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决心实验一番。当时他已三十四岁,他娶了年仅十八岁的索菲娅姑娘,她是莫斯科时髦医生兼家族老友别尔斯大夫的次女。他们婚后定居在亚斯纳亚·波良纳庄园。婚姻的前十一年伯爵夫人索菲娅生了八个孩子,接下来的十五年又生了五个。托尔斯泰喜欢马匹,骑术高超,非常喜欢打猎。他有效经营自己的产业,还在伏尔加河以东买了新田庄,所以最后他拥有1.6万英亩的土地。他的生活遵循熟悉的模式。
俄国有几十名贵族年轻时代好赌、好酒、拈花惹草,后来结了婚,生下一群小孩,定居在自己的田庄,照顾产业、骑马打猎;不少人跟托尔斯泰一样信奉自由主义,为农民无知、赤贫、生活环境污浊而难过,想要改善他们的命运。他跟他们大家唯一的不同是他写了两部世上最伟大的小说《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为什么如此是一个难以解释的谜团,就跟迟钝的英格兰萨塞克斯郡乡绅的儿子雪莱居然写出了《西风颂》一样不可思议。
20岁的托尔斯泰(1848年)
托尔斯泰的妻子索菲娅和他们的女儿亚历山德拉
他们俩都是情绪激烈的人,而且很有所谓的个性。这通常表示有此天赋的人性格上并不讨人喜欢。伯爵夫人索菲娅生性苛求、占有欲强而且很容易嫉妒;托尔斯泰则是严酷又不宽容。他坚持她亲自喂小孩吃奶,她十分乐意,可是其中一个孩子出生时,她乳房肿痛得厉害,不得不把那个孩子交给奶妈,他蛮不讲理乱生她的气。他们不时吵架又和好。
他们相爱很深,婚姻大体算美满。托尔斯泰努力工作,孜孜不倦于创作。他的笔迹很难辨认,可是每一部分写完伯爵夫人就替他誊写一遍。她非常善于辨别他的字迹,甚至猜得出他仓促写的简略笔记和没写完的句子。据说《战争与和平》她整整抄了七遍。
西蒙斯教授曾描述他一天的生活如下:“全家聚在一起吃早餐,主人的妙语和笑话使得话题有趣又生动。最后他总是站起来说,现在该工作了,然后走进书房,通常会端一杯浓茶进去。没有人敢打扰他。下午他露面,是要运动运动,通常是散步或骑马。5点钟他回来吃晚餐,狼吞虎咽,吃饱了就生动描写他散步时的各种见闻,让在场的人开心开心。饭后他退入书房去看书,8点钟再到客厅陪家人和访客喝茶。现场常常为孩子们演奏音乐、朗诵或者玩游戏。”(注释:E·J·西蒙斯《列夫·托尔斯泰传》)
那是忙碌、有益和满足的生活,未来许多年似乎没理由不照着同样愉快完美的状态继续下去:索菲娅生小孩,照顾孩子和家园,帮助丈夫工作;托尔斯泰骑马打猎,监管田庄和写书。他已经快要五十岁了,对男人来说那是危险时期。青春已逝,他们回顾过去,很容易自问他们的人生等于什么;前瞻未来嘛,老年隐隐浮现在前方,会觉得前景一片凄寒。
有一项恐惧终身困扰着托尔斯泰——就是死亡的恐惧。人必有一死,除了危险和重病时刻,大多数人都识趣地不去想它。但死亡对他却是挥之不去的隐忧。难怪他在名叫《忏悔录》的作品中描述他当时的心境说:
“五年前一种很怪的状况开始降临在我身上。起先我经历了困惑和生命凝滞的时刻,好像不知怎么活下去或者怎么办才好,我感到失落和沮丧。但这种情况过去了,我继续照先前一般过日子。后来这种困惑时刻愈来愈频繁,总是遵循同样的形式。永远是以下列问题来表达:一切为了什么?有什么结果?我觉得自己立足的根基坍塌了,脚下什么都没有。我赖以生存的东西不复存在,我可以仰靠的东西都没有了。我的人生已经停顿。我可以呼吸、吃喝和睡觉,我做这些事身不由己。但是没有生命,也就没有什么我觉得该合理实践的愿望了。
“这一切都是在我拥有一般公认的好运时降临我身的。我还没满五十岁;我有个好妻子,她爱我,我也爱她;还有好儿女和一大片庄园,我没花多少力气就将它改善并扩大了……我受到人们赞美,毋须自欺也可以自称是知名之士……我具有同样阶层的男人少见的身心力量:体力上我割草比得上农夫们,脑力上我可以一口气工作八到十个钟头,不会因为如此透支体力而生病。我的精神状态却在告诉我:我的人生是一个不知谁对我开的愚蠢而又恶毒的玩笑。”
他小时候就不再信仰上帝,但失去信仰使他郁郁寡欢、很不满意,因为他没有理论可解开人生的谜团。他自问:“我为什么要活,该如何活呢?”他找不到答案。现在他再一次信仰上帝,但对一个脾气很容易激动的人来说实在很奇怪,这竟是借推理过程相信的。他提笔写道:“我存在一定有某个理由,万千理由中的理由。那第一个理由就是人类所称的上帝。”这是上帝存在最古老的证明之一。他不相信人格化的上帝,也不相信死后的永生,但后来他想到自我是永恒的一部分,觉得难以想象它竟会随身体死亡而终止。他一度坚信俄国东正教教会,但他看到教会博学之士所过的生活跟他们的主义并不相符,感到极其厌恶,自觉没法完全相信他们要他信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