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气灌进了鼻腔,我仿佛掉进了冰窖,听他声音发颤,「对不起,阿晏,我……」
他哭了,低头抹了把泪。
我走了两步,张了张嘴,下一刻,江深的西装口袋里传来了手机铃声。
他接了个电话,搓了搓脸,声音沙哑,「好,我马上归队。」
我仿佛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紧缩从喉咙开始,渐渐绞到心口。
最后,看着他把戒指小心翼翼地装进怀里,转身离开,竟是一句话都没说出口。
我从花园礼堂出来,路上撞了好几个人。
他们随口骂了几句,「没长眼啊!撞了人不道歉。」
下班高峰,车水马龙。
红绿灯炫目,车鸣声刺耳,逐渐在我的感官中幻化成一片融合在一处的光怪陆离,最后只剩下耳鸣。
路口的大屏幕上,正在滚动播放一条新闻。
我麻木地起头,新闻条印在眼睛里。
本市发生恶性伤警事件,有三名警察因公殉职。
一个是方脸的大叔,一个是黑黑的高个,一个是小年轻。
名字也有:李晓文、方宇和赵凌。
我盯着看了一会,扑通一声,软倒在路边,什么都听不见了。
9.前世婚前
这天,江深回家的时候,桌子上摆了很多照片。
阿晏坐在茶几旁的绒毯上,眨了眨眼,「看,这里有好多你的照片,亏你总说没朋友。」
江深把毛呢大衣挂在门口的架子上,拆掉了领带,在阿晏身边坐下来,揽住她,「都是以前的了,没看头。」
阿晏心安理得地躺在江深怀里。
「你这人怎么一点不念旧!」
她抽出一张照片,「这两位大叔,和小年轻,都是谁?」
江深默了默,「都是一起创业的兄弟。」
阿晏故作哀伤地叹了口气,「都说商人重利,难不成闹掰了,连兄弟都没得做?」
「不是。」江深笑了笑,「路子不同。要是几个公司混着搅和,哪天我出问题了,还得拉他们下水。」
阿晏觉得这借口怪好笑的,「你是黑社会吗?这就不来往啦?」
「最好是不来往。」
她实在理解不了江深的逻辑,抱臂嘟哝道:「你怎么靠不住呢,哦,兄弟不做了,女朋友就不会被拉下水了?」
江深脸色一紧,「不会。」
阿晏笑着坐在江深腿上,揽住他的脖子,软绵绵地撒娇,「哥哥,这么爱我呀?」
江深红了耳根,认认真真把阿晏装进眼睛里,手摸了摸她的头,重复道:「永远不会把阿晏拉下水。」
阿晏突发奇想,凑近他,「万一,我是说,万一真的我就倒霉一一」
江深认真思考了一会儿,「那就不来往了。」
这是他们谈恋爱以来,阿晏生的最大的一次气。
她拧青了江深的胳膊,怒骂:「你个犟种!又不是要死要活的事,犯得着跟我断绝来往?」
江深被骂愣了,他弯弯唇角,想去亲她,被阿晏恼恨的躲开,继续骂:「你就是断绝来往,我也要粘着你!除非你真的不爱我了。」
江深被她逗笑了,「只要说这句就行?」
「我也得信啊……」阿晏捏着江深的耳朵,不解恨地咬了口,「我们哥哥这么爱我,眼睛里都是爱,怎么可能呢?」
江深没说话,反而盯着四人的合照出了神。
那张照片,静静地躺在桌子上。
从左边开始,是:江深,李晓文、方宇和还在上大学的赵凌。
10
我是被月月从交警手里带回来的。
因为我瘫坐在路边,在长达半个小时的红绿灯交替里,仿佛傻子一样,一动不动。
月月在外面跟交警道歉,后来上了车。
「阿晏,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她给我系好安全带,「江深不会又来 PUA 你了吧?」
我脸上还印着泥印子,浑身脏地,仿佛被人抽干了力气,靠着玻璃窗,「你表哥,认不认识警察学院的人?」
「认识啊,怎么了?」
「帮我打听一下江深吧。」
反光镜里,我的脸惨白一片。
月月系安全带的手一顿,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变了变。
「好……」
这一次,是月月的表哥亲自给我打来的电话,他知道我和江深关系特殊。
第一句,就是:「别问了。」
我攥紧了手机,头一阵阵的疼,「是没有,还是别问了。」
表哥顿了会,撂下最后一句,「他们知道你,让我转告:别问了。」
我的胸膛好像被人挖空了,空落落的。
明明前不久在跟江深吵完,我却有些记不清了,反而前世的记忆,无比清晰的浮现出来。
我永远不会把阿晏拉下水。
这句话,最终撕开了我心里的豁口,又往伤口上撒了把盐。
我曾经在现实与直觉的背道而驰里,被撕得粉碎。
直到这一刻,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那个藏在江深背后的秘密。
「万一,我是说,万一真的我就倒霉一一」
「那就不来往了。」
一些事情突然渐渐清晰。
前世,江深死在了去婚礼的路上,他回来了。
他知道了结局,所以这次,他没有心软。
11
「阿晏,我觉得你变了。」
月月支头,撑在桌子上,面前是冷掉的豆浆。
自从接完那个电话,我变得无比平静。
常常一个人对着窗外发呆,或者捏着勺子,半天不动一下。
「月月,最近,我搬出去吧。」
「什么意思?我家不好吗?」
她蹙眉,捏着白煮蛋,都忘了吃,「还是你又跟江深和好了!」
「你别多想,我想安心学习。」我慢慢喝了口冷掉的豆浆,笑了笑,「最近学习任务重,我可能要失联一段时间,你能不能帮我照顾一下爸妈?」
「瞧你说的,咱俩的交情,你客气什么。」她摆了摆手,「你呀,就要考上研究生,气死江深。」
没过多久,我搬进了一间公寓,大约50平,刚好够住一个人。
锅碗瓢盆,都是我自己置办的。
一式双份,跟以前和江深同居时一样。
我喜欢站在窗前看人,也喜欢在深夜打开我和江深的对话框,盯着看。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一周过去了,静悄悄的。
时间仿佛停滞不前。
于是我走进了警察局。
星期三的下午,临近下班的时候,一个年轻的警察接待了我。
「请问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我低着头,在纸上写下一串车牌号,「麻烦你们查查这个。」
「怎么了?」他接过,看了眼,「问肇事逃逸吗?」
我坐在警察面前,攥紧了手,「我不知道,有可能是重犯,有可能是毒贩,也有可能……什么都没有……」
这是前世,我死前,那个闯过护栏,正对我撞过来的货车。
期间我爸爸两次闪避,都被他重新锁定。
仿佛……就是冲着我来的一样。
对面的警察大概率把我当成了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他细细打量了我一会儿,「你应该知道报假警的代价。」
「我点点头,拜托了。」
他走进去,好一会儿,来了几个人,「你跟我们来吧。」
短短几个月,我又一次见到了程文。
她肚子大了一些,亲自给我倒了杯热水,然后在我对面坐下来,「这个车牌号,你从哪里搞到的?」
「我不能说。」
程文收了东西,「好,我知道了,时间不早了,你早点回去。」
我坐着没动。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和江深已经分手了。」她斟酌了一下,提醒我,「独善其身,明白吗?」
我弯了弯唇,笑着,眼眶有些发涩,「我懂,我不给他添乱,要是以后……」
我没有说完,而是眼巴巴地看着程文。
人总得活着回来吧?
视线相交的那一瞬,她迅速地垂下眼,收走我的水杯。
「时间不早了,快回去吧。」
我仿佛坠入了一口没有底的枯井,不停的往下掉……
临离开时,我指指她的肚子。
程文啊了声,眼眶微微泛红,「不是他的,孩子他爸,前不久你应该在闻上见过了。」
12月的空气又冷了一些。
走在南城的路上,行人都看不到几个了。
零星几个塑料袋被雨水裹着,黏在地上,被来往的车辆一压,像碾碎的脆虾片。
我又想起江深的炸虾片。
他喜欢用豆油炸,因为我爱吃豆油的味道,而江深每次都吐槽,说有股豆腥味。
明明就是他口味刁钻。
我还说,以后孩子可千万别随他,省得难养。
天灰蒙蒙的。
我仰着头,张开嘴,朝着天空哈气,以此来憋住即将滚出眼眶的执泪。
也许因为滑稽,引来了路边几个小孩子的嘲笑声。
我不能找江深,不可以给他打电话。
就像以往他去公司一样,不可以探班,静静地等就好了。
闲着的时候,总得找点事情干,所以这天晚上,我缩在沙发里,又打开了当年写的帖子。
《我与 J 先生的日常》。
我与 J 先生是在电影院认识的。
还记得那场电影叫《湄公河行动》,走出电影院的时候,我哭得很狼狈,甚至打了个喷嚏,鼻涕喷到了前面人的脖子上。
哈哈哈,你们没猜错,那个人就是 J 先生。
当时真的很尴尬阿……
我第一次打喷嚏忘记捂嘴巴了,不是素质不好。
J 先生当时脸上有种想笑又不能笑的表情,掏出了一包卫生纸。
「别哭了,擦擦鼻涕。」
他真的很帅啊,比我高很多,穿了件深褐色的皮夹克,黑发是零碎的。
第一次社死。
我擦完鼻涕,又偷偷看了他好几眼。
我感觉他是没女朋友的,不然怎么会耐心都站在原地,等我擦完。
楼主很怂的,但是第一次,勇敢地要了微信。
神奇的是他给了!
J 先生一开始真的很难撩,基本上我说三句,就回我一句那种。
哈哈哈,可是我打小就执着,天天找, J 先生后来评价我当时的行为,叫:死缠烂打。
我说:你怎么就偏偏吃这一套?
J 先生没理我。
哈哈哈姐妹们误会了,他不是不喜欢我,他是闷*。
……
分割线。
我又来了,我跟 J 先生在一起的一周左右,就跟他吵架了。
起因是他消失了三天,没回我消息。
我挺没安全感的,小时候得到什么,就总会被人抢走,大概就是这种体质吧。
历任男朋友相处的也不顺利,总是因为一些拘血的原因离开
我:比如女神回来了,比如他不喜欢女人...总之我的感情里,一定会出现第三个人。
所以 J 先生消失三天,我就自动默认分手了。
那天我在收拾行李的时候,他!回!来!了!
我当时觉得这个人有病。
没理他。
J 先生进了厨房,听声音就在做饭。
我发誓真的是不小心瞥了他一眼,我擦,这货好像被人打了。
原谅我没忍住啊,我先开的口。
J 先生的说法是遇到了一些麻烦,他开公司,事业刚起步,被人闹也正常。
我问他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J 先生说手机被人摔烂了,看不到。
天哪,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不是违法的吧?
……
分割线。
感谢姐妹的提议, J 先生已经记住了我的电话号码。
以后手机就是丢到太平洋,也能联系到我。
现在年轻人真不容易,创业都颠三倒四的,见不到人啊。
认真告诚各位姐妹:金牛座可以找,但事业心真的强....
啊啊啊啊,好气!
下周 J 先生生日,准备了大惊喜!
希望他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
分割线
震惊姐妹们!
J 先生带我出来兜风了!海岸线好漂亮,待会给你们上图....
……
分割线
对不起消失这么久。
遇到点小意外,人在医院里,等养好就继续更新日常。
至于海岸线,嗨,不提了。
呜呜呜,一辆车好贵。
……
分割线
我们没分手啊,别瞎猜。
感情好着呢。
J 先生是个面冷心热的大暖男,我以前挺不相信爱情的,但是真正遇到了,还是会心动。
怎么办,想结婚了,但他好像没这个意思……
……
分割线
哈哈哈,不好意思,这么久才上线,快两年了吧?
嗯,感情很稳定啦。
感谢大家的祝福。
主要是小情侣的生活有点没羞没臊,写出来怕被河蟹。
我只能说, J 先生超猛!他好像偷偷健身了。
都说金牛男老婆奴,我最近有点发现这个趋势了……
我太懒了,以后可能不会频繁更新了,咱们有缘再见。
……
时间停留在一年前,底下好多人催更。
蹲一蹲。 J
「祝99,接好运!」
「楼主是锦鲤!分享了这篇帖子,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了。」
原来我和江深,有这么多回忆。
时隔一年,我重新开始了更新。
我已经跟 J 先生结婚了!
奉子成婚哈哈哈,玩得有点大。
J 先生最近出差了,每天都给我打电话报平安。
希望他能快点回来。
下面竟然很快就有了回复:「失踪人口回归!」
「呜呜呜,我追的 CP 终于修成正果了。」
「要吃糖!」
「宝宝几个月了?」
我指尖在屏幕上停留了一会儿,缓缓敲下:「四个月。」
「恭喜恭喜,我也是四个月!」
评论区欢声笑语,我坐在黑中,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真的,成了帖子里那个人。
我收到了一条私信。
「楼主,要幸福。」
「谢谢,你也是。」
「哈哈,他上个星期刚走,所以看到你很羡慕。」
「刚走?」
「嗯,去天堂了……」
我迟疑了很久,打下了两个字:「节哀。」
随后慌张地关掉了屏幕。
这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明媚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以为又梦见了那次死里逃生的场景,结果一扭头,就看见江深站在甲板上,朝我招手。
我有些忸呢,因为我记得,自己已经跟他分手了,第一句开口,应该说些什么?
反正……
总得说一句吧。
「你一一」
「阿晏,我得走了。」
我的话被他堵在喉咙里,用了几分钟的时间,我才想明白江深在说什么。
「你去哪啊?」
江深没说话,只是张开手臂,「过来,抱抱。」
我愣住了,觉得有点不对劲,随后一种巨大的恐惧席卷了我。
话还没说,就开始哭。
我鼻头一酸,扑进江深的怀里,带着哭腔,「我不让你走。」
江深亲了亲我,「哭了就不漂亮了,我们阿晏笑起来最漂亮。」
我死死抱住他,「那我给你笑,笑了你就能不走了吗?」
我一边哭一边笑,拼命地擦掉眼泪。
「你看,我没哭……我笑着呢……」
「阿晏……」江深遗憾地摸了摸我的脸,「生日,还没给你过,现在可能也来不及了……我想提前祝你一百岁生日快乐。 」
「不要……」我抽噎着,「不要一百岁,我不要一百岁……」
江深的嘴动了动,突然落下一滴泪来。
「对不起,阿晏。」
一滴血花从他的左肩开始,逐渐晕染开。
继而数朵,连绵成片,像漫山遍野的海棠。
渐渐的,我的视线开始模糊。
海风吹来咸腥的水气,我仿佛一个双目失明的人,死死抱住所能感知到的一切。
他在消失。
我发出绝望的哭喊,两只胳膊越收越紧。
最后,只听见他轻轻在我耳边哄道:「乖,嫁别人。」
黎明将近,我坐在溺死人的黑暗里,对着手机屏幕疯狂打字。
泪水一滴滴落在屏幕上,晕开了字花。
「刚才 J 先生给我打电话了,他明天就回来!」
「我做了个噩梦,吓醒了,都说梦与现实是相反的,还好还好……」
「我想给他准备一个惊喜,姐妹们有什么建议?」
……
慢慢长夜,人们都睡了。
回应我的,只有寂静。
直到东方破晓,我像个提线木偶般,机械地套上衣服,去了警察局。
太早了。
路灯还没灭。
我顶着寒风,就站在门口,冻得手脚冰凉。
其实我也不知道在等什么,反正就是等了。
没准下一秒,江深就会出现在街角呢。
我想起那天在花园礼堂,如果当时能叫他一声,再跟他说句话,是不是就不用等那么久了?
我掏出手机,翻了翻帖子,「如何追回前男友?」
「先发短信。」
可是我不敢发。
我编辑好了一段文字:在干什么?我想你了。
手指最终停留在发送键,没按下去,还是再等等吧,江深还要睡觉呢,等天亮,我就发。
黎明将近。
路灯灭掉的那一刻,一辆黑车从路口拐过来。
轮胎碾压的石子路,咯吱作响。
我攥着手机,一动不动地盯着它看。
汽车缓缓停在警察局门前,车里下来四个男人。
天色将明未明,四个人,穿透夜色,向我走来。
都是陌生面孔,步履整齐。
我攥紧了手,呼吸急促,嘴唇颤抖,热血一股股撞击着耳膜,濒临窒息。
他们走到我身前,齐齐敬了个礼。
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屏幕摔得四分五裂。
那条消息,最后也没有发出去。
2021年12月13号的凌晨,是这年冬天最冷的时刻。
我跪在落满白霜的地上,失声痛哭。
江深,他离我而去。
12
江深的墓碑上,没名字。
追悼会那天,下了雪。
我从大门口一路走来,满地泥泞,靴子染得面目全非。
我一直在哭,仿佛把这一辈的眼泪都流干了。
结束了追悼会,程文叫住我。
「他没有亲人,有些东西,我觉得还是应该交给你。」
程文肚子又大了不少,她吃力地打开了后备箱,满满当当,都是江深当初藏起来的与我有关的东西。
「他藏得严实,那群人……没查到你身上。」程文把整理好的东西拖出来,「现在物归原主。」
我声音干哑,木木地道了声谢,把东西接过。
「还有一样……」程文在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一个婚戒,「这是在他身上发现的。」
是最后一次见江深时,他拿在手里的戒指。
我把戒指掏出来,带在无名指上。
大小刚刚好。
程文欲言又止,「你可以另找一一」
我扬了扬手背,「我嫁过了,不找了。」
她的话堵在喉咙里,最后叹了口气,「其实我觉得他还是挺狠心的,这几个月,疯了般想跟你划清界限。有时候一一」她略一迟疑,「我都怀疑,他不这么做,你就会死。」
我站在冷风里,一言不发。
「阿晏,你是不是也知道什么?」程文蹙起眉,「你上次给的车牌号,是正确的,没有你,我们可能要损失更多的人。还有第一次,我和他出任务,装成情侣,怎么你刚好就出现在那里……如果你知情,一定要告诉一一」
「你相信重生吗?」我打断了她的话。
程文一噎,显然没有相信。我自顾自地说,
「一开始,我感觉重来一次,是老天爷给我的恩赐。估计那时候,江深也是这么觉得,只不过我是为了自己,他是为了我。程文,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卑鄙。为什么人的记忆,在后来的某一瞬间,会变得特别清晰呢?打掉孩子那天,江深好像哭了。还有结婚前一天,他给我打过电话。第二天,他站在婚礼现场,对着空气表白。你说如果当时,我能站出去留他一下,是不是他就不会死了?可是我不敢啊,我猜到他是什么人了,我怕毁了他的计划,我总想着……以后会有机会的,我真的期待了一下,好好把事情说开,我们还能走到一起。反正那么多次,我再等一次,就等一次嘛。我没有闹,也没有给江深打电话,我觉得他一定会顺利的,重来一次,怎么能斗不过人家呢?程文,刚才我站在他墓碑前,怎么都想不明白,我要怎么做,才会改变这个结局。如果死可以改变一切,我决定去试试。」
程文拍了拍我的肩膀,目光有些严肃,
「不是你的错,江深说了,最怕你愧疚。有些事,他选择不让你知道,你就没法知道。阿晏,你看开一些,过几天,我带你去心理科看看。一定要治。」
刚打开一点的缺口,骤然关闭。
我清醒了许多。
是呀,江深死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理解我了。
「好吧。」我摸了摸戒指,我还想问问,「他……走的时候……」
程文咽了口唾沫,「挺……挺安详的,没受苦。」
她匆忙垂下眼睛,「我还有事,先走了。」
我抱着江深的一箱遗物,呆呆地望着她离开的方向,两眼红肿,再也哭不出一滴眼泪。
转身,爸爸妈妈打着伞,在外面等我。
爸爸手里抱着一束花,放在江深的旁边,「母子团圆,小禾,这下有人陪着你啦。」
那个叫小禾的墓碑上,也没有名字。
妈妈站在后面,搓了搓通红的眼,「禾禾姐,对不起,现在才知道他是你的儿子。」
这位,大概就是爸爸的前妻。
江深,是她带来的孩子。
天越来越阴了,冬天的第一场雪,终于在此刻,降落在人间。
我仰头看了看飘飘洒洒的大雪,突然想起去年冬天,第一场雪的时候,江深站在楼下给我堆雪人。
「堆了三个?」
江深嗯了声,「两个大的,一个小的。」
我脸一红,追着他打,「好哇!江深,你不要脸!」
江深被我捏着耳朵,笑着求饶,「好好,不说了,都听阿晏的。」
我蹲在江深的墓碑前,捧着雪,捏了三个袖珍雪人。
「两个大的,一个小的。」
我指着他们仨,「江深,你看,你,我,他。」
爸妈在门外等我。
「阿晏,该走了。」
我擦擦眼泪,重新摸了摸墓碑,「以后不能总往这里跑,放心,我会把你装在心里的。」
13.江深独白
我是什么时候知道阿晏也回来了呢?
大概就是她缩在角落里,把验孕棒藏在垃圾桶里的时候。
我一直很担心她会被人报复。
因此,在潜伏多年,大获全胜之后,才决定和她结婚。
但是这种事情,并不是死了一批人,就会天下太平。
有漏网之鱼,对我和阿晏下手了。
我死在了去结婚的路上。
一道钢筋穿透了我,把我钉死在车里。
当时我距离婚礼现场,就一公里。
死得时候,我甚至不敢望向阿晏的方向,生怕他们闻着味道,找到等在结婚现场的阿晏。
我一直以为,重生一次,是老天爷对我的恩赐。
他用必死的结局,提醒我,要早点为阿晏想个后路。
重生时,我站在厕所门外。
这天我记忆犹新,因为几分钟后,阿晏就会从里面欢欣鼓舞地跑出来,告诉我她*了。
在这几分钟里,我准备好了跟阿晏道别,甚至想好了劝她打掉孩子的说辞。
这句话,会像刀子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就像前世,我只是犹豫了一下,她就不开心了。
现在让她流产,会不会被打?
三分钟,赴日如年,却又转瞬即逝,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怎么了?」
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推门进去,看见阿晏缩在角落里,眼神交汇的一瞬间,我看见了绝望的破碎感。
心里一紧,瞬间我头皮发麻。
他们找到阿晏了。
我曾经把阿晏保护得很好,任何人,哪怕剖开我的尸体,都无法找到阿晏的踪迹。
可是,阿晏还是死了。
她重生在一间小小的浴室里,像一个被人抛弃的小孩,把验孕棒藏进垃圾桶,打算自己面对一切。
为什么会这样?我想不通。
但是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希望不会太晚。
阿晏一动不动。
我很想抱抱她,但我忍住了。
我不能给她一点希望。
用绝望垒砌的墙壁,以后会成为保护她的东西。
其实我也舍不得,阿晏的24岁生日就要到了,前世我因为有特殊任务,错过了她的生日,后来她赌气和我冷战,大概一周时间,没有跟我说过话。
我和她的时间越来越少,这次我不想再这样了。
于是任务结束的时候,我跟程文说:「昨天是阿晏的生日。」
「那就补一个吧,」程文卸了妆,裹上他家老方送的皮大衣,「文三街有家蛋糕店,味道不错。上次我过生日,老方就是从那里买的。」
程文最近准备要孩子,所以准备退居二线了,大后方会安全一些。
我有片刻的迟疑,提了句:「我带你见见阿晏吧,以后得麻烦你多多照顾。」
程文看了我一眼,笑道:「你知道说这话不吉利吧?像交代后事。」
当天,阿晏不在家。
我知道她去医院了。
等待她流产的每一天,都在煎熬。
就像头顶悬着把砍刀,你知道总会落下来,但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晚上,阿晏的情绪不对。
她不愿意见我。
其实这样很好,最好再一脚把我踹了,潇洒地走人,可是这么一想,又觉得仿佛被摁在水里,半点都呼吸不得。
程文盯着蛋糕看了会儿,「咦?老板给你缠了丝带?」
「怎么了?」
「他只给女顾客。」
我想了想,「哦,去的时候太急了,老板没时间做新的,就把一份跑单的蛋糕卖给了我。」
程文白了我一眼,「男人呀……总是不明白女人在计较什么。」
「你要好好考虑我们接下来的计划。」
她指的是最后的收网,很危险,牵一发而动全身。
前世,哪怕在将他们一网打尽后,我还是遭到了惨烈的报复。
这一次,我掌握了更多的线索。
「嗯,我知道。」酒在嘴里晕开,发涩发苦,「她……」
我指指闭合的卧室门,叹了口气。
「舍不得?」程文轻笑起来,「就这一次,以后会好起来的。」
也是,慢慢来,阿晏会好起来的。
程文走了,今天她的心情也不好。
听说她家老方最近受了伤。
同事们总是笑他俩,一缉毒,一刑警,整个一警察界的史密斯夫妇。
我正思考接下来的打算,卧室门开了,阿晏走出来。
她今晚没吃多少东西,印象里,每次见到她,都是很难过的样子。
大概,女生对即将到来的离别都是很敏感的。
我想给她过完最后一个生日。
祝福还没说呢,我想祝她活到一百岁。
然后,我就要离开了。
瞧,多么像一个渣男做的事。
可是没等我点好蜡烛,阿晏爆发了。她跟踪了我。
这是我第一次对阿晏发火。
她知不知道,就因为老张的儿子,在街上喊了他一声爸爸,家里就糟了祸。
她怎么敢!
我郑重地警告她,下次不准这样,阿晏把蛋糕摔得稀烂,对着我大喊大叫。
这不是她的错。
从一个正常人的角度,这样的行为,无疑是渣男界的翘楚。
事情糟糕到了没办法挽回的地步,其实我认真想了想,还需要挽回什么呢?
是把真相告诉她,让阿晏带着我们四个月大的孩子,一起去死吗?
我慢慢将报告单展平,放在桌子上,说:「……我不能娶你。」
其实报告单上的每个字,我都烂熟于心。
我曾经在深夜,反复翻看了无数遍,闭着眼,都能想象到我们孩子的模样。
阿晏被伤透了,她站在门口,拎着行李箱,「江深,我受到的报应够多了,我们……分手吧。」
她走后,我坐在楼前的台阶上,点了支烟。
辛辣的味道灌进肺里,好受了很多。
我有信心,阿晏会过得很好。
当初我妈妈,带着我,嫁给阿晏爸爸的时候,他们两个也爱的死去活来。
后来我妈因公殉职,阿晏的爸爸在三年后,跟别人在一起了,这才有了阿晏。
曾经我的确心中不忿,我想看看,明明那么爱我妈妈的一个人,后来为什么会跟别人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在一家小区居民楼下,看见了他们一家三口岁月静好的模样。
我才明白,人总是会往有光的地方走。
我是。
阿晏的爸爸是。
未来的阿晏也会是。
我跟了阿晏两周。
终于等到了她去医院的那天。
听程文说,女生流产对身体伤害很大,我不放心,在医院外走走停停,以前陪阿晏产检的时候,她曾经笑我:「现在就焦虑成这样,将来我进去生孩子,你不得吓死?」
我穿了阿晏给我买的冲锋衣,身上还有她买来的洗衣液的味道,她说这叫小苍兰。
一连等了好几天,她住院了。
我等的心慌,听说流产也有风险。
要是阿晏出了意外该怎么办?
后来,我看到了阿晏。
她脸色很白,没有一点血色。
身子瘦瘦的,仿佛风一吹就能给她吹跑。
阿晏走过来,把报告单塞进我手里,哽咽着说:「我把孩子流掉了。」
那种感觉,就像有人用刀,在我的身上,一刀刀的割。
我攥着单子,低着头,眼泪终究是没忍住。
我让她以后,别跟我联系了。
很好,阿晏没有跳下脚步,就该这样,头也不回的走。
程文终于和老方要了个孩子,喜上眉梢,碰见我,兴奋地过来说话。
我压抑着情绪走过去,回去吧。
走过拐角的时候,我等了等,直到阿晏被人扶着上了车,才转身。
对上程文冷漠的眼神,「你是不是有病?有必要这么对她?」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我反问,「我们做的事,一个字都不能说,难道我要告诉她自己得癌症了吗?」
程文动了动嘴唇,无力地反驳,「癌症也比这样折磨她强!」
「她才24,我半死不活地道,不让她死心,后半辈子,她带着个没爸的孩子,该怎么活?」
程文就没再说话了。
她始终不愿意把死这件事挂在嘴边。
我也不愿意。
可是当我真正葬身于意外中,最后睁着眼的那一刻,才知道原来从未认识阿晏,是我最大的愿望。
很快到了11月底,最近做梦,总是梦见阿晏。
梦见她嫁了人,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可能天冷了,总点梦见点什么,才能抵御南城的寒冬。
那天晚上,我看见了窗边的一株桔梗。
是路过花店顺手买的,天冷的时候,就养在温室里。
好好的养,其实也养不活。
花边泛了焦,蔫哒哒的。
明天是我们原定结婚的日子。
我在原来的地方订了场地,沿用了阿晏的设计,也买了她喜欢的戒指。
我是真的很想娶她啊。
如果那一天没有意外发生,她现在已经成了我的爱人。
我们还有一个四个月大的孩子。
我给阿晏打了个电话。
听筒那边,传来沙哑的嗓音,「江深?」
我就这么静静听着她的呼吸声,最后挂断了电话。
11月29号。我去了婚礼现场。
这是我第一次,穿着正式的西装,穿过长廊,走向尽头。
我没见过阿晏穿婚纱的样子,她说要给我一个惊喜。
所以如今,我只能靠自己想象。
口袋里的戒指盒被我一直攥着,有了体温,我跟阿晏走了五年,到头来,连戒指都没能给她戴上,真的有点遗憾。
其实我挺想再多说几句话的,可是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就在刚才,老方没了。
据说是他们为了报复程文,直接对老方和他身边的几个兄弟动了手,想把程文引出来。
行动有变,要提前了。
临走前,我好像突然听见阿晏在哭,可又仿佛是错觉。
这次去,也许就回不来了吧。
11月30号。
交易。
毒贩比我们想象的难缠,他们让我试毒。
我试了,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其实我最怕这个……
12月1号。
他们放松了警惕,计划顺利进行。
12月2号。
有点不对劲。
我暴露了。
真离谱,古代的酷刑,竟然还能再现代见到。
12月4号。
没什么好肉了,他们折磨我,反复问我家人在哪,同事在哪。
我一个字没说。
阿晏,更是不能想。
她大概还在学习吧,好好学,阿晏,还想看你读研究生呢。
12月6号。
我可能快要死了。
血流了一地,浑身发抖,也没什么温度。
阿晏啊,穿暖和点,我估计除了我血流干了,其实跟天气也有关系。
晚上他们看电视的时候,我听见明天有雨。
记得带伞。
12月9号。
应该是9号吧……
我也不知道了。
对面的人一边玩刀子,一边破口大骂:娘的,这条子嘴真硬,剜了得了。
我瞪了他一眼,看见他拿刀子走过来。
阿晏……
唉……
12月12号……
我已经瞎了,什么都看见了。
反而能随时见到阿晏的脸。
双十二了,阿晏要囤货。
我好像听见她跟我叨叨卫生巾大甩卖,满300减40?
她喜欢凑满减,但总也算不对。
我想说,那么多用得完吗?
别把两个贵的放在一起,不划算。
真烦,我得走了,临走前,跟阿晏道了个别。
她哭得跟什么似的。
不就是个男人,没必要。
「过来,抱抱。」我说。
阿晏扑过来,带着哭腔,「我不让你走。」
「哭了就不漂亮了,我们阿晏笑起来最漂亮。」
「那我给你笑,笑了你就能不走了吗?你看,我没哭……我笑着呢……」
「阿晏……」我遗憾地摸了摸我的脸,「生日,还没给你过,现在可能也来不及了……我想提前祝你一百岁生日快乐。 」
「不要……不要一百岁,我不要一百岁……」
我其实很想跟她说这句话,「对不起,阿晏,我是警察。」
可惜,她听不到了,我也希望,她永远不要听到,乖乖地,做一个平凡人。
我不怕死,我只是怕,阿晏没了我,她要怎么活。
我抱了抱她,最后摸了摸她的头,说:「乖,嫁别人。」
12月13号。
同事来了。
他们把我推上去,拿枪顶着我。
海风咸腥,枪声传来。
最后一刻,我仿佛见到了湛蓝的天空,像阿晏的裙摆一样干净。
草他妈的!毒贩不得好死!
14.40年后
小薇是南城海一家敬老院的护工。
毕业后,好不容易考进这里,刚上班半个月,她把规章制度背得滚瓜烂熟。
院长说,这里都是一些失独老人。
没有儿女的,相关部门就会把人送到这里,以保证他们能安度晚年。
其中, B 栋101的阿婆,要着重注意。
阿婆有抑郁症,据说年轻的时候死了丈夫,本来有个孩子,也流掉了。
她自己活了40多年,不肯再嫁。
相关部门把人送来的时候,给出的名字,就叫阿晏,没有姓氏。
她还见过用名字是一串代码的,一般这种人的来历,都不能多。
小薇敲了敲101的门,轻声说:「阿晏阿婆,起床了吗?」
门从里面打开,一个坐着轮椅的老人安静地坐在门口,一双眼睛黑黝黝的,藏在褶皱的皮肤后,仿佛见过了不少风霜。
阿晏阿婆的屋里养了很多花草,跟人说话的时候,也会笑,一点都看不出有抑郁症。
小薇又注意到了她手上的戒指,用现在的眼光看来,土得掉渣,但是在当年,应该是最时髦的款式,价格不菲。
阿晏让出了空挡,让小薇进屋。
她很小心,连说话都不敢直视阿晏阿婆的眼睛。
因为前不久,阿晏阿婆查出脑肿瘤。
胶质母细胞瘤,四期。
极度恶性。
即便切除后,也会在短时间内复发。
人会越来越傻,记性也越来越差。
她无儿无女,没人给她签字,前几年她还清醒的时候,亲手在拒绝任何抢救及治疗的协议书上签了字。
小薇清楚地记得院长在说这话时的表情:她活着,其实在受苦。
按理说,没有经过积极地治疗,抑郁症会更加严重,但阿晏阿婆一直好好的活着。
小薇想不明白为什么。
她曾经谈过一个相恋五年的男朋友,后来因为毕业人生规划不同,各奔东西。
长情,本身就像古老的神话。神话,就是不存在的事。
小薇收拾东西的时候,在抽屉里发现了一部老旧的智能机。
系统已经很难运行起来了。
40多年前的网站,能打开的也不多。
知乎一直活跃至今。
她知道不该看阿婆的隐私。
但是不小心摁亮了屏幕,也就看见了。
「这个月,孙子孙女来看我了。我记性越来越差, J 先生和我住在敬老院,他天天推着我去看海。我们看了40年的海啦。」
下面还有人在评论,星崩一两个年轻人。
「孩子一点也孝顺,怎么能给送敬老院呢?」
「哎……失独老人真可怜。」
最近的一段,是几分钟前。
「今天打扮漂漂亮亮,去见 J 先生。」
小薇有种奇怪的感觉,但说不上来......
她回头的时候,发现屋里已经空空如也。冷汗一下子冒下来!
规章制度第一条:「一定不能让看护对象离开视线。」
小薇跌跌撞撞地奔出屋子,慌张失色地给同事打了电话。
事情惊动了院长。
紧急调取了监控,发现阿晏阿婆自己驾着轮椅,从后门的小石子路,一直驶向敬老院后身广阔的大海。
那里有陡峭的悬崖。
众人蜂拥而出。
此时距离阿晏阿婆出走,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
院长心里已经想好辞职书该怎么写了,但好在……阿晏阿婆家里没有亲属,不会要求赔偿。
6月底,夏季的暖意还未完全充斥海。
凉风从海上吹过来,艳阳高照,一个好天气。
小薇是跑在最前面的,光秃秃的悬崖上,一个小小的轮椅停在悬崖边,面朝着大海。
阿晏阿婆就静静坐在里面,耳朵上古老陈旧的珍珠耳饰在阳光
下熠熠生辉。
她穿的很鲜艳,有点像2020年代的流行的穿衣风格。
枯瘦的手臂从荷叶袖摆里支出来,体面地搭在身前。
小薇长舒一口气,小跑过去,「阿晏阿婆!以后出门一定要告诉我呀!」
她走近,发现阿晏阿婆仍然看着前方,理都不理自己。
以前阿晏阿婆虽然因为脑袋的病,反应迟钝,但喊名字,还是会回应的。
小薇慢慢停下了脚步,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望着广阔无垠的海岸线,她有点想哭。
她慢慢地把手搭在阿婆的肩膀上。
身体有些凉了。
小薇见过很多去世的老人。
阿晏阿婆,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面朝大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这一年,她64岁。
死于癌症。
院长等人跟在后面,感知到什么似的,慢慢停住了脚步。
他们的背后,四层高的土黄色院区楼上,还拉着昨天刚贴好的横幅:
「6.26国际禁毒日珍爱生命,远离毒品,向所有战斗在第一线的缉毒警察们致敬。」
院长突然想起阿晏阿婆来的那天,她问刚上任三年的自己:
「今天是国际禁毒日,能不能把横幅贴上?」
15.阿晏的后记
江深去世后的几个月,我被程文从顶楼上拽下来。
她大吼:「你疯了!你死了,我怎么跟江深交代!」
我瘫坐在地上,说:「他死前,曾经来见过我。」
程文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人都没了,往前看吧,好好活着……」
我仿佛没听见,继续说:「他在甲板上,左手受了伤……」
一句话,程文就哭了。
我知道我说对了。
我见到江深的时候,只有一盒骨灰。
只怕他连一具完整的遗体都找不到了。
所以那天,江深真的来跟我道过别。
我心情很平静,跟她说:「程文,你相不相信世界上有灵魂。」
程文哽咽了下, 「我希望有。」
因为她的丈夫,也死在了这一年。
她说:「我有使命,所以我不能死,阿晏,你要找到你的使命。」
是啊,我要找到我的使命。
除了死,更有意义的事。
从那时候起,我打消了死的念头,加入了一个宣传组织。
一干就是三十年。
江深一定在看着我。
我不能让他的辛苦白费。
爸妈一遍遍催我结婚,有几次,甚至企图夺走我手上的戒指。
在争执中,我破了头。
血流如注。
我爸气得大叫:「人死了,活着的还得继续过日子!你看你成了什么样?」
我成了什么样?
我身体健康,性情温和,是个守法的好公民。
只是不想再爱另一个人,有错吗?
我不想让他们理解我,他们也不想理解我。
于是,爸妈继续催了几十年,渐渐的人老了,也催不动了。
再后来,他们去世了,世界上就剩下了我一个人。
安安静静的。
那篇帖子我一直在更,看的人却越来越少。
年轻人都喜欢热烈奔放又短暂的爱情,有点像我们当年。
帖子里,是我和江深的幸福美满的下半生。
儿孙绕膝,国家安宁。
我有时会对着戒指,不停地想起那年冬天,江深站在婚礼现场,对我说的话。
前世的我等在尽头,这一世的江深,拿着戒指,给我带在无名指上。
怎么不算结婚呢?
我又活了三十多年,一天清晨,下楼买菜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下来,断了腿。
动了手术后,也不能行走了。
后来,他们把我送去了敬老院。
靠近大海。
都说来敬老院的人很可怜,孤零零没人疼,但是我不觉得。
这是我最靠近江深的地方。
自从得了脑癌,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但是唯独江深的脸,渐渐清晰起来。
他常常坐在我身边,跟我聊天,「阿晏,花不是这样种的,都说懒人养花,你会把它们浇死的。」
我回怼他:「看花的人别说话。」
或者在我吃饭的时候,他又开始碎碎念,「你吃点肉,别挑食,身体本来就不好。」
有时候把我念叨烦了,还会跟他吵。
偶尔清醒的时候,却又明白,那些,不过是以往我和他生活的记忆。
今年,我64岁了。
自24岁那年,江深死后,我又努力地活了40年。干了很多有意义的事。
今天早上,脑子难得清醒了很久。
窗外的海风吹进来,我有点想他了。
小薇背对着我,收拾东西。
我要去看看海。
穿过小石子路,推着轮椅,出了一身汗。
登到山顶,暖阳高悬。
蔚蓝的大海广阔无垠。
我张了张嘴,喊了40多年都没喊过的名字:「江深。」
他出现了,还是年轻时的样子,零碎的黑发,温柔的眼睛,笑起来时,眼睛里都是我。
「阿晏,来,抱抱。」
他牵住了我枯瘦的手,蹲在轮椅前,张开手臂。
我笑了,「今天我漂亮吗?」
「很漂亮。」
身体突然变得很轻盈,我从轮椅上站起来,纤细白嫩的手臂挽住了江深的胳膊,无名指上的钻戒光洁如初。
我提了提婚纱,呵呵笑,「我穿了高跟鞋,一定要扶住我。」
「好。」江深望着我,目光温柔。
远处海鸥飞过,江深与我五指交握,我们像对即将不如婚姻殿堂的新人,向着暖阳。
「阿晏,我们回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