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墩湖洼地方圆数百里,调皮鸡撂蛋似的分布着许多村庄。谁家有了红白事,就说:“请梁家响手来吧。”梁家是鼓乐世家,红事请鼓乐班子自不待言;白事也不能冷场,有了鼓乐闹那么一下,也会冲淡一些悲伤气氛;生死都是寻常事,想不通又能怎样!所以,请鼓乐是应该的。过去请梁家给粮食也可以,现在时兴付钱,也很公道。所以梁家的响手一年到头很忙。一个鼓乐班子里,吹大喇叭(唢呐)最累,吹笙的、打嚓的和敲鼓的就清闲了些。
梁家到现在传了六代。我对后三代有比较清楚的记忆。
第一代是梁剃头匠。梁家也不是纯粹干响手这一行,梁剃头匠忙时种地,闲时游走四方剃头,有人来请才去鼓吹一番。
传说,有个发财的汉子回家奔丧,走到漫野湖遇到一个剃头匠,所谓漫野湖就是一片荒原。汉子想:还是剃个头吧,蓬头垢面回家多丑啊,于是喊:“嗨!”剃头匠继续走,担子“忽闪”“忽闪”地不作理睬。汉子大叫:“老大爷!”剃头匠这才把挑子放在路边。老人停下,慢条斯理地在磨刀布上磨刀。磨好刀,“刷刷刷”在那大脑壳上纵横捭阖,掏耳朵、净眼窝等一气呵成。净面时,那刀在汉子的喉咙四周慢条斯理地移动着,胡渣子像小麦“嗤嗤”地横尸遍野。汉子心提到嗓子眼儿。
朦胧之间,忽然“啪”的一声响!汉子从半梦中惊醒了。齐活了!他摸摸光洁的下巴,说:“我吓坏了,以为刚才你要割我的喉咙呢!”剃头匠说:“放你娘的屁!”问:“多少钱?”老人竖起三根指头,“三块大洋。”
中年人诧异地说:“忒贵,你不如*了我!”
老头说:“想*你就不等到现在啦!”
中年人脱了裤子。原来,那银元绑在大腿根。
正巧,汉子办丧事,请的鼓乐班子就是梁家。送完殡,问价钱。梁剃头匠说:“你付过三块大洋了,鼓乐钱免了。”汉子不解;老人说:“昨天在荒郊野湖遇到你,你穷人乍富挺腰洼肚,表现得有些腻歪人甩财啦,我才治了你一下。剃头只要三吊钱啊。”
梁家的第二代,有几个人吹得好,他们是梁腊月、梁秋月和梁正月。腊月有个绝活:吃火炭。那是在大队支书张永凡儿子的婚宴上。晚上,宴席正高潮,梁腊月在客人的几次撺辍下才施展这个绝技。他从锅底夹出一块木炭,木炭红彤彤的,用嘴一吹,火光闪闪。只见他快速把木炭放入口中,用力一抿,笑笑,转了一圈;然后“咔吱”“咔吱”咀嚼起来,好像吃炒黄豆那般香甜。我看得揪心。只见他拿起一盏煤油灯,竖起来喝了几口煤油,对着夜空,“呼呼”喷吐起火焰来。只见几条长长的火舌射向天空,犹如火箭发射,惊得树上鸟雀乱飞。
梁腊月笑笑,转圈拱了拱手,坐下继续吹他的唢呐。
到了梁家第三代,那时我到外地求学了。梁传喜是我的初中同学,他子承父业做起了吹鼓手。我奶奶去世,本不想请吹鼓手的,可父亲觉得奶奶一辈子艰难困苦不容易,请一班子响手热闹一番,也是对她老人家的极大尊重。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梁传喜来到了我家,几年不见,他也没长高。殡事下午农村风俗要加奠,加奠就是所有的女婿,包括闺女婿、孙女婿都要行三八二十四拜的大礼,最不济的也要来个九揖九叩。在此过程中,吹唢呐的不能停。梁传喜就鼓起腮帮子一个劲吹,加奠达三小时,梁传喜不泄气吹了三个小时。吹到最后,黄腔走板,真是喇叭声咽,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另一次见到梁传喜,是在一年后大表弟的婚宴上。婚礼上最吸引人的就是礼炮声中花轿落地后,吹鼓手们开始大显身手:先是两个嘴角上的两只唢呐齐吹,然后又把两支唢呐插入左右鼻孔双吹,并得意地点燃两支香烟,分别含在两个嘴角,朝围观人群扮滑稽鬼脸,憋足劲,涨红着脸吹起《白鸟朝凤》、《十二月颂》等激越欢快的迎亲曲。喜结良缘的一对新人,就在悦耳美妙的唢呐声中,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然后夫妻对拜,新娘缓缓步入洞房。
当人们的视线再度返回到鼓乐班子的桌子这边时,唢呐仍在吹,香烟仍在燃烧。只见唢呐高手梁传喜张口换气一瞬间,又将两只香烟塞进左右鼻孔,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两只唢呐仍在吹,两支香烟仍在燃烧。正当傻了似的乡亲们为梁传喜叫好时,只见他嘴一张,又将其中一支唢呐的哨子用牙叼下来,舌头一弹卷进嘴里,继续把一支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的铜唢呐与含在嘴里的哨子一呼一应,一高一低,吹得宛转悠扬,如泣如诉,多么像一男一女在对唱互诉衷肠。如此这般地反复两三次,引起一片欢声雷动,至此,喜庆的高潮终于达到了巅峰。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一个个看得瞠目结舌。
梁传喜身材瘦小,不知道哪来那么足的力气,那气贯通始终,喇叭声直冲霄汉,岂止气沉丹田!看来,吃这一晚饭真不容易。
现在一些鼓乐班子的做法有些离谱,动辄就跳艳舞,或者唱的流行歌曲与当时的气氛格格不入,实在煞风景。我很怀念那时的有些老派的梁家鼓乐班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