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岁那年,我被任命为洛阳丞。东都洛阳,曾是大唐最繁华的都市,而在叛军、王师几次拉锯掠夺之后,如今“膏腴满榛芜,比屋空毁垣”,只在早晨城门刚开的时候,有一些市井之声。看到这种场景,我不由难过:
生长太平日,不知太平欢。
今还洛阳中,感此方苦酸。
从洛阳丞开始,我陆陆续续做了很多任官,有好几任,都是自我中断的。我只能靠做官维持生计和家族荣誉,但做官于我而言,是莫大的压力。刚任官的那几年,我还血气方刚,在洛阳,因为惩治欺凌百姓的神策军军士,反受到责罚,我一怒辞官而去:
方凿不受圆,直木不为轮。
折腰非吾事,饮水非吾贫。
做高陵县令时,对于不得不接受上命去压榨百姓,我也有同样的感慨:
直方难为进,守此微贱班。
开卷不及顾,沉埋案牍间。
兵凶久相践,徭赋岂得闲。
促戚下可哀,宽政身致患。
到滁州任刺史时,这种不得已更让人煎熬,滁州穷困至极,百姓已近绝路,而我要汇报的上级,却是个有名的阴刻之人,不断横征暴敛。此时的我已经失去了青年时的血气,我的微薄之力无法对这个政局产生一丁点的影响,唯有无奈与愧疚,每天都盼望着能离开这个岗位:
氓税况重叠,公门极煎熬。
责逋甘首免,岁晏当归田。
理政无异术,所忧在素餐。
我在官场中消磨着,向往着自由清贫的乡野生活。我流传后世的大量田园诗,就出自我这种矛盾的心情。也是在滁州,我写出了你们都知道的“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从洛阳到滁州,我的性格变化了很多,从心高气傲宁折不弯,到勉力维持逆来顺受。生活与社会的摧折是一个原因,家庭的变故是另一个原因。40岁那年,我的爱妻病逝了,生活中仿佛塌了一半。
染白一为黑,焚木尽成灰。
念我室中人,逝去亦不回。
昔出喜还家,今还独伤意。
入室掩无光,衔哀写虚位。
家人劝我餐,对案空垂泪。
无望的时局加上无奈的人生,是活在后乱世的人的写照。与太平日子的人不同,我们没有什么远大抱负,济世雄心,除了向往安定自由的隐居生活外,就是看重亲人与亲情。妻子去世,我心恸如灰;女儿远嫁,我伤感落泪:
永日方戚戚,出行复悠悠。
女子今有行,大江溯轻舟。
别离在今晨,见尔当何秋。
居闲始自遣,临感忽难收。
归来视幼女,零泪缘缨流。
宦游多年中,与亲人们的相见,是我最大的安慰。离开苏州刺史任后,我的外甥辟强到我临时寄宿的寺庙来看我,这一次,是我人生中最后的喜事。
子有新岁庆,独此苦寒归。
夜叩竹林寺,山行雪满衣。
深炉正燃火,空斋共掩扉。
还将一尊对,无言百事违。
此时的我,对这一生已经无话可说。早先还经常怀念盛世,为失去的日子涕零:
龙池宫里上皇时,罗衫宝带香风吹。
满朝豪士今已尽,欲话旧游人不知。
白沙亭上逢吴叟,爱客脱衣且沽酒。
问之执戟亦先朝,零落难艰却负樵。
亲观文物蒙雨露,见我昔年侍丹霄。
冬狩春祠无一事,欢游洽宴多颁赐。
尝陪月夕竹宫斋,每返温泉灞陵醉。
星岁再周十二辰,尔来不语今为君。
盛时忽去良可恨,一生坎壈何足云。
而今临别这个世界,再问自己梦想是什么?
家贫何由往,梦想在京城。
野寺霜露月,农兴羁旅情。
聊租二顷田,方课子弟耕。
(注:韦应物与柳宗元、王维、孟浩然并称为唐代田园山水诗四大代表。后世又将韦柳与陶渊明相比,形成陶韦柳之说。)
参考资料:
芳村弘道《唐代的诗人研究》
宇文所安《盛唐诗》
胥云《韦应物事迹考评》
陶敏《韦应物生平再考》
林颜瑜《韦应物亲情诗研究》
END
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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