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风暴过后,沙滩上到处都是被汹涌浪潮冲到岸上的小鱼。
离开大海已久,这些小鱼在阳光暴晒下大多奄奄一息,偶有几只稍有余力弹动身体挣扎。一个小孩子正弯着腰,把一只只搁浅的小鱼捡起再抛回大海。
路人见状,不解地问孩子:“这么多鱼,你根本救不过来,又有谁会在乎呢?”孩子扬了扬手里的那只小鱼,再指了指地上其他的鱼,答道:“这只鱼在乎,那只在乎,那只也在乎……”
世界卫生组织数据显示,每年约70万人死于自*,还有更多的人企图自*。
在互联网高度普及的当下,网络空间俨然成为人们远离现实压力的“避难所”,因此不少人愿意在结束生命前的一刻,在社交媒体留下遗书,和世界做最后的告别。
线上自*干预师如同上文的救鱼小孩。他们要在浩如烟海的内容池里捞出一条条自*线索,或者长期扮演一个“网络树洞”接收各类负面情绪,又或者顶着巨大压力拨通一个生死边缘的电话,尽最大努力将轻生者从死亡悬崖上拉回。
过去自*干预多以医疗机构和民间组织为主,随着越来越多平台的加入,这股救援力量更为壮大。今年9月10日是第20个世界预防自*日,在此之际,南都记者约访多家开展线上自*干预的平台团队。
这是一份枯燥和压抑相随的工作,但在一线救援人员眼中,轻生者的网络发文或留言往往是在释放一个救助信号,如果此时能向他们伸一把手,或许就能带来生的希望。
16-35岁轻生者多,深夜、周末自*风险上升
《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19-2020)》数据显示,相比十年前(即2008年),人们的心理健康水平有所下降,而18至34岁青年是各年龄段中最为焦虑的群体。
报告中“最焦虑群体”的年龄段,与张喆民在微博上观察到的轻生者(含疑似轻生者)最集中的年龄段(16-35岁)基本重合。作为微博用户服务舆情组组长,张喆民带领的团队负责监测微博上的自*线索。
据他统计,轻生原因可以大致分为家庭原因、为情所困、校园霸凌三大类型,其中为情所困的轻生者又以女性用户居多。让他印象深刻的还有,产后抑郁也是导致女性轻生的一项重要原因。
B站能量加油站项目负责人多多洛也发现,主动前来寻求心理疏导的用户大多为年轻人——当然,这与B站的用户群体有很大关系。他透露,用户的情绪问题主要来自父母压力、学业压力、社会交流障碍以及情感纠纷等等。
谈及这类年轻群体,B站社区专项负责人小小特别提到,他们面对负面情绪似乎有一种趋势:心里难受的时候,更趋向于在网络上以文字或图片形式倾诉或发泄,而非在现实生活中寻求熟人帮助。
这或许源于对精神问题的“病耻感”——这些用户对于自己是否患有心理疾病存疑,但不敢去医院就医,更不敢对父母倾诉。正是关注到很多用户搜索“抑郁”“抑郁症怎么办”“心情不好怎么办”等词条,B站于2018年成立了能量加油站。
根据南都记者实测,头部平台大都上线了预防自*的软性引导功能。在新浪微博、抖音、B站、豆瓣、知乎、快手、小红书和百度等八家平台输入“自*”二字,反馈页面会显示类似于“你并不孤单,我们都在”等抚慰性文字,并提供24小时心理援助热线。
除了年龄段,时间也是影响轻生者心理的重要因素。张喆民发现,深夜往往是自*苗头涌现的高峰期,监测模型白天抓取到的多是抱怨等负面内容,而夜间时段,用户更容易真正实施轻生举动。因此,团队必须全天24小时在线。
类似地,B站方面也注意到晚八点到零点之间是用户咨询高峰期,期间也更容易出现想法极端的用户,因此B站特地将能量加油站的服务时间设置在下午一点到凌晨一点。
抖音“救助与关怀团队”自*应急处置专家友朋还提到,不止半夜时段,每逢周末自*案例也会增多,到了暑期,未成年人相关的自*风险也会上升。对此,抖音的解决办法是在这些时段增派人手,以提升救助效率和避免轮空等情形。
“与其被动接受用户提供线索,不如主动挖掘”
与传统的咨询回复、投诉举报等机制相比,此前自*干预并不在平台“标配”服务之列。但鉴于生命伦理以及自*可能引发的负面效应等因素,自*干预逐渐被纳入平台生态建设的范畴。
大约2018年前后,陆续有平台成立线上自*干预团队。一般而言,线上自*干预流程主要包括监测搜集网络中疑似自*线索,研判用户实时风险,将用户实名身份、IP地址等信息上报给警方。在此基础上,不同平台也结合自身特点,摸索出了不同的救助流程。
比如以文字为主要传播载体的微博,主要通过关键词模型在茫茫辞海筛出用户的自*线索。
起初,微博用户服务舆情组主要在收集整理用户的抱怨和建议并反馈,期间也收到不少用户提供的自*线索。后来张喆民觉得,“与其被动接受用户提供线索,不如我们主动挖掘和上报。”
目前,微博已将上百个自*相关词语纳入关键词库,并在搜索落地页进行友善引导。对于部分“拱火”、教唆自*的言论,微博也将通过系统识别后予以限制展示。
不仅如此,一些特定超话和“网络树洞”也是微博的监测“重镇”。2012年3月,一位微博用户受抑郁症影响选择结束生命。死前,她利用“时光机”发出的最后一条告别微博引起广泛关注,逐渐发展成为一个“网络树洞”,很多用户在此写下情绪低落甚至绝望的评论。因此,这位用户的评论区也被微博方面持续关注。
据张喆民介绍,微博监测系统每天抓取一万多条疑似自*的信息,白天六千多条,晚上四千多条,团队从中研判出真实、急迫的线索进行上报。截至2022年7月底,他们上报的自*线索已经突破5200例。
以短视频起家的抖音则将视频内容识别作为当前一大监测方向。友朋提到,一旦AI模型识别出“自*进行时”画面,团队会将之定位为最高风险等级迅速进行信息流转,同时呼叫线下救援。
不仅如此,抖音还设置了外呼干预一环,对紧急状态下的自*行为,他们尽可能在警方抵达之前稳住轻生者,避免事态升级。“外呼干预就像一个走钢丝的过程”,友朋表示,没人知道对面的用户处于何种状态,因此客服必须高度警惕,避免引发用户的过激行为。
据友朋回忆,今年7月,武汉一名男子在长江大桥上直播跳桥轻生, “当时他的一只腿已经伸到桥外,镜头里还能看到他所处的位置很高。”当AI模型识别这则视频内容后,自*干预专项工作人员迅即同武汉警方取得联络,同时通过外呼干预方式稳定男子的情绪、获取更多信息,为警方施救留出更多时间。最后这名男子成功获救。
从警方反馈来看,虽然这名男子位处标志性大桥,但他所在位置隐蔽,因此没有路人发现和报警,如果不是AI模型识别出风险,这起事件很有可能会以悲剧收场。
友朋提到,为提升专业度和技术性,团队还专门吸纳具备心理学背景的人才,并在客服正式上岗前先进行3到6个月的培训,还联动中国公安大学进行交流学习。
访谈期间,张喆民和友朋也不约而同地谈到一个遗憾:平台能获取的用户信息是有限的,信息不足会加大警方寻找疑似轻生者的难度,这成了线下救援的一大难点。
每个愿意倾诉情绪困境的人,都是在发出求助信号
正如电影《瞬息全宇宙》对于多重宇宙的设定,每个人生节点的不同选择,会引领出一个个截然不同的人生。沿袭这个设定,轻生者自*前的每个念头转变,都可能是一次改变的机会。
于是有平台另辟蹊径,考虑从更为前端的环节发力。
B站于2018年成立能量加油站,今年还同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开展深度合作。这个项目旨在为“精神内耗”严重的用户提供在线心理疏导,试图提前化解自*风险。
但B站疏导专员和用户之间素不相识,如何打破隔阂、建立信任?在小小看来,每个找到能量加油站倾诉自己情绪困境的人,本质就是发出一个求助信号。他们可能需要把不开心的事情表达出来,也可能是希望得到一些温暖的回应,但倾诉就是一个减压的过程,双方可以在交互中建立默契和信任。
据悉,目前能量加油站完成的负情绪沟通数量总计72214例,联合警方开展救援共计707例,成功救助232例。
比如,一位计划在酒店烧炭自*的男孩实施行动前,曾线上接入了疏导专员沟通。当得知男孩的自*计划和具体信息后,疏导专员一边安抚他的情绪、保持实时联络,一边紧急联合警方开展线下救援,最后救回了这名男孩。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成功案例外,还有一位特别的来访者让多多洛印象深刻。当时,还在上大专的学生小A(化名)找到能量加油站,宣泄自己对生活的种种不满。久而久之,小A形成心理依赖,每天都要花很长时间和疏导专员聊天。
毕竟平台人手有限,如果疏导专员只顾和小A长时间沟通,无疑会挤占其他人的交流机会,因此疏导专员尝试让他将精力放到更重要的事情上。只是每当聊天停止,早已摸透流程的小A又利用规则漏洞,“威胁”疏导专员开启后续沟通。
“长期的依赖性沟通反倒对用户不利,所以我们也开始有意识地控制用户的沟通时长,防止他们形成依赖心理。”多多洛说道。
此外,小小和多多洛还特别提醒,能量加油站不能代替正式的心理咨询,希望有情绪问题的用户能够克服“病耻感”,主动就医。
自*干预者:遭遇误解、夜间失眠,仍有人坚守
当人们谈论自*干预时,往往更侧重轻生者的心理状态,其实另一端的自*干预工作人员也在经历一次次的心理斗争。
多位工作人员提到,从事自*干预工作之后,每天映入他们眼帘的都是致郁、极端、血腥等负面信息,谈论的都是生命攸关的沉重话题,很容易被消极氛围所影响。
面对大量负面信息,有人因此夜间失眠,辗转反侧,脑海中一遍遍回顾残忍的画面;也有人不堪重负,最终从团队中退出。为此,平台方通常会组织相关心理疏导活动,也会调整线上干预人员的工作时间和频率。
又如,并非所有的善意都会被理解,迎面而来也可能是一盆冷水。在张喆民的印象中,团队成员几乎很少收获用户的感谢,反倒招致不少批评和误解。有轻生者在被救助后的第二天,在微博上发出了“你们的关心并不是我想要的”等文字。
还有个孩子在微博留下类似遗书的文字,透露自己在父母的压力下喘不过气,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微博团队一经发现就立刻上报,最后警方找到孩子家里,还和孩子父母说明了具体的情况。
后来微博客服接到这个孩子的电话,但听筒那头传来的不是感谢而是质问。因为微博的报警导致父母对他更严厉的批评和出行限制,这都让孩子感到很生气。
“当轻生者缓过来后,可能会觉得自己当时很可笑或者不成熟,所以他们不希望这件事情继续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就算他们无法理解我们的工作也没有关系,能确定他的人身安全就行。”有丰富自*干预工作经验的张喆民早已练就了平静的心态。
出人意料的是,线上自*干预人员虽有流动,这些团队又远比想象中更稳定。也许,坚守下来的人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只要听到张喆民语带兴奋地介绍曾在几月几日几时几分挽救了一位喜欢音乐的女孩;听到年轻的多多洛将一个个前来咨询的用户都亲切唤作“小朋友”;听到友朋不断强调如何让每一个流转环节越卡越紧,从减少5秒到10秒,再到15秒……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采写:南都记者黄莉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