深,王时敏与王翚谈兴正浓,意犹未尽。王时敏问王翚:石谷(王翚)君知《秋山图》邪?
王时敏回忆多年前,有一日,老师董其昌这样告诉王时敏,他生平所见黄公望墨妙,只有润州张修羽家所藏《秋山图》为第一,其他画作无法与之比及。“汝不可不见《秋山图》。”董其昌对王时敏说。
王时敏大为好奇,当下便求董其昌修书一封做介绍,前往润州张修羽家。门童引入,庭院深深,遍是灰尘。屋宇森然,地上满是鸡粪杂草,连走路都要侧身。王时敏心里在嘀咕,这怎么可能是藏《秋山图》的地方呢。正在疑惑之时,听到主人打开房门,仆人扫干净地面。主人整肃衣冠,以宾客之礼待之,请出《秋山图》。
此时的王时敏如置秋山,上接古人,心神相契,一眼万年,便想购买此卷。不料主人哑然笑曰:“这是我至爱,哪能给你呢。”
王时敏“既见此图,观乐忘声,当食无味,神色无主”。后再回润州,几次登门张府,门童都以主人不在而拒绝。庭院空寂,粪草依然散落一地。过了一阵日子,王时敏依然无法忘记,便让人再赴润州张家恳请求画,主人依然不答应,“奉常(王时敏)知终不可致,叹怅而已”。
这段来自恽南田《记秋山图始末》(刘子琪译注《南田画跋》)的记录,故事还没有结束。回到王时敏与王翚的那个秋夜长谈,如同当年董其昌告诫王时敏,“汝不可不见《秋山图》。”王时敏对王翚说:“石谷君,汝不可不见《秋山图》。”此时董其昌已经去世数年,王时敏已时值暮年,藏家也已更替几代,再度提起《秋山图》,还是惦记。
藏家王永宁得知王时敏与王翚寻找《秋山图》一事,费尽周折,终于找到家道败落的润州张氏后人,花费数千金,将张家钟鼎书法和黄公望《秋山图》等藏品悉数买下。一时画坛藏界都知《秋山图》已归王氏所有。
时候已是夏季,紫薇花开得正盛。这日下午,王永宁府邸名流云集,传说中的《秋山图》即将亮相。“清初四王”的王时敏、王翚、王鉴也应邀前来赏画。王翚先到,藏家王永宁已经等不及,大笑道:《秋山图》已是我囊中之物,便令侍从取出展开。
这一幕等待这么久。众人屏住声息,图卷慢慢打开……
王翚脸上充满疑惑。此时王时敏也到了,看到此图,大为诧异,脸上却是无法掩饰的失望。王鉴接踵而至,一望“秋山”,指着笔墨赞不绝口,直呼“神妙”,惊喜至极,称“王氏非厚福不能得奇宝也”。
王永宁的表情渐渐舒展开来。
这真是梦幻的秋山图。
【清】王翚 溪山红树图
【清】 王翚 秋山万重图
【清】 王时敏 秋山白云图
三
秋山图是罗生门。
一千个读者,一千幅秋山图。
时间真是奇妙的东西。50年后,这幅《秋山图》,还是当年王时敏所见的吗?如果不是,同是润州张修羽家所出,何以如此不同,真迹在哪里呢?何以王石谷(王翚)大失所望,未听闻《秋山图》故事的王鉴看后会如此激动称其“神妙”呢?启功先生在《书画鉴定三议》中指出秋山图还是那幅秋山图,这是由于“年龄不同,经历的变化眼光有所差异所致”。恽南田则猜测道:“昔奉常(王时敏)所观者,梦邪?神物变化邪?埋藏邪?龟玉之毁邪?”
芥川龙之介小说结尾,有王翚与恽南田的对话,耐人寻味:“可烟客先生(王时敏)心中,不明明留下了那幅奇怪的《秋山图》吗?而你心中也……”“青绿的山岩,深朱的红叶,即使现在,还历历在目。”“那么,没有《秋山图》,也大可不必遗憾了吧?”
如今,我们看到王翚《溪山红树图》,是拟元人王蒙笔意与布局对《秋山图》的再造。溪山红树,古艳时香。赭石及朱膘点染,浓墨及石绿相衬。辉煌的秋色见于这秋波荡漾,遍生红树的山林,也见于这炫丽斑斓又变幻多姿的光色。还能说些什么呢?读画的人,意欲居在这片秋林中。究竟拥有怎样神明般的力量,才能让王翚画出如此沉醉的秋色。造物有无尽神秘,正让他去娓娓道来。
康熙三十年(1691),南田已经去世一年,王时敏也已故去十余年,王翚奉诏领衔主绘《康熙南巡图》十二卷,迎来了他的封神之路。画卷完成,得康熙皇帝“山水清晖”四字褒奖,一时追随者甚多。此后王翚离开京师,回到故乡,沉迷山水之中,滋养着他的胸中丘壑。康熙三十九年(1700)庚辰八月,清晖老人王翚已经69岁。他绘《秋山万重图》轴,这是家乡常熟虞山一带深秋的无尽秋色。题跋为:“仿黄子久(黄公望)秋山笔意,海虞王翚。”这么多年了,依然是萦绕不绝的秋声,念念不忘的黄公望的秋山图啊。
“汝不可不见《秋山图》。”已经是很久前说的话了。
我住的清波门与净慈寺相距不远。想起顺治九年(1651)陈老莲有篇《游净慈寺记》,老莲写道,“魂气与山气、水光、云影、花色共生灭,吾愿足矣。”时届秋日,多少会探寻归宿,思忖安息之路。尽管时间固执,人总想寻觅秋山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