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怀宇
香港中文大学原校长金耀基先生的散文自成一体,在《剑桥语丝》《海德堡语丝》《敦煌语丝》之后,新出《有缘有幸同斯世》,可谓是“师友语丝”。此书收录的是近三十年中金耀基书写父亲、三位老师、十位前辈、八位同世代的朋辈友人的文字。
金耀基转益多师,最受教益的老师当属王云五。王云五正式的学校教育虽短,但他自少至老,总是手不释卷,曾说:“宁一日不食,不肯一日不读书。”而他所读之书,不受学术范畴或界域之限,说:“中文,我想老翰林也没有我读的古书多;而英文,博士和专家也没有我看的书广。”这使他生前享有“活的百科全书”与“博士之父”的雅号。金耀基认为:“在学术分裂,专业化愈演愈烈的今日,出现像云五先生这样‘文艺复兴式’的通人可谓百年难得一有。”而金耀基所撰的《王云五先生墓志铭》,更是至文。
当年金耀基考入政大政治研究所读硕士时,政治所阵容不算大,但教授大都是名满一时的学人,所长是浦薛凤(逖生)先生。金耀基回忆:“我们在校时,逖师每年至少会邀请学生去他家吃一次饭。有精致的菜肴,有欢欣的气氛,而最令人难忘的是逖师与师母那种相敬如宾的情景。师母有她自己的事业,但在家中,她是以逖师为中心的。师母是那样无微不至地照顾逖师,也那样亲切地招呼逖师的朋友和学生。我相信,逖师在公务丛忙的生活中,仍能手不释卷,孜孜于学问的研究与著述数十年如一日,实不能不归功于师母。”
金耀基的另一位老师邹文海先生(景苏师)逝世后,金耀基的回忆也是亲切而富温情:“中国儒家与西方学院系统下的‘执着性’与‘机括性’全不在景师身上留下痕迹。他,冬天,一顶鸭舌帽,一袭青袍,那样洒脱;夏天,赤身露肚,全无遮碍,何等自在。景师不是酸儒,亦不是蛋头,他的人格世界有一种特有的风姿与艺术性。景师像一首诗、一幅画。”旧时老师的风采,读来别有一番滋味,而师友之间的感情,仿佛可从《论语》中寻找到点点滴滴。
汪曾祺有名文《多年父子成兄弟》,而金耀基的《“相思”欲静,而山风不息——敬悼父亲》让我们见识了中国传统文化熏陶下父子的另一种深情:“六年前,他经不起我再三的请求,才用毛笔以行书写了这本薄薄八十页,不过一万余字的自传。父亲字临王羲之、颜鲁公,虽不是书家,却有帖意,秀逸浑厚兼而有之,很能显露他的性格。自传里所述的事,不是什么丰功伟绩,但却真实地显出了一个做人的道理,一个做人子、做丈夫、做人父、做朋友,做一个君子、一个好人的道理,也真实地显出了一个读书人服务政界所表现的忠于职、勤于业、勇于负责、以德自修、唯法是尚的精神。……他使我们感到清清白白,他使我们拥有一个‘独行无愧其影’的人父!”也许,到了晚年,金耀基受他父亲的影响更显现出来。年过八十以后,金耀基更喜欢写书法,相信是在父亲早年督促之下练“童子功”所致。
钱穆是新亚书院的创办人,后来却因外扰内斗而黯然离开新亚,终于定居台北。金耀基受命出长新亚书院时便出了一个高招:设立“钱宾四先生学术文化讲座”。金耀基写道:“1978年秋,钱宾四先生亲自来港,主持以他为名的讲座之首讲,讲题是‘从中国历史来谈中国民族性及中国文化’,前后六讲,历时一个月。钱先生虽已八十四高龄,且患目疾,惟神形贯注,一丝不苟,讲堂风采,不减当年,而听众之踊跃与热烈,极一时之盛。此一讲座不只成为新亚书院的大事,亦香港文化界之大事。钱先生的首讲无疑为这个讲座树立了声誉和模范。”
“钱宾四先生学术文化讲座”的第二位讲者是李约瑟。1979年10月,金耀基特别和李约瑟作了三个多小时的访问谈话。金耀基问:“您觉得您遗留给后世最重要的是什么?”李约瑟答:“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应该是我们几十年来所从事的工作。简单地说,这是一桩公道(act of justice)。我觉得西方对中国文化是不公道的,现代西方最骄傲的是科技,西方人长久以来,以为中国是没有科技的,这是极大的不公道。我想我们的工作是对中国文化尽了一份公道。”2009年,陈方正出版《继承与叛逆:现代科学为何出现于西方》一书,对“李约瑟问题”进行回应,也许早就种因于李约瑟在香港中文大学的讲座。
金耀基的同辈学人,近年也渐渐远去,他追忆朋辈的多篇文章,颇引人感慨。金耀基与逯耀东早识于台大读书时,金耀基特别提出:“逯耀东先生除了史学上有功夫,他还是一位文章高手,他是史学与文学并秀,两方面都散发了他的笔墨才华。他的两本中国饮食文化散记《肚大能容》《寒夜客来》,是史学,也是文学,今天在大江南北都广泛流传了。逯耀东先生自称‘懒散’,其实‘散’或有之,‘懒’则未必。他在两岸三地品尝地方小吃,脚头之勤,在我朋友中未之有也,而他著述之勤,单看他出版的上百万字的书稿就知道了。”
《有缘有幸同斯世》中所追忆的人物,我唯一有机会访问的是李亦园先生,因此读来倍感亲切。钱穆先生说过:“朋友的死亡,不是他的死亡,而是我的死亡。因为朋友的意趣形象仍活在我的心中,即是他并未死去,而我在他心中的意趣形象却消失了,等于我已死去一分。”金耀基有感而发:“亦园兄走了,但他的言行面貌却涌现在我眼前,他没有死去,他活在我心中,活在他的朋友心中。”金耀基与李亦园有许多共同语言,但所谈无不是有关社会科学在两岸三地发展之事,偶尔亦会谈到学界内外的人与事。
在文章最后,金耀基说:“我在这个世界已活了八十年有多了。八十多年中凡与我同生斯世的人不能不说是‘有缘’的,但有缘却也是有‘幸’与‘不幸’之分。一种人,我是深感‘有缘有幸同斯世’的,另一种人(还好是少之又少),我却感到‘有缘不幸同斯世’。李亦园先生不只与我‘同斯世’,还是属于同一世代的,我与亦园兄结识半个世纪,我十分珍念我们五十年的相知相重淡交如水的情义,我要对亦园大兄说:‘有幸与君同斯世’。”这一番深情表述,也正是《有缘有幸同斯世》一书的“文眼”。在金耀基的追忆里,现代学术史上一些著名学人的意趣形象仍活在后人的心中。(李怀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