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条猎狗好词好句,第7条猎狗中的好词好句

首页 > 教育 > 作者:YD1662024-04-08 02:39:56

狼 妻一 捕兽铁夹夹死了大公狼

我们放置在小路上的捕兽铁夹夹住了一只大公狼。沉重的铁杆正好砸在它的脑袋上,我们看见它时,它已经死了。我们把它拖回野外动物观察站,将狼皮整张剥了下来。

入夜,我和强巴坐在用牦牛皮缝制的帐篷里,点起一盏野猪油灯,喝着醇酽的青稞酒,天南海北地闲聊。

我在省动物研究所工作,专门从事动物行为学的研究,这次到高黎贡山来,就是想搜集有关这方面的第一手资料,为撰写博士论文做准备。强巴是当地的藏族猎手,是我雇来当向导的。

我们正聊得高兴,突然,外面传来“————”的狼嚎声,声音高亢凄厉,让人毛骨悚然。

“狼来了!”我紧张地叫了起来。“还远着呢,它在五百米外的乱石沟里,因为顺风,所以声音传得远。”强巴轻描淡写地说。

狼嚎声一阵紧似一阵,如泣如诉,叫魂哭丧,很不中听。我说:“难怪有句成语叫鬼哭狼嚎,果然是世界上最难听的一种声音。”

“普通的狼嚎没那么刺耳。”强巴说,“这是一只马上就要产崽的母狼,公狼不在身边,所以越叫越凄惨。”说着,他瞟了一眼晾在帐篷上的那张狼皮,不无同情地说:“它不知道它的老公已经死啦。唉,这只母狼要倒霉了,它产下狼崽后,没有公狼陪伴照顾,它和它的儿女是很难活下来的。”

强巴不愧是在山林里闯荡了三十多年的经验丰富的猎人,不仅能听懂不同的狼嚎声,而且对狼的生活习性有很深的了解。

很多研究资料表明,分娩期和哺乳期的母狼,是无法像雌性猫科动物那样,独自完成产崽和养育后代的过程的。最主要的原因是:猫科动物以埋伏奇袭为主要猎食方式,而犬科动物习惯长途追击捕捉猎物;刚刚产下幼崽身体虚弱的母狼,没有足够的体力去远距离奔袭获得食物。因此,狼社会普遍实行的是单偶家庭制,公狼和母狼共同承担养育后代的责任。

我又喝了满满一木碗青稞酒,耳酣脸热之际,突然冒出一个怪念头:如果我把大公狼的皮裹在身上,跑去找那只即将分娩的母狼,会怎么样呢?冒名顶替成功的话,我就能走进狼窝,揭开狼的家庭生活的秘密,获得极其珍贵的科学研究资料!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强巴。他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行得通吗?它不是瞎眼狼,它……它一眼就能认出是真老公还是假老公的。”

“不会的。”我很自信地说,“狼主要是靠嗅觉来识别东西。动物行为学有一个著名论断:哺乳类动物是用鼻子思想的。对狼来说,鼻子闻到的比眼睛看到的重要得多,也真实得多。我身材瘦小,和一只大公狼也差不了多少,我裹着公狼皮,浑身都是它所熟悉的公狼气味,能骗过它的。”

“万一它朝你扑来怎么办?”“我有这个。”我拍拍插在腰间防身用的左轮手枪,“对付一只大肚子母狼,还不是小菜一碟?”

我从小就喜欢冒险,喜欢做别人没做过的事。在青稞酒的助兴下,我荒诞的念头变成了一种无法抑制的渴望和冲动。

我把外衣外裤脱了,将还没晾*狼皮胡乱缝了几针,像穿连衣裙似的套在身上。时值初秋,在身上穿一件狼皮衣裳,冷暖还蛮合适的。

二 我披着狼皮走进狼窝

乌云遮月,山道一片漆黑。我提着一只鸡,作为“丈夫”馈赠妻子的礼物,循着狼嚎声,朝前摸去。

走了约五百米,果真有一条乱石沟,怪石嶙峋,阴森恐怖。我一踏进石沟,近在咫尺的狼嚎声戛然而止,四周静得让人心里发慌。一股冷风吹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肚子里的酒全变成了冷汗。

我清醒过来,哎呀,我怎么那么愚蠢,揣着小命往狼窝里钻?哺乳类动物是用鼻子思想的,这话能当真吗?说不定是哪个伪学者胡诌出来沽名钓誉的。母狼干吗非得用鼻子思想?难道它的眼睛就不能帮助它思考问题吗?就算这个论断是正确的,万一它上呼吸道感染鼻子堵住了呢?

我越想越害怕,趁现在母狼还没发现自己,三十六计走为上。

我刚要转身溜之大吉,突然,我前方七八米远的一块磐石背后,出现两点绿光,闪闪荧荧,就像乱坟岗上的磷火。

现在,想不干也不行了。我浑身觳觫,学着狼的模样,趴在地上,暗中拔出手枪,上了顶膛火,为自己壮胆。

“——”传来一声悠悠长长的嗥叫,微型灯笼似的两点绿光飘也似的向我靠近。

月亮从两块乌云间的空隙里露出来,借着短暂的光亮,我看见,这是一只高大健壮的黑母狼,唇吻很长,露出一口尖利的白牙。它腆着大肚子,一面缓慢地朝我走来,一面抻长脖子,抖动尖尖的耳廓,耸动发亮的鼻吻,做出一副嗅闻状。它这是在验明正身呢!

我的一颗心陡地悬吊起来。我身上除了公狼的气味,还有人的气味和酒的气味,我担心它会闻出蹊跷,闻破秘密,闻出我是*害它真正丈夫的凶手。这样的话,它不同我拼命才怪呢。

我食指扣住扳机,枪口对准它的脑袋,但没舍得打。一篇精彩的博士论文比一次普通狩猎重要多了。不到最后关头我不能放弃努力。我打定主意,要是它走到离我三步远的地方还不停步,我就只好开枪了。

它好像能猜透我的心思,不远不近,就在离我三步的地方停住了,定定地望着我,胸脯一起一伏地呼吸着,用鼻子对我辨别真伪。

我不能无所作为地等着它来闻出破绽,我想,我该做点什么来促使它解除怀疑。我想起手中还有一只鸡,就把鸡扔到它面前。它立刻用前爪按住鸡,仔细嗅闻起来,闻了一阵后,闷声不响地蹲坐下来。

我看不清它的表情,但我在一本教科书上看到过这样的介绍,犬科动物一旦蹲了下来,就表示还没产生进攻的企图。我稍稍放宽了心。接着,我又捏着鼻子压低喉咙学了一声狼嚎。我们研究所里专门有一盘进口的各种各样狼嚎的原版录音带,为了应付野外考察,我曾像唱卡拉OK似的跟着录音机操练过。我叫得平缓舒展,尾音还渐沉两个八度,据资料介绍,这种声调表示两只熟识的狼见面后互相致意问好。但愿这录音带不是假冒伪劣产品。

我一发出嗥叫,没想到,黑母狼像触电似的跳了起来,眼光更绿得可怕。完了,我想,我又做了一件蠢事。我虽然跟着录音机模拟过狼嚎,但不可能像真的狼嚎得那么地道,就像业余爱好者怎么操练卡拉OK也学不会大腕歌星特有的韵味一样。在黑母狼听来,我的嗥叫声就像老外学中国话一样,洋腔走调,别扭难听。这是真正的不打自招啊。

果然,它的尾巴刷地平举起来,教科书上说的,尾巴平举是狼即将扑咬的信号。它的喉咙深处传来低沉的咕噜声,那是咆哮的前奏。我紧张得浑身冒起鸡皮疙瘩,我不能再等了,只有先下手为强了。

我开始扣动扳机,就在这时,它奇怪地抖了抖身体,尾巴软绵绵地耷拉下来,已涌到舌尖的咆哮似乎也被它强咽了下去。

“呜——————呦———”它发出一声绵长的变调的嗥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一种轻微的埋怨。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松开了扳机。

黑母狼停止了对我的审查,迫不及待地对付爪下那只鸡。它看起来是饿极了,猛烈撕扯,快速吞咽,稀里哗啦,风卷残云。最多几分钟时间,一只四斤重的老母鸡就被它吃得差不多了。

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这才落地。我知道,狼是一种机敏的动物,它若对我还有所怀疑的话,是不肯随便吃我扔给它的东西的。从情理上说,它接受了我的馈赠,也就表明接纳或者说承认我是它的“丈夫”了。

三 风雨之夜母狼产下三只狼崽

黑母狼匆匆吃完鸡,转身朝乱石沟深处奔去。它步履踉跄,可又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好几次被乱石绊倒了,哀嗥一声,又挣扎着往前跑。只有消防队员和急救中心的医生才像它这般匆忙焦急。

我手脚并用,跟在它后面爬。我只能爬,世界上还没有能用两足直立行走的超狼。爬就爬,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人类的祖先不就是用四只脚走路的吗?我无非是为了工作的需要,暂时返祖而已。

黑母狼蹿过一棵高大的孔雀杉,绕过一片灌木丛,一头钻进一个石洞去。黑黢黢的石洞里,传来拉风箱般的喘息声,传来身体猛烈的扭动声。天空亮起一道闪电,我看见,石洞不大,约有四平方米,黑母狼躺在石洞中央,身体底下有一摊血污。哦,它生产了。

霎时间,我明白了,它之所以对我模仿得很拙劣的狼嚎声不予深究,草草地结束了对我的审查,是因为它临近分娩,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对我的真伪细细辨识。

我真幸运,如愿以偿地走进了狼的家庭。石洞里传来黑母狼痛苦的*,我在洞口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钻进洞去。洞里有股浓烈的血腥味和*臭味,说心里话,我是不愿意进去的。可我现在的身份是大公狼,赖在洞外不进去,不就显得待它太疏远了吗?罢罢罢,要想了解狼的生存奥秘,吃点苦受点罪总是免不了的。

我捂住鼻子,往洞里钻。“呦———”,黑母狼娇弱无力地叫了一声,我一听就明白,这是欢迎我进洞。看来,狼的习惯和人差不多,妻子分娩时总是希望丈夫陪伴在身边。

我把身体塞进洞去,脑袋伸在洞外,这样起码鼻子可以少受点罪。

半夜,老天下起了大雨,刮的是西南风,倾斜的雨丝顺着风势,直往石洞里灌。石洞又小又浅,我若离开洞口,冷风和雨点肯定全落在黑母狼身上。这对正在分娩的黑母狼和刚刚产下的狼崽来说,都是致命的威胁。我倒不是同情黑母狼和它的崽子,但若它们遭到不幸,我的实验也要夭折。我别无选择,只有将自己的身体权当一次雨伞,替它们挡住这该死的风雨。

我蹲在洞口,任凭风吹雨打。雨越下越大,我被淋得像只落汤鸡,不,是落汤狼。时间一长,我冷得瑟瑟发抖,上下牙齿“咯咯咯”地打架。我快支持不住了,就在这时,“呦,呦”,背后传来柔声的嗥叫;接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磨蹭着我的背。虽然隔着一层狼皮,我还是清楚地感觉到,是黑母狼的脑袋靠在我的背上。唔,它是感激我替它遮挡风雨。它理解我的行为,它懂得我的心意,我心底涌起一股暖流,风雨浇在身上,好像也没刚才那么冷了。

天亮时,雨才停住。我看见,黑母狼的怀里,躺着三只小狼崽,两黑一黄。黑母狼真是一个能*母亲,不仅自己把脐带咬断,把胎胞剥掉并吃了下去,还把小家伙们身上的血污舔得干干净净。它的尾根还滴着血,大概是头胎,身体显得很虚弱,软绵绵地躺在地上,疲倦地闭着眼睛。小家伙们眼睛还没睁开,凭着一种本能,在妈妈身上爬来爬去,寻找到奶头,贪婪地吮吸着芬芳的乳汁。

动物幼小的时候都是很可爱的。三只小狼崽细皮嫩肉,身体呈半透明状,茸毛细密,像锦缎般地闪闪发亮。

黑母狼堪称是天底下最称职的母亲了。它用舌头舔掉小狼崽的尿,把小狼崽拉的屎用爪子推到角落里并用沙土盖起来,尽它的所能保持窝巢的清洁卫生,减少会招引来天敌的气味。

四 我尽量做个称职的狼丈夫

研究过动物的人都知道,动物界缺少父爱。绝大多数种类的动物,例如老虎、山猫、野牛、雪兔等等,雄性只在发情交配期间才跟雌性待在一起,一旦雌性*后,雄性便会招呼也不打地弃雌性而去。解释这种现象并不困难,雌性动物在生育和培养后代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雄性不但得不到温存,还要没完没了地付出劳役。动物都是按快乐原则生活的,没有快乐只有受苦,雄性当然要躲得远远的。

对于公狼为什么就能在母狼产崽期间自始至终陪伴在母狼身边,成了许多动物学家饶有兴味的研究课题。有的说,狼是一种高智商的动物,有最基本的血缘遗传的概念;有的说,狼和人类一样,天生就具备一种父亲的责任感;有的说,公狼有一种苦行僧的特点,喜欢吃苦受罪。而我,却亲身体验到了另一种答案。

我根据狼的特点,也根据黑母狼的需要,每天下午外出猎食。我当然不可能像真正的大公狼那样凭本事在荒野捕捉到猎物,我都是手脚着地爬出黑母狼的视界后,立刻就直起腰来,走回我的观察站,吃饭洗澡,美美地睡上几个小时,然后拿起强巴事先给我从集市上买回来的东西,一只鸡、一只鸭或一只兔,冒充我的狩猎成绩,在太阳下山时,踏着暮色返回狼窝。

让我感慨的是,每次我临要出洞前,黑母狼从不忘记要爬起来走到我的身边,用一种忧郁的、期待的、恋恋不舍的眼光长时间地盯着我,伸出粗糙得像尼龙刷子似的狼舌,舔舔我的额头,喉咙里发出一种“呜呜”的忧伤的声音,好像在对我说,只要我一跨出石洞,它就开始盼望我早点归来。

傍晚,我的身影一出现在乱石沟,黑母狼就会惊喜地轻嗥一声,从石洞里蹿出来迎接我。它跑到我的身边,不断地嗅闻我的身体,热情的眼睛像燃烧的火炭,喜滋滋地望着我。它在我身边轻快地跳跃着,旋转着,明白无误地传递给我这样一个信息:见到我它非常高兴。它会帮我一起叼起猎物,肩并肩跑回石洞。有两次我回狼窝时,刚好下雨,它也照样冒着雨从石洞里蹿出来迎接我。

回到石洞,黑母狼虽然饿着肚子,却并不马上进食。它会围着我带回去的猎物,边嗅闻边转圈,脸上露出喜悦满意的表情,轻轻嗥叫着,缠在我身边和我交颈厮磨,仿佛在对我说:“谢谢你给我带回了如此美味的晚餐,离开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活。”

三只小狼崽睁开眼睛会跑动后,黑母狼让它们也加入到这种就餐前的谢恩仪式来。小家伙们憨态可掬,在我身上乱爬乱舔,欢快地“吱吱”叫着。小小石洞里,漾溢着一种和睦家庭浓浓的亲情。

尽管我是个冒险走进狼窝的科学家,在这种时刻,我也强烈地体会到被它们重视被它们需要被它们依靠所带来的幸福感,有一种自我价值得到了证实的满足。我想,如果我是一只大公狼的话,一定会被妻子儿女的歌功颂德所陶醉的,一天的疲劳和艰辛也就得到了最大的精神补偿。

真正的大公狼决不可能像我这般走运,天天能捕猎到食物。我想知道,如果某一天,大公狼一无所获的话,黑母狼又该是一副什么样的面孔呢?

那天,我在观察站的帐篷里多睡了两个小时,然后,什么也没带,空着手回狼窝。黑母狼照例蹿出来迎接我,我装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它跑到我身边,朝我的嘴和手看了一眼,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愣了一愣,但至多一两秒钟后,便恢复了常态,兴高采烈地一丝不苟地表演它的欢迎仪式。它照样嗅闻我的身体,照样在我身边跳跃旋转,并没因为我没带回食物而怠慢我敷衍我简化欢迎仪式。

回到石洞里后,我闷闷不乐地缩在角隅,它仍缠在我身边,用它柔软的脖子摩挲我的脖子。我听到了它的心声:“你能平安回来,我就很快乐了;谁都有失败的时候,没关系的。”它还蹲在我面前,不断地舔自己的嘴角、唇吻、前爪和胡须,还舔自己的肚皮,这是狼吃饱肚子后的动作。它此时此刻正饿着肚子呢,它这样做,我想是要告诉我,它肚子一点也不饿,别为它担心。

它自始至终没有哀嗥,也没有叹息,没有流露出一点失望的表情,也没有任何抱怨和指责。我作为一个冷静的观察者,也禁不住被它感动了。我想,我要真是一只大公狼,此刻一定会心生内疚,明天即使赴汤蹈火,也要捕捉到猎物的。

我不知道这是黑母狼特别聪慧特别懂生活,还是所有的母狼都具备这种感情素质。如果这是狼群的普遍行为,这或许可以解释公狼为什么在母狼生育和培养后代的漫长时间里,忠贞不渝地待在母狼身边。

五 我用手枪打断金猫尾巴

那只金猫搅乱了狼这家子宁静的生活。狼不会爬树,不能像山豹那样,把窝安到大树或悬崖上去,狼的窝一般都在离地面很近的石洞或树洞里。无论什么野兽,都能轻易走到狼窝边来。

时而会有一头狗熊或一对狼獾,嗅着气味来到石洞前,馋涎欲滴,鬼头鬼脑地往洞里张望,企图将小狼崽捉去当点心吃。黑母狼守在洞口,凶猛地嗥叫着,摆出一副要与来犯者同归于尽的姿势来。一般来讲,无论狗熊还是狼獾,见黑母狼守护得紧,无懈可击,逗留一阵后,便会讪讪地退走。

这只金猫却一连好几天像幽灵似的在石洞口徘徊。金猫是一种中型猫科动物,体形和狼差不多大小,身手矫健,尤善爬树,是一种很难对付的猛兽。有两次,黑母狼嗥叫着蹿出洞去,想和金猫拼个你死我活,但金猫总是敏捷地一跳,跃上树腰,尖利的爪子抠住粗糙的树皮,“刷刷刷”飞也似的爬上孔雀杉的树梢,惬意地躺在横杈上,用一种纯粹捉弄狼的讥诮的眼光望着树底下的黑母狼,似乎在说:“你有本事就到树上来与我较量呀!”

黑母狼气得半死,却拿金猫一点办法也没有。在这种情形下,最明智的办法就是悄悄搬家。惹不起,躲得起嘛。但我发现,狼有一个很大的弱点,不会像猫科动物那样在紧急情况下叼起自己的幼崽奔跑转移。因此,在小狼崽长到两个月会熟练奔跑以前,母狼是不会考虑搬家的。

黑母狼无法赶走金猫,又无法搬家,剩下的唯一办法,就是加强防范。它整天待在石洞里,我外出猎食的那段时间里,它一步也不会离开小狼崽,非要等我回来后才出去喝水或排泄大小便。

尽管如此,恐怖的阴影仍越来越浓。小狼崽一天天长大,已经断了奶,改吃母狼反刍出来的肉糜。它们已经会蹒跚行走,那只长得最健壮的黄崽子,甚至会颠颠地奔跑了。小狼崽天性活泼好动,十分淘气,不肯老老实实地待在窝里,稍不注意,它们就爬出洞去。每逢这时,黑母狼便如临大敌,“”厉声嗥叫着,用脑袋顶,用爪子打,把小狼崽们驱赶回窝。

唉,日子变味了,发霉了。黑母狼整天处于高度的紧张状态,吃不好睡不好,眼窝凹陷,胸肋暴突,一天比一天消瘦。有好几次,它睡得好好的,半夜突然惊跳起来,探出头去,朝孔雀杉发出凄厉的嗥叫。它一定是梦见金猫来叼它的小宝贝了。我怀疑再这样下去,它会患精神分裂症,变成一只疯狼的。

这天早晨,阳光明媚。外面精彩的世界就像磁石一样,把小狼崽的心吸引住了。它们不顾一切地翻过洞口的那道坎坎,连滚带爬到洞外玩耍。黑母狼绕着孔雀杉转了一圈,不见金猫的身影,也就听任小狼崽在洞外玩一会儿。

不管怎么说,小狼崽不是小囚犯,它们有权享受阳光和清新的空气。

小家伙们在铺满阳光的草地上嬉戏打闹。黄狼崽追逐一只红蜻蜓,跑到孔雀杉下去了,两只黑狼崽在灌木丛前扭成一团。就在这时,突然,乱石沟里刮来一股腥风,小路上耀起一片金光,那只该死的金猫,凶猛地朝毫无自卫能力的小狼崽扑了过来。

黑母狼全身狼毛竖立,嗥叫着,迎着金猫蹿上去,企图进行拦截。眼瞅着黑母狼就要扭住金猫了,狡猾的金猫那条和身体差不多长的饰有深褐色圆环的尾巴潇洒地在空中抡了个左旋,身体便倏地右转,直奔灌木丛前的两只黑狼崽。黑母狼火速右转,跳到灌木丛前,把两只黑狼崽罩在自己身下。岂知金猫玩了个声东击西的把戏,又吱溜一转身,爬上孔雀杉,顺着横杈,疾走如飞,来到黄狼崽头顶。很明显,它要自上而下对黄狼崽下毒手了。

黑母狼还在灌木丛这边,距孔雀杉有三十多米,远水救不了近火,再说,黑母狼怕金猫再*回马枪,也不敢离开两只黑狼崽去救一只黄狼崽。黑母狼“呦———”朝我发出一声救急的嗥叫。

我正趴在一块石头上晒太阳,离孔雀杉很近。按理说,我是个严守中立的旁观者,不该对大自然正常的生活横加干涉。可我现在的身份是大公狼,是狼丈夫和狼爸爸,倘若我目睹黄狼崽被金猫叼走而无动于衷,这也未免太不负责任了。

我爬下石头朝黄狼崽走去,边走边运足气朝金猫吼了一声,希望能把它吓走。可它大概觉得我行动缓慢,认为能抢在我赶到树下前把黄狼崽扑倒并叼走,便对我的吼叫不予理睬,在横杈上屈膝耸肩翘尾,瞄准树底下的黄狼崽,眼看就要像张金色的网罩下来了。听任它扑下来,压也能把黄狼崽压死。我来不及多想,掏出左轮手枪,朝树上开了一枪。

“砰!”清脆的枪声在山谷震起一片回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硝烟味。子弹刚好撞在金猫那条漂亮的长尾巴上,半条猫尾和几片树叶一齐掉落下来。

负了伤的金猫惨嚎一声,扭头钻进树冠,又跳到山崖上,很快逃得无影无踪了。你就是给它发请柬,它也不会再回来了。

虽然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黄狼崽,但我仍后悔不该贸然开枪。除了童话,世界上不可能有会开枪的狼。我虽然及时把枪藏回腰间,但枪声和火药味是藏不住的。要是因此而引起黑母狼对我的怀疑,被它识破我的真实身份,那就前功尽弃得不偿失了。

黑母狼带着两只黑狼崽,跑过来了。我忐忑不安地注视着它。它沉浸在危机终于彻底解除的巨大喜悦中,似乎对枪声和火药味并不在意。它叼起半条猫尾,深情地凝望着我,在我身边舞兮蹈兮,嘴里“呦呦呜呜”说着许多我听不懂的狼话。我想,它肯定是在赞美我和感激我。

看来,它已习惯把我当它的大公狼了,连陌生的枪声和刺鼻的火药味也不会让它生疑了,我想。

六 黑母狼残忍地将狼嘴伸向我的颈窝

两个月一晃过去了,三只狼崽健康成长,已经变成半大的小狼了。黑母狼也恢复得很好,毛光水滑,精神飒爽。昨天下午,它还替代我去猎食,叼回一只小羊羔,这证明它又有能力在荒野狩猎了。

天气已逐渐转凉,树叶飘零,草地泛黄,早晨起来,大地一片亮晶晶白茫茫,铺了一层清霜。从前天开始,每当皓月升空,黑母狼就会爬到山顶,对着月亮兴奋地发出一声声长嗥,传递着思念与渴望,声音高亢嘹亮,具有极强的穿透力,在旷野上传得很远很远。

书上记载过孤狼嗥月,那是一种呼朋唤友式的呐喊。按照狼的生存习惯,一到深秋,分散在各处的狼就要纠集成群,许多个小家庭合并成一个大家庭,依靠群体的力量度过严酷的冬天。半大的小狼向父兄们学习并掌握狩猎技艺,在冰天雪地中磨炼筋骨和意志,在群体的庇护下,长成大狼。来年春暖花开后,狼群又自动化整为零,寻找配偶,组成一个个小家庭。

一年一个轮回,这就是狼的生命历程。今天下午,黑母狼又抢在我前面外出觅食了,我在家留守。天气干燥晴朗,石洞里暖融融的,三只半大的小狼在外面玩累了玩够了,此刻缩在角隅正睡得香;那半条被当做战利品叼回洞来的猫尾,搭在它们的脖颈间,就像缠了一条花围巾。

我靠在石壁上,寻思着该不该进一步混进狼群去。我想,黑母狼已经把我当做铁定的大公狼了,证明哺乳动物是用鼻子思想的这个论断确实是真理;既然我能成功地瞒过黑母狼,那么也完全有可能瞒过其他狼的。要是我能成为狼群的一员,我就能揭开狼群神秘的面纱,破译狼的全部生活密码,写出一部轰动世界的著作来……

我这几天夜里没睡好,困得要命,想着想着,眼皮发黏,睡着了。

突然,我觉得身上发冷,好像有谁在粗鲁地剥我的衣裳。我睁开蒙眬睡眼,黑母狼正叼着我裹在身上的那张狼皮,猛烈拉扯。

我这是在做恶梦呢,我想。可是,我伪装用的狼皮眨眼间已被它剥了下来,叼在它的嘴角。我吓出一身冷汗,翻身想起来,可已经晚了,它吐掉狼皮,闪电般地扑到我身上。

狼的力气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动作也快疾麻利,一下就把我仰面压倒在地。它布满血丝的瞳仁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从胸腔里发出“欧欧”的低嗥,白森森的尖利的狼牙直逼我的喉管,完全变成了一只兽性大发的恶狼!它仿佛在对我说:“两个月的游戏该结束了,旧账该算一算了!”

我彻底清醒了。我真愚蠢,一直以为自己成功地扮演了大公狼的角色,殊不知,什么也没能瞒过黑母狼。毫无疑问,它从一开始就看出或者说闻出我是个乔装打扮的假狼,它之所以容忍到现在,是因为它无法单独承担起养育狼崽的重担,需要我为它提供食物,保全三只小狼崽的生命。

它装得多像啊,恋恋不舍地目送我外出觅食,兴高采烈地欢迎我狩猎归来,进食前还搞什么感恩仪式,把我蒙在了鼓里。

我真以为我骗过了它,闹了半天,是它耍弄了我。这真是一只狡猾透顶的母狼,一个忍辱负重、委曲求全的母亲,一个天才的演员。它成功地利用了我,渡过了难关。它的三只小狼崽已经长大了,它自己也能够单独猎食了,它不再需要我,就像冬天过去后不再需要一件破棉衣一样。

它压在心底两个月的仇恨终于爆发出来了。在它的眼里,我是一个用心险恶乔装打扮混进狼窝的敌人。也许更糟糕,它把我看成了*夫的仇人。它想咬断我的喉管,把我置于死地,为被我剥了皮的大公狼报仇雪恨。

它一脸*气,两只狼眼闪烁着刻毒的光,狼舌已舔到我的脖子。我一只手奋力顶住它的下巴颏,一只手伸到腰间摸枪。生死搏斗,我只有动枪了。

我的手在腰间摸索了一遍,左轮手枪不翼而飞了,只剩下一只空枪套。我脑子“嗡”的一声,完了,它知道我有枪。我曾为了救黄狼崽,朝金猫开过一枪。它听到过枪声,闻到过火药味,目睹了猫尾被子弹打断的情景。它晓得枪的厉害,它在剥掉我的伪装前,先偷走了我的枪!

哺乳动物是用鼻子思想的这个论断,真该好好再推敲推敲;它们既用鼻子思想,也用眼睛思想,更用脑子思想。

我内心极度虚弱,极度慌乱。完全是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我胡乱踢蹬挣扎,两只手想去掐狼脖子。黑母狼徒手格斗的水平显然比我高得多,狼头一甩,避开我的手,长长的嘴吻又巧妙地探进我的颈窝。我想抓块石头劈它的脑袋,遗憾的是,近旁没有石头,倒摸着了半条猫尾。这时,黑母狼的牙齿已叼住了我的喉管,危急之中,我抓起猫尾朝狼嘴塞去。

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在猫尾砸到黑母狼脸上的一瞬间,它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停止了噬咬,强有力的爪子也威风锐减,绷得紧紧的身体松软下来。我趁机把它推开,翻身爬了起来。

黑母狼站在洞口,怔怔地望着我。它的眼光在我、猫尾和三只受到惊吓后缩在角落的小狼之间来回移动,一片迷惘。它一声接一声凄然哀嗥,显得内心十分矛盾。

哦,那半条猫尾勾起了它对往事的怀念,我毕竟帮过它,要是没有我,它的三个小宝贝早喂了金猫了。它受到了良心的谴责,它不忍心对我下毒手。

我觉得,我不能指望它的良心发现。狼的本性是残忍的,不然不会有狼心狗肺的成语。我想,它只是一时被矛盾的感情所困扰,很快就会从迷惘中回过神来,再度向我进行致命的扑咬。我不能傻乎乎地站在这里等死,我要设法逃出洞去。

我慢慢地移到洞底,抱起黑母狼最宠爱的那只黄毛小狼,这是唯一可以使用的武器了,我抓住黄毛小狼的后腿,准备朝黑母狼抡打,打碎它母亲的心,打得它灵魂出窍,然后,趁机夺路逃命。

就在这时,洞外传来了嘈杂的狼嚎声。

七 黑母狼对我这个假丈夫网开一面

一群狼,准确地说,是七八只大狼,十几只小狼,嗥叫着,欢跃着,顺着乱石沟奔了过来。我吓得魂飞魄散,身体软得像被雨浇了的泥人,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黄毛小狼从我手中逃脱出来,委屈地呜咽着,逃到黑母狼身边去了。

我最后一点求生的希望也破灭了。我连一只黑母狼也对付不了,面对一群狼,还能逃生吗?别说我现在赤手空拳,就是左轮枪没掉,也无法与凶猛的狼群匹敌的。高黎贡山曾发生过这样的事,十几名荷枪实弹的士兵到深山去执行一项任务,结果碰上了狼群,变成了十几具白骨森森的骷髅。

唉,谁叫我异想天开要混进狼窝里来呢?黑母狼带着三只小狼,钻出洞去。石洞外的草坪上,传来狼们久别重逢的热闹与惊喜。大狼和小狼互相亲昵地嗥叫着,嗅闻对方的身体,这是群体成员间相互认可的一种仪式。

天还没有黑,山川大地涂了一层玫瑰色的晚霞。洞里洞外有很大的光线落差,洞外的情景我看得一清二楚,除非钻进洞来,它们是看不见我的。但我想,黑母狼很快就会带几只大公狼进洞来收拾我的。

我一筹莫展地坐在石洞里,像已被判了死刑的囚犯,等着狼群来把我撕成碎片。

可等了好几分钟,也不见黑母狼踅回洞来。它好像为狼群的到来高兴得忘乎所以,压根儿就把我给遗忘了。谢天谢地,但愿是这样。可就在这时,一只独眼大公狼不知是出于无聊还是出于好奇,走到石洞口来,鬼头鬼脑地向洞内窥望。

洞里一团黑,它只有一只眼,当然什么也看不见。它低下头,鼻吻贴着地,作嗅闻状。

我心里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虽然我在狼窝里待了两个月,但身上肯定仍有对狼来说属于异类的气味。更可怕的是,我刚才跟黑母狼搏斗,手臂和大腿上被划出了好几道血痕,脖子也被狼牙轻度刺伤,血腥味很难瞒过灵敏的狼鼻子。

我曾在一篇国外的资料上看到过这样的介绍:对嗜血成性的饿狼来说,闻到了血腥味就好比毒瘾发作的瘾君子闻到了海洛因,会刺激成一种疯狂的冲动。

果然,独眼狼身上的狼毛陡地竖立起来,鼻翼快速翕动,那只独眼里闪烁起惊疑的表情。它微微抬起脸来,张开嘴,马上就要发出报警的嗥叫了。我的心脏差不多快停止跳动了。

就在这时,黑母狼“刷”地蹿了过来,脑袋用力一顶,把独眼狼顶离了石洞口。独眼狼绕了个圈,又想从另一侧走进洞口,黑母狼转身用身体挡住它,阻止它接近洞口。独眼狼并不是盏省油的灯,它好像非要钻到石洞里来看个明白,换了个角度,铆足劲要往石洞里冲。黑母狼龇牙咧嘴,“———”凶狠地嗥了一声,朝独眼狼发出最严厉的警告:“你再敢胡来,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独眼狼这才无可奈何地退了下去。

黑母狼像个卫兵似的站在洞口。过了一会儿,一只特别健壮的黑公狼仰天长嗥一声,狼群开始向深沟里开进。

等狼们走远后,黑母狼这才钻进洞来,用一种混合着仇恨、感激、憎恶、谅解的十分复杂的眼光最后看了我一眼,叼起在我身上裹了两个月的那张狼皮,冲出洞,追赶它的伙伴们去了。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黑母狼和它的三只小狼崽。

狼 “狈”

布郎山上发现了狼和狈!

第一个看见狼和狈的是山村邮递员康朗甩。据他说,那天他到布郎山乡公所去送邮件,晚上喝了一点酒,乘着月色从山间驿道下山来,手里还提着乡长馈赠他的一块腊肉。快到半山腰时,他突然觉得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回头望去,驿道上飘忽着四只绿莹莹的小灯笼。他赶紧拧亮手电筒,一束强烈的光柱照过去,他看见一匹高大的狼驮着一只瘦小的狈正朝他迅速追来,他吓得扔下那块腊肉,转身就逃。“幸亏我手里提着块腊肉,要不然的话,我就成了狼狈的晚餐了,”康朗甩心有余悸地说,“谁斗得过狼狈呀,连老虎见着狼狈都会吓出一身汗来呢。”民间流传着很多关于狈的故事,说狈会模拟各种鸟兽和人的声音。偷鸡时,狈会像下蛋的老母鸡那样“咯咯咯”地叫,把公鸡引诱过来,然后一口咬断公鸡的脖子;会发出婴儿的啼哭声,惟妙惟肖,把牧羊人从羊群边引开,趁机猎取羊羔;还会把一只小牛犊吃空后,留一张完整的皮囊,披在身上学牛犊的样,钻到母牛肚子底下挤牛奶喝。狈是一种比狐狸更狡猾的动物。但狈虽然头脑特别发达,却体小力弱,尤其是两条前腿很短,不善行走,要靠狼背着才能活动,所以狼狈,狼狈,狼和狈是连在一起的。狼把狈驮在自己的身上,合二为一,两位一体,野蛮的体魄和狡诈的头脑相结合。狈出坏点子,狼实施坏点子,干尽了坏事,连猎人都束手无策,所以又有狼狈为奸的说法。

说布郎山上有狼,我相信。三个月前,曼广弄寨的老猎人波农丁在布郎山上埋了一副捕兽铁夹,过了两天去收铁夹子时,发现铁夹已经碰倒了,铁杆下夹着两只黑毛兽爪,长约三寸,形状与狗爪相似,指甲却比狗爪要锋利得多,铁夹上还洒着许多血。将那两只兽爪拿回去给许多有经验的猎人鉴别,他们一致同意是狼爪。也只有狼,在不小心被捕兽铁夹夹住脚爪后,能残忍地咬断自己的膝盖,用高昂的代价换求一条生路,其他任何动物都下不了这种狠心,用自戕肢体的办法从捕兽铁夹下逃脱,而只能乖乖地束手就擒。

说布郎山上有狈,我不相信。虽然人们常把狼狈连在一起,但据《辞海·生物分册》介绍,狈是民间传说中的动物,就像凤凰、麒麟和龙,谁也没见过。我想,一定是康朗甩那天晚上酒喝多了,醉眼蒙眬,视觉出现叠影效果,把一匹狼看成两匹狼了。

仅仅隔了两天时间,我也看到狼和狈了,而且吃了它们的大亏。

那天中午,我在稻田里割谷子不小心割破了小指头,伤口很深,血流不止,村长让我回家休息。农忙季节,寨子里男女老少差不多都下田干活去了,狗也跟着人到田坝捉秧鸡去了。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不怕炎热的太阳鸟在篱笆墙的花丛中采撷花蜜。我拐了个弯,突然就看见我那小木屋旁的猪圈前,站着一对狼狈。

和传说中的完全一样,那狈两条短短的前腿搂住狼的脖子,整个身体都骑在狼的背上。狈毛色漆黑,体态娇小,比土狗稍大些;狼毛色褐黄,高大健壮,像只小牛犊。一小一大,一黑一黄,看得十分清晰。

我赶紧钻进路边的草丛里,躲了起来。我没带猎枪,手里只有一把镰刀,不是黄狼和黑狈的对手。我轻轻拨开草叶,窥望它们的举动。

它们瞧中了我养了半年多的那头母猪,那根狼舌和那根狈舌都长长地拖出嘴外,馋涎欲滴,很想尝尝家猪的滋味。

我不太担心我的母猪会遭殃,我是用楠竹搭的猪圈,篱笆墙里外两侧都栽着一人高的仙人掌。这种仙人掌浑身长满了两寸长的刺,有毒,被刺着后疼痛难忍,皮肤还会溃烂发炎,比铁丝网还管用。我不敢夸口说我盖的猪圈固若金汤,但起码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连我的母猪都感觉到自己是在安全可靠的屏障后面,所以尽管透过篱笆的缝隙已经看见了黄狼和黑狈,也没惊慌失措地大叫大嚷。

黄狼和黑狈在高达两米密如蛛网且栽着仙人掌的猪圈前徘徊了一阵。黄狼那双吊向额际的斜眼一片迷惘,那张凶狠的狼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身体慢慢转向寨外的箐沟,似乎在说:“算了吧,别在这里泡蘑菇了。我看这猪圈是很难攻得破的,别猪肉没吃到,反被扎了一身仙人掌的刺。”黑狈却目光坚定,用自己的脖子缠住狼的脖子,硬把狼想要离去的身体扭转到猪圈前来,似乎在说:“老伙计,别泄气,胜利往往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只该死的狈尖尖的嘴附在狼的耳畔,咕咕哝哝了一阵。没想到,狈和狼还会咬耳朵说悄悄话。黑狈的脸上扬扬得意,一看就知道是在向黄狼面授锦囊妙计。

我果然没猜错。只见那匹黄狼快速冲到篱笆前,突然前肢一跃,身体竖直起来;就在黄狼直立的刹那间,黑狈两只后爪踩上黄狼的肩,继而踩上黄狼的头顶,倏地一下,细长的身体也竖直起来。这是标准的叠罗汉,超一流的杂技动作,看得我眼花缭乱。更绝的是,黄狼在黑狈站上它头顶的一瞬间,身体猛地向上蹿了蹿,黑狈像被自动跳板弹了一下,凌空飞起,越过两米来高的篱笆墙,进了我的猪圈。动作完整和谐,配合得天衣无缝。

又让我感到惊讶的是,黑狈从空中跳进猪圈,刚好落在我的母猪的背上,一口就咬住了母猪的耳朵,使劲一拧,母猪就改变了方向,猪头朝着篱笆墙了。母猪发出尖嚎声,遗憾的是我没有办法去救它。黑狈待母猪大方向正确后,尾巴像根鞭子一样抽打着猪屁股。我的可怜的母猪———唉———真是头十足的蠢猪,一头向篱笆墙撞去。它大概以为冲破篱笆墙就可以逃命了,殊不知正中了黑狈的圈套。母猪发猪瘟似的,脑子笨得像只木瓜,力气倒大得像牛,只听得“哗啦”一声响,竹篱笆被撞开一个豁口。我的母猪满头满脸都是血,眼皮上还钉了两根仙人掌的刺,而黑狈却因为躲在母猪的背后,安然无恙。我的母猪变成了披荆斩棘的开路先锋,变成了质地优良的挡箭牌!

我算是懂得了什么叫“互相勾结,狼狈为奸”。母猪出了猪圈,背上有黑狈叼着猪耳朵掌握方向,后面有黄狼用咬屁股的办法拼命驱赶,虽然满心不愿意,也不得不跟着它们钻进荒草掩映的箐沟里去了。

布郎山上发现了狈的消息不胫而走,惊动了省动物研究所,派了个姓孙的研究员下来,组织曼广弄寨全体猎人和猎狗,上山围剿。我也参加了狩猎队。我们在山上整整搜了半个月,最后在臭水塘旁找到了黄狼和黑狈。

一声呼哨,二十多条猎狗像拉开的一张网,冲下山坡,向黄狼和黑狈罩了过去。

我真正体会到了“狼狈不堪”、“狼狈逃窜”、“狼狈极了”、“实在太狼狈了”这些成语和日常用语的生动性与准确性。

我站在小山顶上用望远镜看,黄狼驮着黑狈,颠颠地在前面逃,狗群在后面拼命追。狼和训练有素的猎狗奔跑速度差不多快,但此刻黄狼驮着黑狈,情况就不一样了,好比一个是负重在跑,一个是轻装在跑。黄狼的速度明显比不过猎狗,彼此的距离越来越短。不一会儿,狗群离黄狼和黑狈只有二十几米远了。

这时,黄狼冲下一个约七十五度的陡坎,大约是想用走险道的办法甩脱粘在屁股后面的讨厌的狗群。狼由于经常要捕捉岩羊、斑羚之类善于在悬崖峭壁上攀缘行走的动物,练就了非常过硬的下陡坎的本领,能轻盈地从几丈高的陡坎上跳下去,稳稳地落到下面平坦的岩石上,不停顿地又往下跳。而狗在这方面就要差一大截,在陡坎面前往往畏缩不前,左右环顾,挑选容易落脚的地段,试探两三次,才敢跳下陡坎。现在黄狼冲下去的陡坎约有十来丈深,足够狗们磨蹭一阵子的了。我担心这条陡坎会让黄狼和黑狈逃之夭夭;可我很快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黄狼刚刚往下跳第一个台阶,不知是因为黑狈没做好下陡坎的准备,还是黄狼的屁股翘得太高身体过于垂直,黄狼的前爪刚刚落地,黑狈突然从黄狼的背上滑落下来,摔在石头上。这一跤摔得不轻,黑狈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黄狼在惯性作用下,已经跳下第二层台阶了。黄狼站在第二层台阶上,转身朝上面的黑狈“欧欧”叫着,是在催促黑狈快快下来。黑狈试探着往陡坎下走,狈的前肢比后肢短了一半,上坡还勉强能保持平衡,下坡就好比走钢丝绳,才走了一步,就闪了个趔趄,像只皮球似的往下滚,吓得它扒住一丛蒿草“呦呦”叫唤。黄狼只好又从下面的第二层台阶蹿上来,蹲在黑狈面前,让黑狈爬上自己的背,再往陡坎下跳。

这么来回一折腾,给狗群赢得了时间。当黄狼和黑狈下到陡坎底时,狗群也同时下到了陡坎底,把黄狼和黑狈团团围了起来。

陡坎底下是一条宽敞的乱石沟,有利于猎狗发挥群体威力。

好一场精彩的狗、狼、狈大战。几条猎狗在正面与黄狼激烈厮咬,一条大白狗绕到黄狼背后,一口咬住黑狈的一条后腿,把黑狈从黄狼的背上拉扯下来。四五条猎狗立刻围上来,你一口我一口,毫不留情地对黑狈进行攻击。

黑狈虽然也长着和狼非常相似的一张大嘴一口利牙,但毕竟身体瘦弱,尤其吃亏的是前腿短后腿长,要很费劲地抬起头来才能和狗在一个水平位置互相噬咬;又寡不敌众,挡住了前面的狗嘴,防不住来自背后的偷袭,不一会儿,它的唇吻、肩胛、脊背和后胯就被狗牙咬破,浑身都是血。它直起脖子,“呦呦”嗥叫着,向黄狼求救。

黄狼陷在十几条狗的包围圈里,但它勇猛善战,咬断了一条黑狗的喉咙,还咬断了一条黄狗的前腿,它自己的一只耳朵也成了大花狗的战利品。听到黑狈的呼救,它不顾一切地冲开包围圈,向黑狈赶来。

狗们像苍蝇似的粘在它屁股后面,有的咬腿,有的咬屁股,大花狗则一口叼住了那条又粗又长的狼尾巴,拔萝卜似的拼命拔,坚决不让黄狼靠近黑狈。狗的战略战术很英明,把狼和狈分割包围,各个歼灭。

黄狼狂嗥一声,龇牙咧嘴地回转身来。狗们像遭到轰赶的苍蝇,奔散开去,唯独波农丁养的那条大花狗,仍叼着狼尾巴不放。黄狼左转,大花狗也机警地跟着左转,黄狼右旋,大花狗也灵活地跟着右旋,始终躲在黄狼的背后,让黄狼屡屡咬空。

黑狈叫得愈发凄厉了,黄狼无心恋战,或者说没兴趣再跟大花狗玩捉迷藏,大嗥一声,强行向黑狈的包围圈蹿去。

我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黄狼的尾根爆出一团血花,大花狗嘴里衔着一根活蹦乱跳的狼尾巴。黄狼成了秃尾巴狼,但它好像忘了疼,也忘了要找仇敌报断尾之仇,闪电般地咬翻两条猎狗,冲到黑狈身边,趁狗群混乱之际,重新驮起黑狈,向乱石沟左侧一片野砂仁地仓皇逃窜。

这当然是徒劳的,才几秒钟工夫,溃散的狗群又聚拢在一起,凶猛地追了上来。黄狼驮着黑狈,逃到离野砂仁地还有二三十米的地方,就又被跑在最前面的大花狗缠住了。

黄狼转身迎战,一蹦,黑狈就从它背上咕咚滚了下来。看来,黑狈负了很重的伤,都没有力气骑稳在黄狼背上。黄狼用身体挡住大花狗,扭头朝黑狈叫了两声,意思大概是让黑狈赶快逃命,它在后面掩护。黑狈拱动着身体,歪歪仄仄地向野砂仁地跑去,它的速度实在太慢了,慢得我都可以追上它。没等黑狈逃进野砂仁地,狗群就像潮水似的拥了上来,兵分两路,又把黄狼和黑狈分割包围起来。

这时,黄狼要是撇下黑狈,是完全有可能死里逃生的。我想,它虽然断了一条尾巴,少了一只耳朵,但并没受致命伤,精力还很旺盛,而且包围它的十几条狗畏惧它的勇猛和野性,不敢靠得太近,包围圈显得松松垮垮,很容易冲开缺口。

果然,黄狼瞄准最弱的一只狗猛扑上去,利索地一口咬断狗脖子。其他狗被震慑住,一瞬间停止了扑咬,造成短暂的“静场”效果。黄狼迅速突出重围,飞快向野砂仁地逃去。

我觉得黄狼早就该撇下黑狈独自逃命了。很明显,黑狈已成了黄狼的累赘和负担。黄狼是不可能把黑狈从猎狗的包围圈里救出来的,再待下去,只能是白白送掉自己的性命,成为黑狈的陪葬品。

别说狼了,即使是人,即使是夫妻,在这样危急的关头,恐怕也难免撇下对方自己逃命的。我们老祖宗就留下过这样的古训: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它和它不过是狼和狈的关系。狼狈为奸,奸者,不忠也,也就是说没必要互相忠贞不贰。我觉得黄狼此刻独自逃命,不仅情有可原,还不用担心会受到良心的谴责或者说受到道德法庭的审判。它为黑狈做得已经够多的了,它为它两次重陷狗的包围圈,它为它牺牲了自己的尾巴,它已经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

逃吧,你有权独自逃命的;逃吧,逃它个无所顾忌,逃它个无所牵挂。你只要逃进迷宫似的密匝匝的野砂仁地,就像鱼回到了大海,就算捡回自己的小命啦!

黑狈那儿,包围圈越缩越紧,狗们一个接一个跳到黑狈身上,咬得天昏地暗。黑狈躺在地上,已无力朝狗反咬,脖子一抻一抻,“呦———”嘴腔喷出一口血沫,也喷出一声垂死的哀嗥。

已逃到野砂仁地边缘的黄狼像触电似的敛住了脚爪。“呦———呦———”黑狈连续吐出带血的*。黄狼“刷”的一声回转身来。唉,真是一匹糊涂狼!黄狼刚刚转过身来,大花狗已追了上来,眼疾爪快,一爪子抓过去,把黄狼的一只眼睛抠了出来,像玻璃球似的吊在眼眶外。秃尾巴狼又追加成独眼狼。它惨嗥一声,仍奋不顾身地朝黑狈所在的位置冲击。狗们蜂拥而上,像蚂蟥似的紧紧叮在它身上,一眨眼,它就满身挂彩,被咬趴在地上,可它仍拖曳着压在它身上的七八条狗,顽强地朝黑狈爬去,爬了十几米,在地上画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这时,我们这伙猎人和文质彬彬的孙研究员从陡坎上艰难地走了下来,围着满身血污的黑狈瞧稀罕。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畜生还怀着崽呢!”我赶紧把视线移到黑狈的肚子,果然鼓鼓囊囊的,像只打足了气的篮球,一跳一跳地在抽搐。想来是里头的小生命还没死,还在顽强地律动。

“都说世界上没有狈,瞧瞧,我们不是打死了一只吗?登在报纸上,准轰动。”村长得意地说。

孙研究员瞟了黑狈一眼,一脚踹在它的大肚子上,不屑地撇撇嘴说:“活见鬼,哪里有什么狈,是狼,是匹黑母狼!它的两只前爪是让什么东西咬掉的,所以短了一截。唉,白忙一场。”

我们大吃一惊,急忙仔细观看。果然,尖尖的嘴,蓬松的尾,竖挺的耳,模样和狼差不多。再看那两只短短的前腿,没有脚爪,茬口露出骨头,很明显,这不是一双天然的短腿,而是一双残疾的腿。

我突然想起,三个月前波农丁的捕兽铁夹曾经夹住过狼的两只脚爪,莫非……波农丁把两只狼脚爪风干后当做避邪的护身符,外出狩猎都带在身边,我让他拿出来,比试着安在黑母狼的前腿上。毛色一样,粗细相同,长短合适,原物相配,确凿无疑。

闹了半天,所谓的黑狈,原来是匹残疾的黑母狼!

我清晰地看到这样的情景:黄公狼和黑母狼住在森林里,它们相亲相爱;黑母狼*了,日子过得很甜美;有一天,它们见到一条羊腿挂在一个黑色的框框里,黑母狼肚子饿了,张嘴就去咬,那黑色的框框突然“活”起来,夹住了它两只前爪;黄公狼帮它一起咬铁杆,狼牙咬崩了好几颗,还是无法把黑母狼的脚爪救出来,万般无奈,只好从膝盖处把两条前腿咬断;黄公狼并没嫌弃自己残疾的妻子,它把已无法行走也无法打猎的妻子背在身上,风风雨雨,跋山涉水,至死不渝……

“沈石溪,”村长把我从幻觉中叫醒,指着躺在地上的黄公狼和黑母狼对我说,“你的母猪被它们咬死了,它们就归你了,也算是赔偿你的损失。趁它们身体还热乎,快剥皮吧。我们先回去了。”

山野只剩下我和两匹死狼。我假如剥下两张狼皮来,再把狼肉挑到集上当狗肉卖,大概能换回一头母猪来,可我没这样做。我挖了个很深的坑,先把黄公狼放下去,再抱起黑母狼,让它骑在黄公狼的背上,两只残废的前爪紧紧搂着黄公狼的脖子,两张狼脸亲昵地依偎在一起,然后用土把坑填实了。

我觉得黄公狼把黑母狼背起来这个姿势,无论是生是死,是人是兽,都是很美丽的。

白 狼

当寨子里接二连三地发生羊羔神秘失踪的事件后,有经验的猎人断定,附近一定出现了狼!于是,寨子里组织了一支捕猎队,进山追剿。

几天后,嗅觉灵敏的猎狗把我们引进戛洛山一个隐秘的石洞,拧亮手电筒,洞里有一只黄毛狼崽子,还没满月,刚刚会蹒跚行走。不见母狼的踪影,估计是外出觅食了。

“这家伙,长大后也是一个偷羊贼!”村长说着,抽出长刀就要往狼崽子脖颈上砍。

老猎人波农丁一把拦住村长说:“母狼回来后看到狼崽子被*,没了牵挂,也没了顾忌,会嗅着气味找到我们寨子,疯狂报复的。”

“那该怎么办?”我问。“最好的办法是把小狼崽四条腿折断,母狼舍不得扔掉残疾的儿女,又不敢再继续待在这方会给它带来灾难的土地,就会叼着这只小狼崽远走他乡的。”

“不行不行,”村长断然否定道,“这样做我们这儿倒是安宁了,可其他寨子的牛羊就要遭殃,我们怎么能把祸水乱泼呢?”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把这只小狼崽带回寨子去,当做‘人’质,不愁母狼不来送死。”波农丁胸有成竹地说。

于是,我们用麻绳套住狼崽子的脖子,拴在村外石灰窑旁的一根木桩上。四周是一片开阔地,便于观察和射击。捕猎队两人一组,白天黑夜轮流值班,握着上了膛的猎枪,趴在距狼崽子约二十来米远的石灰窑顶上。

第三天下半夜,轮到我和波农丁值班了。据前面那些猎人说,前两天夜里,母狼都曾光临过石灰窑,但都在离木桩约两百来米远的树林里徘徊嗥叫,没敢进到开阔地来。

当我和波农丁爬到石灰窑顶,交班的村长说,就在一个小时前,当天上一块厚厚的乌云遮住了月亮时,明亮的月夜转眼间变得漆黑,母狼闷声不响地突然从树林里蹿出来,疾风似的奔向拴着狼崽子的木桩。但就在它快接近木桩时,那块乌云被风吹开,大地重新被月亮照得如同白昼,村长和另一位猎手立刻发现情况不妙,赶紧朝母狼开了两枪。虽然在慌乱中未能射中,但母狼被枪声震住了,转身逃回了树林。村长强调说,他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一匹毛色灰黑的母狼,两只眼睛就像绿灯笼。

木桩那儿,小狼崽断断续续地在有气无力地哀叫。几天来,我们只喂它喝了一些米汤,小家伙瘦得皮包骨头,快饿死了。

我卧在石灰窑顶上,不时仰望天空,还好,夜空越来越晴朗,看不见大块大块的云朵,也就是说,不会发生天色突然昏暗母狼趁机作案的可能。

鸡叫二遍,启明星升起来了。看来,狡猾的母狼知道这儿有埋伏,不会来咬钩啦。我搁下枪,疲倦地打了个哈欠。

“别大意,小狼崽快要死了,今夜母狼无论如何也会来救它的。”波农丁说。

“它不会那么傻,白白来送死的。”我说。正说着,突然听见石灰窑下“瑟喇瑟喇”一阵响,波农丁和我立刻把枪口对准发出响动的角落,手指紧扣着扳机。

一会儿,石灰窑的阴影下,钻出一条白狗来。月光下,我们看得清清楚楚,确实是一条毛色雪白的狗,白得没有一丝杂质,白得十分醒目。

波农丁放下枪,嘟囔道:“哪家的狗,三更半夜跑出来捣乱!”

我也再次搁下枪,把头枕在臂弯,想打个瞌睡。白狗从我们的眼皮底下,不紧不慢地向木桩跑去。

“嘘,嘘,滚开,别过去!”波农丁挥手驱赶白狗。白狗扭过头来望了波农丁一眼,仍小跑着靠近木桩。在它回头一瞥的时候,我觉得脸上被两道绿莹莹的寒光扫过,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我还从没见过如此凶恶的狗眼哩。我想把我这不祥的感觉告诉身边的波农丁,又怕他嘲笑我胆小如鼠看见一条狗都会害怕,便将涌到舌尖的话又咽进肚去。

白狗来到木桩边,低着脑袋在忙乎,它背对着我们,我们看不见它究竟在干什么,但小狼崽却奇怪地停止了哀叫。

“妈的,莫不是大白狗把狼崽子给咬死了?”波农丁搁下枪,跳下石灰窑,扯了根树枝,“老子打断它的狗腿,打烂它的狗嘴!”

波农丁奔到木桩前,突然恐怖地大叫起来:“它在咬麻绳,狼崽子在吃它的奶,它不是狗,是狼!快,快开枪!”

我头皮发麻,赶紧端枪瞄准。嘿,惊慌失措的波农丁也在我的准星里呢,我总不能连人带狼一起送往西天吧。好不容易让波农丁闪到一边去了,那白狗,不,那白狼已咬断麻绳,叼着狼崽子飞也似的逃进树林。

“明明是匹黑狼,怎么突然间变得一身白了呢?”波农丁大惑不解地问。

是啊,只听说过北极有白狼,滇南一带的狼,不是黑就是黄,从没听说过有白狼的。

我和波农丁拧亮手电筒,在木桩前的草地上照了照,草叶上铺了一层石灰,我们总算解开了黑狼变白的奥秘。原来母狼钻进石灰窑,蹭了一身的生石灰,乔装打扮,化装成一条狗,蒙骗了我们的眼睛,救出了自己的孩子。这真是一匹勇敢而又聪明绝顶的母狼。

灾之犬

这是一条很漂亮的猎狗,黑白相间的毛色,匀称的身段,长长的腿,奔跑起来快疾如风;名字也起得很响亮,叫花鹰,意思是像鹰一样敏捷勇猛。

花鹰原先的主人是曼广弄寨子的老猎人艾香宰,但自从收养了花鹰,艾香宰家里就祸事不断:先是大儿子上山砍树,被顺山倒的树砸断了一条腿;过了不久,小儿子用石碓舂火药,火药自己炸响了,炸瞎了小儿子的一只眼睛;再后来是艾香宰带着花鹰上山狩猎,瞧见一只狗熊从五米远的草窠里钻出来,他端起猎枪瞄准狗熊最致命的耳根部位开了一枪,“勾嗒”,臭子儿,没打响。狗熊听到动静猛扑上来,艾香宰扔掉猎枪赶紧爬树,一只脚后跟连同鞋子被狗熊咬了去。

连续出了几件事,艾香宰全家惶惶然,便从山里请了位巫师来跳神。

那巫师一进院子,就指着拴在房柱上的花鹰说:“这条狗身上的阴气很重,会给主人家招灾惹祸。喏,它眼睛里整天淌黑泪呢。”

艾香宰当即把花鹰拉过来,撩开它脸颊上的白毛,果然发现在白的毛丛里,藏着几撮短黑毛,断断续续,从眼皮挂到嘴吻。

艾香宰的小儿子抡起一根栗木棍就要朝狗鼻梁敲去,被巫师挡住了。巫师很郑重地说:“这狗*不得,谁*了它,它身上的阴气就像一棵树一样栽在谁家,祸根就扎在谁家,只能是卖掉或者送掉。”

于是,艾香宰放出口风,谁给十块钱,就可以把狗牵走。十块钱只能买一只鸡,一只鸡换一条猎狗,简直跟白捡了似的。可是,寨子里的老百姓已晓得这是条不吉利的狗,再便宜也无人问津。

我是知识青年,不相信神神鬼鬼的事,我想,花鹰本来就是一条黑毛白毛混杂的花狗,白脸上有几根黑毛,是很正常的,什么黑泪,纯属迷信。我那时已对打猎感兴趣,极想养一条猎狗,但猎狗身价金贵,我辛辛苦苦种一年田,还抵不上一条中等水平的猎狗,因为囊中羞涩,想养条猎狗的心愿一直未能实现,现在有这等便宜,岂肯错过。我掏了十块钱,把狗牵了回来。

我用金竹在我的小木屋的屋檐下搭了一个狗棚,里面铺上一层柔软的稻草,并用两节龙竹做成一个食槽一个水槽,吊在狗棚门口,给花鹰布置了一个新“家”。

花鹰对这个新家颇为满意,一会儿钻进去在稻草堆里打几个滚,一会儿钻出来在我面前使劲摇它的黑尾巴,上下左右全方位地摇,像朵盛开的墨菊。

它和我好像前世有缘似的,几天工夫,就成了心心相印的朋友。每天早晨,太阳在坝子对面青翠的山峰上露出一点红,它就用爪子来扒我小木屋的门,准时把我从睡梦中叫醒。白天,我无论上山砍柴还是下田犁地,它都像影子似的跟随着我。有时,它也会找寨子里的其他狗玩,但只要我一叫它的名字,它立刻会撇下它的玩伴旋风般地奔回我身边。有一次,我感冒发烧,躺在床上不想吃东西,它从垃圾堆里刨了一根肉骨头,把它认为最好吃的东西送到我的床边,可惜,我没法享用它的慷慨。

晚稻收割完了,大田里,金黄的稻浪变成一片寂寞的谷茬。农闲是狩猎的好季节,我带着花鹰上山打野兔。不知怎么搞的,在跳跃一条只有半米宽的小溪时,我的脚脖子突然扭了一下,崴着了,当即肿了起来,疼得不能沾地。我拄着拐棍好不容易回到寨子,敷了半个月的草药才见好转。

我又带着花鹰到老林子里去埋捕兽铁夹,想捉几只肉质细嫩的豪猪,到集市换点零用钱。我刚把捕兽铁夹埋进布满野兽足迹的小路上,铁夹上的插销却自动脱离,我躲闪不及,砰的一声,铁杆重重砸下来,砸在我的手背上,手背上立刻肿起一只乌血馒头,一个月不能捏筷子。

连续两次意外,我心里未免发毛,回想起巫师所说的流黑泪的话,心想,莫非花鹰身上果真带着阴气,让我倒霉?我信仰唯物主义,但不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天晓得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鬼。我想,我应当采取一点防范措施,就用剪子把花鹰白脸上那几小撮黑毛剪了个干净。黑毛倒是没有了,但被剪去的地方露出红色的皮肉,一点一点嵌在雪白的毛丛里,黑泪变成了红泪。红泪,不就是血泪吗?凶兆加码,鬼气上升,我心里更别扭得慌。

这时,又发生了一件叫我魂飞魄散的事。那天夜里,我到邻寨的知青点找人聊天,半夜才带着花鹰起身回家。沿着昆洛公路走了一半,突然,花鹰咆哮起来,岔进一条小路朝山坡奔去,我以为它发现了什么值钱的猎物了,便兴冲冲地跟在后面。

天上没有月亮,星光朦胧,能见度很低,我高一脚低一脚走得晕头转向。花鹰突然停止了吠叫,奔回我脚跟边,狗嘴里叼着个什么东西,白白的,圆圆的。我弯腰从狗嘴里接过来,凑到鼻子下一看,差点惊厥得心脏停止跳动———我捧在手里的是一只骷髅,空空的头颅里燃烧着一层绿色的磷光,从嘴洞、鼻洞和眼洞里喷吐出来。我再瞪大眼睛四下一瞧,东一个土堆,西一块石碑,我正置身在一片乱坟岗里呢。我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扔了骷髅,转身就逃……

这时,我开始相信,花鹰身上确实裹着一团阴森森的鬼气。我想,我虽然只是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农民,但这条命总比狗要值钱些吧。保自己的命还是保这条狗?当然是保自己的命。

我降价五元想把花鹰处理掉,仍没人肯要;*又*不得,卖又卖不脱,只好扔掉。

俗话说,撵不走的狗,喂不驯的狼,想要扔掉一条忠诚的猎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开始,我把屋檐下的狗棚拆了,把花鹰哄出家去,可它仍从篱笆洞钻进来,躺在狗棚的旧址上,气势汹汹地朝我汪汪吠叫,好像在责问我:你干吗要拆掉我的窝?

真是个十足无赖,你是我花钱买来的,我有权要你还是不要你!逐出家门行不通,就把你送到森林里去当野狗。我用一块布蒙住花鹰的眼,借了辆自行车,一口气骑了十几公里,又爬了两座山,扯了根藤子把它拴在荒山沟的一棵小树上,然后不等它咬断脖子上的藤子,我就迅速骑着自行车回家。

但第三天傍晚,我正在水井旁洗脸,猛然听到村口传来一串熟悉的狗叫声,接着,花鹰像只足球一样滚到我面前,狗眼里闪烁着久别重逢的惊喜,激动得叫声都有点喑哑了,拼命朝我怀里扑,伸出长长的舌头,要来舔我的脸。我火冒三丈,飞起一脚朝它的腹部踢去。这一脚踢得很重,嘣的一声,它像只被铲中的足球,哀哀嚎叫着,滴溜溜滚出去。挣扎了好半天,它才勉强站起来,身体朝左侧弯曲成三十度的弧形,怎么也伸不直了,痛苦地在原地旋着圈。显然,我踢断了它的肋骨。

我有点于心不忍,可转念一想,不来点毒辣,怎能摆脱它的纠缠?我狠狠心,凶神恶煞地冲过去,抬起脚来装着要再踢它的样子,它夹起尾巴,伤心地呜咽着,逃进竹林去了。我松了一口气,心想,它被我像打冤家似的打成伤残,大概会变爱为恨,再也不会来烦我了。

可我想错了,花鹰并没因为被我踢断肋骨而舍得离开我。我只要一出门,就会看见它像个幽灵似的出现在我的视野内。它不再敢扑到我的怀里来,也不再敢走到我的面前来,它总是在离我三四十米远的地方,弯曲着身体,贼头贼脑地窥探。我只要一看它,它就使劲摇尾巴,如泣如诉地汪汪叫,目光充满了委屈,弄得我心烦意乱,有一种被鬼缠住了的害怕和恼怒。我连最后一点怜悯之情都没有了,忍无可忍,滋生了一个想要彻底了结这件事的念头。

那天,我用芭蕉叶包了几坨香茅草烤牛肉,来到寨子后山的百丈崖上。悬崖极陡,连猴子都无法攀缘,绝壁上长着一些带刺的紫荆。不用说,花鹰还鬼鬼祟祟地跟在我后面。

我用柔和的声调叫道:“花鹰,过来!花鹰,过来!”它毫不戒备地从灌木背后蹿出来,汪汪叫着,跑到我面前;它尾巴摇得比纺车还快,狗眼里一片晶莹的泪花,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这笨蛋,以为我真的要和它重修友情呢。

我看见它的毛上粘满了树脂草浆,斑斑驳驳,活像条癞皮狗;肚皮空瘪瘪的,怕是好几天没吃到一顿饱饭了。这倒给我的计划创造了有利条件。我掏出一块牛肉,浓郁的香味弥漫开来,花鹰兴奋得朝我拿牛肉的手乱扑乱跳。我躲闪着,慢慢向悬崖边缘移动。

不知道是因为我的态度突然变得亲切使它高兴得忘乎所以,还是食物的香味刺激着它无暇去观察地形,它在离悬崖一尺远的地方还无所顾忌地蹿跳着。我用身体挡住它的视线,摊开手掌,用牛肉又在它鼻吻前逗弄了两下,然后突然将牛肉向悬崖外面抛出去,随即横跨一步,闪出一片空旷。花鹰纵身一跃,向空中那块牛肉咬去。它倒是准确地叼住了牛肉,可身体已完全冲出了悬崖。这时,它才意识到自己处境危险,急旋狗腰,想退落到悬崖上来,但已经晚了,它像块掉进水里的石头一样,从悬崖上坠了下去。

唔,老天可以作证,不是我把它推下去的,我对自己说,是它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不是谋*,是意外事故!这样我就没有责任不用内疚,当然也就不必担心它身上的阴气在它死后会像一棵树一样栽在我身上,扎根在我家。

我等着听物体坠地的訇然声响,可我听到的却是狗的哀叫声。我趴在悬崖上,小心翼翼地伸出头去一看———哦,花鹰并没坠进百丈深渊,它只掉下去一米,就被一丛紫荆挡住了。它身体躺在带刺的紫荆丛里,四只爪子艰难地抠住岩壁,嘴咬住一根紫荆条。见我的脸从悬崖上伸出来,它的喉咙里发出咿咿呜呜的哀叫,眼睛里泛起一片乞怜的光。这种时候了,它还不忘记朝我摇甩那条黑尾巴。我知道,它这是在向我求救。我只要伸下一只手去,就可以把它从绝境中救出来。但我没这样去做。我观察了一下,紫荆悠悠晃晃,承受不了它的重量,它咬着紫荆条抠着岩壁,也不可能坚持多久,迟早是要摔下去的。我放心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回寨子去了。

我没想到狗的生存能力这么强,当天下午,我从流沙河钓鱼回来,一进寨子的龙巴门,就撞见了花鹰。它浑身被紫荆撕扯得伤痕累累,血几乎把身上白的狗毛全染红了,狗嘴豁开一个大口子,含着一团血沫。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死里逃生的,也许是用嘴叼着紫荆条,忍受着倒刺撕烂口腔的疼痛,一点一点从绝壁爬到缓坡去的,也许是像坐多级滑梯一样从上面这丛紫荆滑到下面那丛紫荆,终于滑出百丈深渊。

我没兴趣考察它的历险记,只担心它还会来缠我。但这一次它学乖了,也知趣了,看见我,不再摇尾巴,也不再柔声吠叫,一扭头钻进水沟,躲得远远的。这以后,它不再像幽灵似的跟在我身后了,也不再跑到我的屋檐下来了。有时偶然在田边地角相遇,它也只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光多看我一眼,就识相地离去。

谢天谢地,我总算摆脱了它的纠缠。半个月后的一天中午,我到流沙河去游泳,四周不见人影,静悄悄的。我游进一片芦苇,忽然听见芦苇丛里嚓喇喇一阵响,一条两丈来长的印度鳄,张着巨嘴,朝我游来。我赶紧掉头向岸上游去。

印度鳄虽然身体庞大,在水里却异常灵活,又扁又长的尾巴像支巨桨,轻轻一划,就像支箭一样蹿了上来,离我只有十来米远了。我还泡在河中央呢。

我急了,一面奋力划动双臂,一面大呼救命。要命的是,这里离寨子有一公里多,我嗓门再大别人也听不见。我想,我马上就会被该死的印度鳄衔住一条腿,拖进河底的淤泥里闷死,然后被大卸八块吞进鳄鱼的肚子里去,明年的今天就是我的忌日。

我绝望地游着,叫着。突然,我听见一阵熟悉的狗吠声,抬头一看,花鹰气喘喘地出现在河堤上。“花鹰,快来救我!”我赶紧向它招招手,大叫一声。它毫不犹豫地冲下河堤,扑通跳进水里,迎着我游过来。

因为断了肋骨,它游泳的姿势很别扭,弯仄着身体,像在跳水中芭蕾,但它游得十分卖力,四条狗腿拼命踩水,很快就来到我的身边。它好像从来没有和我闹过什么不愉快,好像彼此之间从未产生过隔阂。它贴到我的身上,黑尾巴从水里竖起来,朝我摇了摇,用圆润的声音汪汪叫了两声,似乎在说:主人,你别怕,我来了!然后,它转过身去,冲着印度鳄发出一串猛烈的咆哮,似乎在说:你这个坏家伙,有我在,你甭想伤害我主人的一根毫毛!

花鹰为我挡住了印度鳄,为我挡住了凶恶的死神。我爬到岸上,才敢回头去看,但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茂密的芦苇遮断了我的视线,只听到芦苇深处传来狗的吠叫声和撕咬声,传来鳄鱼尾巴的搅水声和泥浪的翻卷声……

我回到寨子,立刻动手在我的屋檐下搭狗棚。我要用草药接好花鹰被我踢断的肋骨,用香皂洗去粘在它身上的树脂草浆,煨一锅红烧牛肉滋补它虚弱的身体。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让它离开我了,我想。我把狗棚盖得特别宽敞,大得连我都能钻进去睡。我觉得我应该和花鹰颠倒一下位置,我只配做一条狗,而它,完全有资格做一个人。

我守在新盖的狗棚前,等着我的花鹰归来。

第七条猎狗

芭蕉寨老猎人召盘巴在四十余年闯荡山林的生涯中,前后养过七条猎狗。

第一条猎狗腿长得太短,撵山追不到麂子,被牵到街上卖掉了;第二条猎狗刚满五岁就胖得像头猪;第三条猎狗长得笨头笨脑,第一次狩猎时就被豹子咬死;第四条猎狗是母的,长大后被一条公狗拐走了;第五条猎狗满身疥疮;第六条猎狗糊里糊涂踩上了猎人铺设的铁夹子。

一个猎人,得不到一条称心如意的猎狗,就像骑兵没有一匹好马一样,召盘巴常常为此唉声叹气。

三年前,召盘巴六十大寿时,曼岗哨卡的唐连长送给他一条军犬生出来的小狗作为贺礼。三年来,召盘巴情愿自己顿顿素菜淡饭,也要让这餐餐沾着荤腥。

在他的精心抚养下,小狗长大了,背部金黄的毛色间,嵌着两条对称的浅黑花纹,身材有小牛犊那么大,腰肢纤细,十分威武漂亮。它不愧是军犬的后代,撵山快如风,狩猎猛如虎。有一次,一只秃鹫俯冲到院子里捉鸡,它从花丛中猛蹿上去,一口咬断了秃鹫的翅膀。召盘巴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赤利”(傣族传说中会飞的刀)。

猎人爱好狗。召盘巴把赤利看做是自己掌上的第二颗明珠,第一颗明珠当然是他七岁的孙子艾苏苏。召盘巴空闲时喜欢带着赤利串老庚(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朋友),三杯糯米酒下肚,他就会炫耀说:“有了赤利,也不枉我做了一辈子猎手。嘿,你们就是一把珍珠、一箩黄金也休想从我手中换走它。”说着,就用脸颊在狗耳朵上亲抚一阵。

可是在傣历一四三三年(即公元1980年)泼水节那天清晨,召盘巴不像往年那样抱着艾苏苏带着赤利到澜沧江边去看划龙船、放高升、跳依拉贺(傣族民间一种随歌而舞的欢庆形式),而是用一根野山藤,把赤利拴在院内的一棵槟榔树下,旁边用三块石头支成一个灶,烧开满满一锅水,然后,他从柴垛里抽出一根粗木棍,慢慢向赤利走去。

赤利摇着尾巴,伸出舌头,要来舔召盘巴的裤腿。召盘巴突然举起木棍,兜头一击,赤利敏捷地一闪,木棍在地上砸出个小坑。赤利惊慌地躲到槟榔树背后,委屈地呜呜叫着。

召盘巴紫铜色的脸膛泛出青白,冲上一步,又高高抡起木棍。正在这时,竹楼里奔出一个拖鼻涕的小孩,左手握着一柄小刀,右手攥着一只削了一半的酸多依果,扑到召盘巴怀里,嚷道:“爷爷,您别打赤利,它是我的好朋友。”

召盘巴收起木棍,一双被细密鱼尾纹包裹住的老眼里泪水在打转。他摩挲着艾苏苏柔软的头发说:“孩子,它不是你的朋友,它是孽障,是不吉利的畜生。爷爷要亲手打死它,剥皮剔骨,中午给你吃狗肉。”

说着,他把艾苏苏抱到竹楼底下的木碓上坐下,返身又舞着木棍逼向赤利……

昨天傍晚,召盘巴背着火药枪,带着赤利,钻进寨子后面的大黑山,想逮只竹鼠,或者挖只穿山甲,好在泼水节改善生活。过一条清凉的小溪,在一片茂密的树林里,赤利突然兴奋地竖起耳朵,咬着他的衣襟往前拖。赤利十分聪明,遇到猎物不像一般草狗那样狂吠乱叫为自己壮胆、吓走猎物,它会无声无息地咬着主人衣襟报警。果然,召盘巴撩开几片象耳朵叶,瞧见前面十多步远那蓬风尾竹下,有一头雄壮的长鬃野猪,起码有四五百斤重,正用两柄獠牙掘鲜嫩的竹笋。

按理说,单身猎人碰到猛兽都是尽量避开的,特别是孤猪,十分凶猛,称为“头猪、二虎、三熊”。但召盘巴仗着自己四十余年的打猎经验和勇猛无比的赤利,胆子变得斗大,卸下火药枪,塞好火绒,瞄准野猪的耳根就是一枪。

“轰”的一声巨响,一缕轻烟消散后,召盘巴发现,铅弹并没有钻进野猪的脑袋,偏了一点,打在它的头颈里,污黑的血顺着野猪的脖子流成一条小河。召盘巴知道不妙,赶紧躲到一棵冬瓜树背后,从裤腰解下火药葫芦,急忙往枪管里填火药和铅弹。但已经来不及了,那头受伤的野猪抬起头来,愤怒地嚎叫一声,发疯似的撅着獠牙向召盘巴迅速凶猛地扑过来。

赤利在后面“汪汪汪”狂吠,召盘巴连叫数声:“赤利,上!上!”他想,赤利只要冲上去咬住野猪的后腿,纠缠几分钟,自己就可以填好火药枪,稳稳当当地把这头该死的野猪送上西天。但他很快失望了,赤利不但没有冲上去救主人,而且连吠叫声也停止了,也许夹着尾巴逃进草窠了吧。他来不及回头望赤利,野猪已经扑到跟前,一口把碗口粗的冬瓜树拦腰咬断。

召盘巴只得丢掉火药枪,绕着大树躲开野猪的猛扑。但毕竟年岁不饶人,他腰腿不像年轻时那般利索了,绕到一棵大榕树前时,一脚踩在光溜溜的青苔上,摔了一跤。等他艰难地爬起来时,那头横冲直撞的野猪站在他面前两步远的地方,钩着头,双腿一蹦,脖子上的长鬃毛一根根竖起来,倏地蹿上来。召盘巴来不及躲闪,只好一屈膝盖从斜里扑卧在地。这一招非常危险,就算野猪扑了个空,撞在大榕树上掉下来,也要把他压个半死。

只听见头上“咔嚓”一声巨响,他闭上了眼睛。可是,野猪竟没有压在他身上。他慢慢睁开眼睛回头一望,啊喽,真是老天有眼,保佑他大难不死,原来大榕树两根粗壮的气根间有一条狭窄的缝隙,野猪正好对着这里扑,用力过猛,前半身穿过缝隙,被拦腰卡住,四肢腾空乱舞,嚎叫不绝。独木成林的大榕树被震得簌簌发抖,落下满地绿叶。召盘巴不敢怠慢,连忙捡起火药枪,填好火药,把枪筒塞进野猪的嘴巴连补了三枪。野猪垂下獠牙,不动弹了。

召盘巴望着死去的野猪,浑身像喝醉了酒一样软绵绵的,直冒虚汗。就在这时,赤利狂叫着,从草窠里钻出来,向卡在榕树气根缝隙里的死猪扑跃着,撕咬着。召盘巴从来没有感到这样恶心过,想不到猎狗也有怕死鬼和无赖。要不是火药葫芦倒空了,他当场就会打得它狗头开花……

召盘巴舞着木棍逼向赤利,它东躲西闪,流着泪呜呜求饶。

艾苏苏从三岁起就每天和赤利厮混在一起。赤利会为他在树林里找到野雉窝,捡到很多蛋,会为他在和小伙伴打狗仗时争到冠军,会在他捉迷藏时帮他轻而易举地找到“敌人”。

有一次,他到澜沧江里游泳,被一个旋涡卷住,眼看就要沉到江底,他高叫一声“赤利”,赤利便奋不顾身地从岸上跃入江心,游到他面前,他揪住狗尾巴才游上了岸。爷爷要打死赤利,艾苏苏伤心极了,也忍不住嘤嘤哭起来。

召盘巴的怒火烧得更凶,抡起棍子没头没脑地朝赤利砸来。赤利尽管躲闪灵敏,无奈脖子上系着野山藤,只能围着槟榔树打转。不一会儿身上便重重挨了两棍,疼得它龇牙咧嘴怪叫起来。

野山藤缠在槟榔树上,随着赤利打转而越缠越短,它终于紧紧贴在槟榔树干上不能动弹了。召盘巴瞅准这个机会,一个箭步冲上来,举起棍子对准赤利的鼻梁骨砸去。这时赤利如果纵身一跃,可以一口咬穿召盘巴的手腕,但它没那样做,而是一偏脑袋,待木棍擦着耳朵落地时,一口咬住木棍不放。

召盘巴攥住木棍拼命拖,赤利咬紧木棍拼命拉。不一会儿,召盘巴秃顶脑门上布满了汗珠,累得气喘吁吁。他一发狠,丢下木棍骂道:“你这条没有良心的畜生,我让你尝尝火药枪的滋味。”说着,他颤巍巍地向竹楼走去。

赤利平时见过寨子里有人*狗吃,也是把狗拴在树上,旁边支一口铁锅烧开水,它明白今天大祸临头了。它兽性大发,狂蹦乱跳,想挣断脖子上的野山藤,但野山藤比尼龙绳还坚韧,怎么也挣不断。它悲哀地*着,求救的眼光投射在艾苏苏的身上。

艾苏苏蒙眬的泪眼看着爷爷走回竹楼,赶紧飞奔到槟榔树下,用削酸多依果的那柄小刀,用力割断野山藤,匆忙间,把左手大拇指削掉了一块,鲜血滴在赤利厚厚的嘴唇上。

赤利自由了,它摇摇脑袋,温顺地在艾苏苏的身上舔着,吻着。艾苏苏也搂着赤利的头颈亲着。这时,竹楼木梯“咯吱咯吱”响了,召盘巴提着火药枪迈出竹楼。艾苏苏连忙把赤利一推,高呼一声:“快逃!”。

赤利后退了两步,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召盘巴和艾苏苏,急遽地一转身,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纵身一跃,跃过两米高的用叶子筑成的篱笆墙,向大黑山飞奔而去。

姹紫嫣红的叶子花瓣纷纷扬扬撒落一地。大黑山属于自然保护区,上千年的大榕树吊下许多气根,宛如一群大象的鼻子;望天树窄窄的树冠高耸入云,笔直的树干就像长颈鹿的脖子。密密的森林里麂子成群,锦雉乱飞,真是野生动物的理想王国。赤利东游西逛,渴了喝口山泉水,饿了逮只树鼩吃。

它成了一条野狗。一天下午,赤利在澜沧江边逮到一头马鹿,正吃得高兴,草丛里突然一阵响,蹿出二十多条棕红色的豺狗。为首的是两条公豺狗,其中一条颈上有圈白毛,像戴着珍珠项链;另一条长着黑尾巴。这群豺狗望着地上鲜血淋淋的马鹿,小眼珠里射出贪婪凶残的绿光,分散开,形成一个扇面向赤利包围过来。

赤利冷冷地瞧着为首的那两条公豺狗。豺狗在赤利高大的身躯面前,显得那么猥琐、那么瘦弱,肚皮瘪得缩进腹内,恐怕已有几天没抓到猎物吃了。

豺狗的包围圈越缩越小,离赤利只有两三步远了,赤利仍然津津有味地啃着马鹿骨头。那两条为首的公豺狗后腿微微弯曲,突然嚎叫一声,左右夹攻,一齐向赤利扑来。赤利不慌不忙,一扭腰,跳到旁边一块礁石上。这块礁石在江边沙砾中突兀而立,有两米来高,四壁陡峭。白项圈公豺狗紧跟在赤利屁股后面也蹿上礁石。还没等它站稳,赤利就抬起铁棍似的前腿,一下把它按翻在地,张开尖利的牙齿,霎那间就把它的喉管咬断了。白项圈公豺狗污黑的血洒了一地,尸体咕隆隆滚下江滩。

黑尾巴公豺狗狂吠一声,也恶狠狠地蹿上礁石。赤利又一口咬断了它的脖子。

这群豺狗被震慑住了,既不肯散去又不敢蹿上礁石,只是围着礁石呆呆地望着赤利。赤利转着双眼,像闪电一样蹿下来,扑倒一条公豺狗,迅疾地咬断它的喉管;还没等其他豺狗围拢来,赤利又跳回礁石顶……

太阳西沉时,这群豺狗中最后一条成年公豺狗也没逃脱它兄弟们的下场。

豺狗是种群居动物,身强力壮的公豺狗是大家庭中的首领,一旦首领死了,其他公豺狗就取而代之。如果一群豺狗中所有的公豺狗都死了,大家庭也便宣告瓦解,母豺狗就带着自己的小豺狗各自逃散,到其他豺狗群落户。

此刻,七八条母豺狗悲哀地低嚎了一阵,带着十来条小豺狗返身欲逃回树林。

赤利欢快地长吠一声,跳下礁石尾追上去,用爪子扑倒这条母豺狗,又用脑袋顶翻那条母豺狗。母豺狗们带着小豺狗惊恐地左躲右逃,赤利飞奔着左截右堵,逼着母豺狗又回到江边。

银盘似的月亮升上了天空。渐渐地,赤利凶猛的攻击变成了亲昵的戏弄,并听任豺狗把大半头马鹿吞咽下去。母豺狗不再拼命逃窜了……

赤利成了这群豺狗的首领,所有的母豺狗和小豺狗都对它俯首帖耳、恭恭敬敬。赤利带着这群豺狗在森林里自由自在地生活着。

但赤利并没有忘记召盘巴,它从不带着豺狗群到芭蕉寨去,尽管它到现在还没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撵进山林。

赤利遭受召盘巴的毒打,被迫逃进山林,那真是冤枉的。那天召盘巴向野猪瞄准开枪时,脚步一移动,踩在草窠里的三枚蛇蛋上。当时召盘巴全神贯注盯着野猪,哪料得草丛里倏地竖起一条黑褐色的眼镜蛇,它颈部那对白边黑心的眼镜状斑纹迅速膨大,血红的舌须快速吞吐着,嘴里“呼呼”有声,从背后盯着召盘巴裸露的臂膀,眼看就要……

一般来说狗是不敢惹毒蛇的,可是,就在这危急关头,赤利不顾一切地蹿上去,一口咬住眼镜蛇的脖颈。一米多长的蛇身紧紧缠住赤利。正在这时,赤利听到主人大声地呼唤,它哪敢松口,两个动物在草丛里翻来覆去地扭滚着、撕咬着……直到赤利把眼镜蛇的三角形脑袋咬下来之后,才顾不得喘口气,跳出草丛,扑向卡在两根榕树气根间已经血流成河的野猪……

可惜这情景召盘巴没有见到,赤利也无法告诉它的主人。

召盘巴为赤利的不忠伤透了心。他卖掉了火药枪,决心不再狩猎,在家闲了半年。夏末秋初时,为了消闲解闷,他开始给生产队放牧两头黄牛。

开门节(傣族每年七月十五日至十月十四日,为“关门”时间,其间不得恋爱婚娶和举行其他大型娱乐活动,十月十五日开门节过后才恢复)过后不久,那两头黄牛在同一天各生下一头小牛犊。这可喜坏了召盘巴。他晚上睡在牛棚里看守,白天带着牛群寻找新鲜草场。

一天清晨,召盘巴身背一架古老的木弩,让孙子艾苏苏躺在一头母牛背上,赶着牛群到大黑山边缘的野牛凹去放牧。

野牛凹其实是一条狭长的洼地,潮湿温热,遍地长着南苜蓿和红三叶草,开着黄、白、蓝、紫五彩花朵,草叶瓣上都沾着露珠。让牛在这儿饱餐三天,瘦骨嶙峋的老牛也会被嫩草撑肥。

一对小牛犊在草地上欢奔乱跳,一会儿跑到小溪边饮口凉水,一会儿又蹿到母牛腹下用稚嫩的小嘴吮吸乳汁。母牛娴静地伫立着,一面嚼着嫩草,一面还不时伸出舌头在牛犊背上深情地舔着。

召盘巴在溪边的野花丛中采撷了一朵朵雪白的玫瑰、嫩黄的茉莉和金边美人蕉,编成一个花环,套在艾苏苏的脖子上。艾苏苏在溪水清晰的倒影中照见自己变成了神话中的百花王子,高兴极了,爬到一头母牛身上,喝一声“冲啊!”把牛当做战马骑,在草地上驰骋起来,逗得召盘巴哈哈大笑。

那头母牛驮着艾苏苏小跑到狭窄的山岬边,突然“哞”地长叫一声,惊慌地扭转头,拼命朝牛犊奔来。艾苏苏骑在光溜溜的牛背上,没有防备,被颠簸下来,膝盖擦破了,哭嚷着一瘸一拐奔向爷爷。

召盘巴凭几十年的狩猎经验,知道碰上危险了。他抬起鹰隼般的锐眼向山岬望去,只见灌木林里树枝乱晃、枯叶纷落,一会儿蹿出一群豺狗,压了过来。

两头牛犊钻到母牛腹下簌簌发抖,母牛眼里流露出愤怒与惊骇的光。召盘巴解下木弩,在一头母牛屁股上抽了一下,喝道:“蠢货,快跑!”两条母牛鼻子里哼了一声,撒开四蹄,向芭蕉寨方向逃去。但来不及了,豺狗分作两路,蹿到牛群面前,挡住了去路。牛群只得又回到召盘巴身边,求援似的望着他。

召盘巴把艾苏苏揽进怀里,冷静地观察了一下。大小豺狗共有二十来条,都饿瘪了肚子。他知道,饥饿的豺狗比老虎更难对付。他懊悔把火药枪卖掉了,不然的话,火药枪巨大的爆炸声也许会把豺狗吓退,起码也能给寨子里的乡亲报个信。现在他身边只有十来支楠竹箭和一小筒见血封喉汁(见血封喉,一种剧毒树木,树汁进入动物体内就会致死,西双版纳猎人都用它涂在箭头上打野兽,所以也叫“箭毒木”),肯定寡不敌众。

情形确实危急,但召盘巴毕竟是个老猎人了,面对危险还能沉住气。他把两头牛犊和艾苏苏拉到中间,自己和两头母牛面对豺狗,组成一个三角形的护卫圈。两头母牛鼻子里喷着粗气,低着头摇晃着两支又短又细的牛角,准备与豺狗拼死一搏。

召盘巴拉满弩弦,把一支锋利的楠竹箭在见血封喉汁里浸了浸,扣进弩槽,在跃跃欲试的豺狗中间寻找带头的公豺狗。但他惊奇地发现,这群豺狗中除了小豺狗外,都是清一色的母豺狗,壮年的公豺狗一条也没有。

这时,豺狗已把召盘巴和牛群团团包围住,嚎叫着一步一步逼近来。一条半大的公豺狗大约是想卖弄自己的本领,首先冲将上来,在两头母牛面前蹿来蹿去,想觑个空隙钻进护卫圈拖走牛犊。两头母牛瞪着血红的眼睛,严密地防卫着。

召盘巴眯着眼,端起木弩,瞄准那条狂妄的半大公豺狗,轻扣扳机,“噗”的一声,利箭扎进它的眼窝。它惨叫一声,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四脚朝天蹬了两下就不动了。

豺狗群*动了一下,蹿出四条母豺狗和五条小豺狗,一拥而上,扑向召盘巴。召盘巴不慌不忙,迅速将五支箭镞蘸一下毒汁,一支支发射出去。四条母豺狗和一条小豺狗都中箭身亡,剩下的四条小豺狗夹着尾巴逃回豺狗群。

豺狗虽然被打死了三分之一,却仍不肯退缩。召盘巴箭囊里只剩下最后四支楠木箭了。必须赶快设法*开一条血路,不然箭用完了,就会束手待毙。召盘巴把艾苏苏背在身上,用藤子捆紧,让两头母牛左右夹住两头牛犊,跟在自己身后,向芭蕉寨跑去。

五六条豺狗一字儿排开,拦在路上,龇牙咧嘴咆哮着。召盘巴大步流星迎上去,“嗖嗖”两箭射死两条。其他豺狗见到同伴临死时的痛苦挣扎,畏缩了,向路边躲藏。召盘巴趁机冲出包围圈。

他朝寨子跑了一小截,回头一望,糟糕,两头母牛和两头牛犊并没有跟着他逃出来。豺狗放走他后,把牛群堵住了。十多条豺狗一起疯狂地扑上去撕咬,两头母牛把脑袋紧贴草地,翘起那对可怜的牛角去挑豺狗,保护着牛犊。豺狗异常敏捷,躲过牛角,扑到母牛笨重的身体上,残忍地咬着。两头母牛脊背上都被咬开了几个口子,鲜血淋漓,仍然不肯退让,拼命抵挡着。

召盘巴气得七窍生烟。牛是集体财产,岂容野兽糟蹋。再说自己威震山林几十年,打死过的老虎、豹子、野猪数也数不清,最后竟让豺狗在自己眼前把牛吞吃掉,他就是躺进棺材也咽不下这口气的。想到这里,召盘巴怒吼一声,拉弦搭箭,奔回来,对准扑到牛身上的两条豺狗“嗖嗖”就是两箭。两头母牛趁着豺狗慌乱之际,用头轻轻抵住牛犊屁股,退到召盘巴身边。

艾苏苏在召盘巴背上举着小拳头对着豺狗嚷道:“坏蛋,叫爷爷把你们通通打死!”

豺狗似乎并不怕威胁。由于同伙惨死一半,它们变得谨慎了,把召盘巴和牛群团团包围后,并不立即扑上来,只是在二十步之外愤怒地嚎叫着。

召盘巴的箭囊已经空了。唉,要是还有十支箭,明天光剥豺狗皮送到县城土特产收购站去,也能换回三五支乌黑锃亮的火药枪来。

过了一会儿,豺狗又聚拢来,有几条蹿到召盘巴面前挑逗着,试探着。召盘巴拉满弦,装作瞄准的样子,“噗”的一声虚发一箭。豺狗听到这熟悉的致命的声音,吓得退了回去。

不到一袋烟工夫,豺狗又卷土重来。召盘巴又虚发一箭,豺狗又退了回去。如此重复了四次。

有一条秃尾巴豺狗大约是看出了召盘巴在唱“空城计”,第五次时其他豺狗退缩了,它不退缩,龇着尖利的犬牙瞪着召盘巴,突然闷声不响地扑上来,前爪想搭在召盘巴双肩上,好咬喉管。召盘巴早有防备,一闪身,拎起那架用紫檀木做的弩,用尽生平力气,狠狠朝秃尾巴豺狗的脑袋上砸去,“噗”的一声,白花花的脑浆和污黑的血流了一地,秃尾巴豺狗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遗憾的是,召盘巴用力过猛,结实的木弩断成三截。他现在真的是赤手空拳了。

豺狗被震慑了,不敢再扑上来。一条母豺狗带头长嚎起来,其他豺狗也跟着嚎叫。这嚎叫声很怪,像鲁莽大汉在号啕大哭,嘶哑而又尖厉,持续不断,震动山坳,连听惯了虎啸豹吼的召盘巴也不禁毛骨悚然。两头牛犊吓得跪倒在地,艾苏苏也吓哭了。

随着嚎叫声,一里外半坡上一个被草木深掩的山岫里稀里哗啦一阵响,蹿出一条黑影,飞奔而来,一直冲到离召盘巴不远的地方,突然站住不动了。

来者似曾相识,外形不像是豺狗,倒像是威猛的猎犬。

召盘巴揉揉眼睛,仔细瞧着跟前那条高大的狗,金黄色的毛色间有两条对称的浅黑花纹。果然是它,是逃跑了大半年的赤利。

召盘巴火冒三丈。这忘恩负义的畜生,竟敢唆使豺狗来伤害主人!要是手中还有一支毒箭,他一定要射穿赤利的心脏。现在自己手无寸铁,怎敌得过比老虎还凶猛的赤利呢?自己一把老骨头,黄土盖脸也不足惜,可怜宝贝孙子和集体的牛都要遭害,而且要死在自己曾经精心喂养过的猎狗口中,这将成为一桩悲惨的耻闻,流传九十九代子孙!老猎人的脸一会儿变成酱紫色,一会儿变成土灰色。

艾苏苏在爷爷的背上也认出了赤利。面对这凶猛的猎狗,他不觉得惊骇,却高兴地嚷道:“赤利,快咬豺狗,快咬!”

召盘巴偏过脸,对着艾苏苏大叫一声:“住口!”然后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赤利厉声骂道:“天*地剐的畜生,你是恶狼投的胎、魔鬼变的魂,总有一天会成为猎人锅里的肉!”

赤利把尾巴朝艾苏苏轻轻摇动,并伸出舌头磨磨牙齿。召盘巴觉得赤利是在残忍地嘲弄自己,他忍不住战栗了一阵,突然觉得像踩着白云一样,浑身轻飘飘软绵绵的。他老了,精疲力竭了,只想少受点临死前精神上的折磨。他索性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对赤利说:“要咬你就赶快咬断我的脖子吧。”他合上眼皮,两行老泪从眼角溢出来。

可是等了半晌,还听不到动静。召盘巴感到奇怪,睁眼一看,赤利还站在跟前摇晃着尾巴。豺狗们等得不耐烦了,一条条嚎叫起来。

赤利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十二条豺狗分作两路纵队逼向召盘巴。

突然,赤利瞪着豺狗,“汪汪汪”叫了三声。豺狗像触了电似的,站住不动了,一齐畏惧而又愤怒地望着赤利。

赤利冲向通往芭蕉寨的小路,驱开扼守在那儿的三条小豺狗,然后奔向召盘巴面前,咬住他的衣襟,使劲拖向“缺口”。

召盘巴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三条母豺狗嗅嗅同伙尸体的腥味,突然发疯似的嚎叫起来,率领九条小豺狗一起扑向召盘巴和牛群。

赤利对着豺狗愤怒地咆哮着,但无济于事,于是它四肢腾空,像刚离弦的箭一样,东撞西突,用脑袋顶翻一条条张牙舞爪的豺狗。

三条母豺狗绝望地围着赤利撕咬,其余九条小豺狗也丢下召盘巴和牛群,转而扑向赤利。

赤利一下子咬死了六条小豺狗和一条母豺狗,但不幸的是,剩下的两条母豺狗咬住了赤利两条后腿,死不松口。赤利前爪屈跪着,动弹不了,三条小豺狗趁机扑到它身上乱啃乱咬。

赤利狂叫一声,突然头一仰,腰一挺,前肢腾空而起,三条小豺狗被甩在地上,赤利两只前爪分别压住左右两条小豺狗,同时一口把中间那条小豺狗的一条后腿连皮带骨咬了下来,接着又把压在前爪下的两条小豺狗咬穿了肚子。三条小豺狗惨叫着,拖着血淋淋的身体逃进了草丛。

但是,赤利身上也被咬开了几个口子,鲜血直流。特别是那两条咬住它后腿的母豺狗,锋利的牙齿已在“咯咯咯”地啃它雪白的骨头了。赤利转不过身来,也没有力气再蹦跳,只得卧在地上,望着召盘巴“汪汪汪”急促地叫个不停,希望旧日的主人赶快离开。

召盘巴一看只剩下最后两条母豺狗了,勇气又回来了。他爬起来奔过去,猛地拎起左边那条母豺狗的两条后腿,甩到半空,画了个弧形,狠狠砸在石头上,母豺狗一下子昏死过去。

右边那条母豺狗立即放开赤利,猛地蹿上召盘巴肩膀。召盘巴没防备,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母豺狗张开血口,恶狠狠地朝他的喉结咬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赤利拖着已露出骨头的后腿,用它平生最大的力气扑向母豺狗,紧紧咬住它的脖子……

等召盘巴把它们分开时,母豺狗已经死了,赤利也软软地躺在那里,气息奄奄。艾苏苏哭着把爷爷给他做的那个花环戴在赤利的脖子上,又脱下衫褂,帮爷爷给赤利包扎腿上的伤口。

太阳当顶了,雾霭散尽了,召盘巴赶着受了伤的牛,领着艾苏苏,搂抱着昏迷中的赤利,疲惫地往芭蕉寨一步一步地走去。

一路上,艾苏苏一直深情地呼唤:“赤利!赤利!”在召盘巴的眼前,总晃动着泼水节那天槟榔树下的那一幕,老泪从他的眼角里滚落下来。

藏獒渡魂一

我的藏族向导强巴从山寨牵来一条藏獒,用细铁链拴在帐篷外的木桩上。这狗浑身漆黑,嘴吻、耳廓、尾尖和四爪呈金黄色,皮毛油光闪亮,就像涂了一层彩釉;满口尖利的犬牙,一双狗眼炯炯有神;脖颈粗壮,胸脯厚硕,腿部凸起一块块腱子肉;高大威猛,足有小牛犊这般大,真不愧是世界闻名的狗中极品。

见我靠近,它眼里射出一股凶光,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嚎,凶猛地扑蹿过来,把细铁链扯得哗哗响。强巴赶紧捡起一根树枝,一面粗声粗气地呵斥,一面夹头夹脑地抽打。

要是普通土狗,遭主人这般训斥,早就收敛威风夹紧尾巴哀哀求饶了,可这家伙丝毫没有流露出畏惧神情,面对呼呼抽打过来的树枝,不仅不躲闪,反而张开嘴一口咬住树枝,嘴角恶狠狠地发出咆哮声,似乎在说:你再打我的话,休怪我不客气,我连你也一块咬了!

桀骜不驯,简直就像是没有教养的野狗。我赶紧钻进帐篷抓了两块中午吃剩的炸猪排,扔到它面前。它确实是饿了,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食物上,大口嚼咬起来。这家伙的牙齿就像钢刀,毫不费力就把坚硬的骨头嚼得粉碎,连肉带骨头通通吞进肚去。

不管怎么说,剑拔弩张的人狗纠纷总算平息下来了。“它叫曼晃,是条渡了几次魂都渡失败的野魂犬,咬死过三只羊羔。”强巴不无忧虑地说,“但愿它不会给你捅娄子惹麻烦。”

我听说过藏族地区关于藏獒渡魂的习俗。藏獒是青藏高原特有的大型猛犬,敢只身与狼群周旋,两条藏獒联手可猎*成年山豹,是世界闻名的优秀猎狗。在藏族的传说里,藏獒是天上一位战神因噬*成性触犯天条而被贬到人间来的,所以藏獒性情暴戾残忍,身上有一股浓重的*气,必须在其出生满七七四十九天时,将其与一只还在吃奶的羊羔同栏圈养。羊是温柔娴静平和顺从的动物,四十九天大的藏獒正是生理和心理发育成熟时段,让这个时期的藏獒与羊羔共同生活,目的就是要冶炼性情,减弱*气,用温婉的羊性冲淡藏獒身上那太过血腥的兽性。这就是所谓的藏獒渡魂。经过七七四十九天,要是藏獒与羊羔和睦相处,就算渡魂成功,被称为家魂犬。

渡魂成功的藏獒,既保留勇猛强悍的秉性,却又具备顺从忍耐的美德,既可调教为忠于职守的牧羊犬,亦可训练成叱咤风云的狩猎犬。

并非所有的藏獒都能经受渡魂考验成为家魂犬。事实上只有百分之五十的藏獒能渡魂成功,一半左右的藏獒都过不了渡魂这一关。有的与羊羔同栏圈养后,就像水火不能相容,没日没夜地朝羊羔狂吠乱嚎,根本安静不下来。更有甚者,还会在栏圈里活活将羊羔咬死。这当然是渡魂失败,即所谓的野魂犬。

渡魂失败的藏獒,脾气暴躁,很难进行调教,不仅会伤害牛羊猪马等家畜,有的甚至会伤及豢养它的主人。

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有人把两条渡魂失败的野魂犬弄去做牧羊犬,结果它们将羊群挟持到深山老林,就好像这群羊是它们的私有财产,是它们活动的肉食仓库,隔几天就宰*一只羊来吃。等到这两条藏獒的主人找到它们时,六十多只羊吃得只剩下八九只了。

还发生过更让人心惊胆战的事:某山民带着一条野魂藏獒进山打猎,遭遇暴风雪,被困在雪山丫口附近一个山洞里。暴风雪日夜不停,到第三天时,猎人随身携带的干粮都吃光了,陷入饥寒交迫的绝境。野魂犬因饥饿而穷凶极恶,竟然扑咬主人。猎人拔刀殊死抵抗,人与狗搏斗了半个多小时,最后野魂犬倒在血泊中,猎人也被咬得遍体鳞伤。

在当地,渡魂成功的藏獒,身价极高,牙口一岁的家魂犬,可卖到五千元。而渡魂失败的藏獒,却被当做废品处理,品相再上乘的野魂犬,也卖不出价,随便给几十元,主人就会让你牵走,比买一条菜狗也贵不了多少。

我长期在野外从事动物科考工作,观察站的帐篷就设置在荒无人烟的山沟里。这儿离国境线不远,不仅野兽出没,有时还会遇到*人放火的强盗和走私贩毒的歹徒。

有一次,寒冷的雪夜,一只狗熊为了避寒,竟然翻过篱笆墙钻进帐篷来。我半夜醒来,听到帐篷里有如雷鼾声,好生纳闷,拧亮手电筒一看,一只足有两百公斤的大狗熊正趴在火炉边呼呼大睡呢。

还有一次,也是北风呼啸的冬夜,两名越狱犯悄悄钻进帐篷,把我和强巴的衣裤及干粮席卷而去,扔下两套肮脏的囚衣。

在野外工作,安全确实是个大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养条狗,看家护院,撵山狩猎,跟踪我所感兴趣的野生动物,都能派得上用场。

我在日曲卡雪山从事野外科考工作已近两年,曾先后养过四条狗。第一条是名叫小白的土狗,对我倒是挺忠诚的,整天影子似的粘在我的屁股后面;遗憾的是胆子很小,遇到一只狗獾也不敢追,吓得拼命往我身后躲,把我当做它的盾牌了,养着它纯粹是浪费粮食。第二条是名叫大黄的杂交狼狗,倒是挺勇敢的,面对嘴角翻卷长长獠牙的成年野猪也敢扑咬,但狩猎技巧实在差劲,与野猪交手还不满两个回合,就被野猪一口咬断了脖子。第三条是名叫阿黑的牧羊犬,外表看上去挺不错的,没想到却是一条患有神经质疾病的狗,天一黑就开始吠叫,一只猫头鹰飞过它会嚎叫,老鼠出洞觅食它要嚎叫,树枝被风折断它也要嚎叫,嗓门又大,在帐篷外彻夜吠叫,吵得我根本无法入睡,只有将它淘汰。

我的藏族向导强巴好几次对我说:“你太需要一条藏獒了,哦,藏獒是狗中精英,你一定会感到满意的。”

我当然知道藏獒好。遗憾的是,我是工薪阶层,每个月一千多元的工资刚够养家糊口,科研经费又十分有限,囊中羞涩,根本买不起渡魂成功的家魂藏獒,只有买渡魂失败的野魂藏獒。

才花了区区几十元钱就得到一条品相上乘的藏獒,虽然是条渡魂失败的野魂藏獒,我也挺高兴的。说实话,我对藏獒渡魂的说法并不怎么相信。我觉得所谓渡魂,无非是一种性格筛选,不必太当真了。狗属于肉食动物,凡猛犬都有点残忍,这用不着太过于担忧。

藏獒果然不愧是世界闻名的良种狗,比我想象的还要优秀。

用狗的标准来衡量,曼晃的智商可说是出类拔萃。我喂了它两次食,它就认识我这个主人了,一叫它名字,便会兴冲冲地跑到我跟前来。

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它似乎有察言观色的天赋。仅仅过了三五天,也没有谁刻意教它,它就知道我才是野外观察站这顶帐篷里真正的主人,而把强巴降格为第二主人。我不在场时,它服从强巴指令,如果我在场,它就首先服从我的指令。我做过几次实验,把一串钥匙放在我与强巴中间,然后我和强巴同时发出让它叼取钥匙的指令,任凭强巴怎么横眉竖眼喊破喉咙,它都毫不犹豫地把钥匙叼到我手上来。

最让我满意的是,它在夜里从不胡乱吠叫。猫头鹰捉老鼠时从它头顶掠过,它静静地驻足观望;风吹折树枝掉到它的头上,它也只是闷声不响地跳闪开去。但凡它发出响亮的嚎叫,那一定是有危险逼近了。

有一天晚上,我刚钻进被窝,忽听得曼晃发出猛烈的咆哮。我冲出帐篷一看,篱笆墙外的树林里,有一对兽眼就像绿灯笼一样在黑暗中晃动,凭经验不难判断,来者不善,不是孟加拉虎就是雪豹。强巴朝天放了两枪,这才把危险驱赶走。

还有一次,天刚蒙蒙亮,突然响起曼晃凶猛的吠叫。我和强巴赶紧冲出帐篷,顺着曼晃扑跃的方向望去,乳白色晨雾中,有两个牛高马大的汉子,在狼狈地奔逃。强巴是猎手,视力极佳,看见两个汉子手里都提着明晃晃的砍刀。很明显,非匪即盗,不是偷就是抢。要不是曼晃及时报警,后果不堪设想。

“有曼晃在,连刺猬都休想钻进篱笆墙来!”强巴得意地说。

确实如此,自打有了曼晃,野外观察站平安无事,我夜里不再失眠,睡得非常踏实。

不仅如此,曼晃还成了我工作中的得力助手。我去尕玛尔草原考察珍贵的野骆驼,但野骆驼藏匿在灌木丛中,一有风吹草动便逃之夭夭,只能远远地望见它们模糊的背影。我想从正面给它们照几张照片,却忙碌了好几个月也未能如愿。

那天我带着曼晃来到尕玛尔草原中部野骆驼最爱去的盐碱塘,发现好几堆新鲜的骆驼粪。我让曼晃嗅闻野骆驼足迹,然后命令它跟踪追击。它兴奋地跳跃着,朝东南隅一片枫叶烂漫的杂树林飞奔而去。

我一根烟还没抽完,就听见杂树林里响起曼晃响亮的吠叫声,大大小小六匹野骆驼从树丛里仓皇逃出来。曼晃好像知道我的用意,左奔右突,不断修正驱赶方向,把骆驼群往我站立的位置赶来。

我还是头一次近距离正面观察野骆驼,高兴得忘乎所以,举起相机就按快门,按了好几下才发现,相机是空的,还没装胶卷呢!野骆驼已从我面前跑过去了,草地上滚动起一团尘埃。我懊恼极了,恨不得打自己两个大嘴巴。

这时曼晃也跑到我面前,气喘吁吁,狗舌伸得老长,看得出来已相当累了。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一面往相机里装胶卷,一面向它发出继续追撵野骆驼的指令。没想到,它毫不犹豫地蹦跳起来,旋风般地朝差不多已逃出一华里外的野骆驼追去。

它的奔跑速度惊人,像贴着草尖在飞,转眼间就追上骆驼群。我在望远镜里看到,它龇牙咧嘴狂嚎,试图拦截野骆驼。但野骆驼仗着“人”多势众,用魁伟的躯体冲撞,继续往前奔驰。曼晃像头发怒的狮子,狂吠一声,高高跃起,照准领头的那匹骆驼头部进行凌厉扑咬,迫使骆驼首领改变方向,骆驼群转了个圆圈又朝我站立的位置奔过来了。我终于完成宿愿,从正面照了许多张清晰的野骆驼照片。

曼晃是条牙口刚满一岁的雌狗,属于花季少女,或者说属于青春美眉。它精力旺盛,我去野外考察,跋山涉水翻山越岭,有时一天要赶五六十里路,它照走不误,从未掉过队。

它似乎天生就是打猎的行家里手,视觉、听觉和嗅觉异常灵敏。我有个科研项目,到密林观察滇金丝猴的家庭形态。但金丝猴胆小机敏,且在茂密的树冠间活动,极难发现它们的踪影。我牵着曼晃来到香格里拉国家森林公园。这里是金丝猴的栖息地,我让曼晃帮忙搜寻。茫茫林海,遮天蔽日的树冠,要找到金丝猴群犹如大海捞针。可它却轻松地完成了任务。它抬起鼻吻嗅闻,仄起耳朵谛听,瞪起眼睛观看,很快就辨别出金丝猴的去向,领着我在密林中穿行,很容易就找到了在树冠间喧闹腾跳的金丝猴群,使我顺顺利利地完成科考任务。

曼晃身上最突出的优点,就是勇敢。有一次,我带着它到三十多公里外的小镇上去邮寄资料。回来时,半路遇到下冰雹,耽搁了两个多小时,进山时天已暗了下来。走到离野外观察站还有两公里左右时,突然,曼晃全身狗毛竖立,那条蓬松的大尾巴挺得笔直,朝前方荒草丛中愤怒地咆哮。我警惕地停了下来,捡起两块拳头大的石块,啪啪砸向荒草丛。这叫投石问路。草丛里一响,蹦出两只狼。

这是两只名副其实的大灰狼,皮毛乌灰,眼睛白多黑少,大灰狼兼白眼狼,长长的狼嘴里露出尖利的白牙。在苍茫暮色中,我看见,这两只狼腹部空瘪瘪,肚皮贴到脊梁骨,是标准饿狼。

我的心噗噗乱跳,我晓得,饥饿的狼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不难判断,这两只狼远远看见我和曼晃,就埋伏在荒草丛中,企图对我和曼晃实施突然袭击。幸亏曼晃及时发现,否则后果难以预料。

我的本能反应,就是想逃跑。可我还是克制住了想逃跑的念头。我是动物学家,我清楚地知道,狗仗人势,现在倘若我转身逃跑,曼晃也会斗志涣散跟着我逃跑。而我一旦表现出惧怕的神情,撒腿逃命,只会激起恶狼更强的扑咬*和*戮冲动。在崎岖的山路上我是跑不过狼的,我也跑不过狗。我如果逃跑,用不了几分钟,狼就会从背后把我扑倒。我别无选择,只有站在原地假充好汉,或许还有生的希望。我捡起一根木棍,硬着头皮准备与狼搏斗。

两只大灰狼互相嗥叫数声,仿佛在商量对付我们的策略。过了约几秒钟,两只狼从左右两个方向朝曼晃扑了过来。

要是一般草狗,面对两只穷凶极恶的狼,早就吓得退缩到我身边来了。要真是这样的话,等于将祸水引到我身上。曼晃不愧是狗中豪杰藏獒,面对两只*气腾腾的狼,毫无惧色,全身狗毛恣张,勇猛地扑了上去。

曼晃身体比狼稍大些,一下就把一只狼扑倒在地。但还不等它张嘴去咬,另一只狼就盖到它身上,在它脊背上咬了一口。狼牙锐利,虽然光线晦暗能见度很低,但相距仅数米,我看得还是很清楚,曼晃背脊上立刻皮开肉绽。那只咬它的狼满嘴都是狗毛。曼晃跳起来反击,与两只狼扭打成一团。

我不敢过去参战,唯恐混乱中被狼咬一口,只能挥舞木棍高声呐喊,用呐喊声来声援曼晃。狗咬狼,狼咬狗,双方都挂彩受伤。曼晃毕竟独狗难斗双狼,略处下风。

突然,两只狼肩并肩齐声嗥叫,它们四膝微屈,尾巴平举,颈毛恣张,龇牙咧嘴,身体前后耸动着,摆出一副跃跃欲扑的架势。曼晃也嚎叫着准备应战。

可两只狼并没有扑上去,而是引而不发,长时间威胁嗥叫。我明白,这是狼的一种恫吓战术。狼是狡猾的食肉猛兽,遇到难以对付的猎物,就会采取恫吓战术。

我曾在日曲卡雪山脚下亲眼目睹这样一件事:也是一对夫妻狼,追逐一头带着三只小猪崽的母野猪。夫妻狼当然格外青睐这三只细皮嫩肉的猪崽子,但母野猪也不是那么好惹的,猪皮厚韧且滚泥塘时涂了满身黏土,就像穿了一层铠甲,一口结实的牙齿能啃断树根,狼若不小心被母野猪咬着,也会筋断骨裂遭受重创的。出于护犊的本能,母野猪紧紧护卫三只猪崽子,大有粉身碎骨誓死捍卫的决心。

夫妻狼与母野猪搏*了两三个回合,突然就停止攻击。两只狼在母野猪面前摆出跃跃欲扑的架势,瞪起凶恶的狼眼,伸出血红的狼舌,磨砺尖利的狼牙,发出穷凶极恶的嗥叫,用武力进行威逼,肆意制造恐怖氛围。对母野猪来说,这比狼牙狼爪来直接扑咬产生的心理压力更大。几分钟后,母野猪眼睛里流露出惊恐不安的神情,意志崩溃,哀嚎一声转身逃命,那三只猪崽子就成了夫妻狼的腹中餐。

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策。同样的道理,对狼来说,不战而获得美味猎物为上策。

我有一种感觉,眼前这两只狼也是在采用同样的恫吓手段。它们虽然占了数量上的优势,但不愿冒受伤的危险与曼晃搏斗,它们想把曼晃吓唬走,然后轻轻松松把我做成人肉宴席。我背脊嗖嗖冒冷气,要是曼晃真的意志崩溃,夹着尾巴逃之夭夭,我将死无葬身之地。

曼晃与两只狼对峙着,它脖颈和腿弯都被狼爪划破了,好几处挂彩,身上血迹斑斑。身体的伤痛,是有可能摧毁斗志的啊。可它仍毫无畏惧,嚎叫声猛烈而响亮,那根象征着斗志的狗尾巴旗杆般挺立,显示一息尚存决不屈服的决心。不仅如此,它还主动朝两只狼扑咬,狗牙和狼牙互相叩碰,发出咔咔嗒嗒的声响。两只狼恫吓战术失灵,不得已只能再次与曼晃扭打厮*。

我已从最初的极度恐惧中渐渐回过神来。我想,眼前这场犬狼大战,直接关系到我的安危,我也不能太袖手旁观了。万一曼晃不幸被两只恶狼咬翻,我恐怕也难以从狼牙下逃生。

我不敢与狼摆开架势正面交锋,但打冷拳踢冷脚劈冷棍的魄力还是有的。我壮起胆子,抡起棍子靠近正在鏖战的狼,冷不防一棍砸在一只狼的屁股上。那狼突然背后受到袭击,分了神,蚂蚱似的惊跳起来,并在空中做出一个旋转动作,恶狠狠地朝我咬来。我没料到狼能在瞬间完成如此高难度的杂技动作,有点猝不及防,还没等我举起棍子抵挡,那狼嘴已刺到我胸口,瞄准我颈窝咬了下来。我与那只狼脸对着脸,我闻到了狼嘴里那股刺鼻的腥味。我想往后躲闪,但身体因恐怖而变得僵硬,像个木头人一样不会动弹了。

狼牙快触碰到我的喉结了,可突然间,那只狼脑袋往后仰,挤眉弄眼好像挺难受的样子,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嗥,掉到地上去了。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曼晃从背后咬住了狼尾巴,像拔河比赛似的把那只狼从我面前拔走了。另一只狼,看到同伴遭难,紧急出手救援,飞扑过来,跳到曼晃身上,张嘴朝狗头噬咬。曼晃虽然遭受致命攻击,疼得身体剧烈颤抖,却咬紧牙关不松口。

咔嚓,狼尾发出断裂的声响,狼痛得在地上打滚。我清醒过来,左劈右甩挥舞木棍冲上去。那只骑在曼晃背上的狼一看情形不妙,三十六计走为上,一溜烟似的逃走了。那只尾巴被咬伤的狼见大势已去,只好夹起还在滴血的尾巴,灰溜溜落荒而逃。

曼晃吐掉那截狼尾,朝远去的狼影大声吠叫,显得英姿飒爽。

回到野外观察站,我查验曼晃的伤势,它身上有九处负伤,虽然都不是致命伤,但却流了很多血,可它仍这么顽强地与狼搏*,绝对称得上是狗类中的英雄。

可惜,它不像其他家犬,会向主人撒娇献媚。它从不钻到我的怀里来舔我的脸,即使分别几天再突然重逢相见,它也不会激动得跳到我身上来亲吻。它能蹲在我身旁静静地躺一会儿,就算是对我最友好的表示了。

更别扭的是,它不会摇尾巴。不不,它不是不会摇尾巴,而是不会像其他家犬那样将尾巴摇得像朵花,用摇尾巴这种美妙的形式表达对主人的顺从与热爱。在我面前它那尾巴就像条冻僵的蛇,或者翘起或者垂落,硬邦邦地挥甩,从来不会大幅度全方位地摇转。它属于渡魂失败的野魂藏獒,强巴说,所有的野魂犬尾巴都像冻僵的蛇。

我很快领教了什么叫野魂犬。勇敢与野蛮,本来应该是两种不同质地的品行,却在曼晃身上奇怪地重叠在一起。

有一次,一位淘金女抱着一个婴儿路过野外考察站。那天我恰巧在帐篷里,淘金女便向我讨碗水喝。在荒山野岭赶路,遇到有人烟的地方歇个脚喝碗水解解乏,这是很平常的事。我热情地把淘金女引到帐篷里去。没想到,淘金女前脚刚跨进篱笆墙,用细铁链拴在木桩上的曼晃便狗眼放出绿光,龇牙咧嘴,从胸腔里发出沉闷的吼声。

我呵斥道:“没规矩,不准乱叫!”可它对我的训斥置若罔闻,仍呜呜发出一阵阵让人心惊肉跳的低嚎。

淘金女大概是担心狗叫声会吓醒怀里正在熟睡的孩子,路过那根拴狗的木桩时,朝曼晃呸地啐了一口,还跺了跺脚做出一个吓唬的动作。这一来,就像火星点燃了爆竹一样,曼晃爆发出一串猛烈的吠叫,就好像一头发怒的野兽,拼命朝前扑蹿。随着它的扑蹿动作,铁链就像绞索一样卡紧它的脖颈,吠叫声变得断断续续,狗眼鼓得就像金鱼眼,颈毛也被铁链扯得一绺绺脱落,可它好像不知道疼,仍不停地扑蹿嚎叫。瞧它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要不是细铁链拉住它的脖子,它一定会扑到淘金女身上狂撕烂咬的。

“这狗,比山豹还恶,瞧这双狗眼,毒毒的,冷冷的,长着一副蛇蝎心肠哩。”淘金女嘟囔着,主动退却两步,闪到我身后,往帐篷走去。

她的脚还没迈进帐篷,只听得哗啦一声响,那根碗口粗的木桩被拉倒了!

这根红椿木桩是我亲手竖的,埋进土里起码半米深,我相信即使拴一匹烈马也能拴得稳,竟然被拖倒了,可见曼晃发怒时的爆发力有多么吓人。

这家伙,拖着那根沉重的木桩,恶魔般地朝淘金女扑过去。淘金女吓得面如土色,紧紧抱住怀里的婴儿,退到篱笆墙边,号啕大哭起来。

我担心它咬伤淘金女,更害怕它伤害淘金女怀里的婴儿。我养的狗弄出人命来,我脱不了干系,肯定会官司缠身的啊。我赶紧冲过去拽住铁链子,然后一屁股坐在横倒的木桩上。我的身体再加上木桩,好不容易才制止住曼晃。

“快跑,我快拉不住它了!”我焦急地叫道。淘金女如梦初醒,抱着婴儿夺门而出。曼晃仍不依不饶,冲着淘金女狂吠乱嚎。淘金女消失在小路尽头的树林里,它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我充满歉意,人家不过是来讨杯水喝,结果水没有喝到,反而吓出一身冷汗,这也实在太对不起那位淘金女了。

平时我带着曼晃去野外观察动物,这家伙的表现也经常让我感到不自在。它好像对猎*特别情有独钟,一看到穴兔、岩羊、野猪等中小型食草兽,便会两眼放光,馋涎欲滴,显得特别贪婪。

有一种理论认为,食肉兽之所以猎*,是为了生存需要。再凶猛的食肉兽一旦填饱肚子,就不再有*戮冲动。我觉得这个理论用到曼晃身上,肯定是行不通的。有许多次,我有意用新鲜牛肉把它喂饱,吃得它腹部鼓得像吞了只香柚,肚子空间有限,根本就塞不进去东西了。可我带它来到纳壶河边,隔着河望见对岸有一只斑羚在吃草,它眼里又迸溅出一片可怕的寒光,摆出跃跃欲扑的架势。要不是我拉住细铁链不放,它绝对会泅水过河去追捕那只斑羚的。

阳春三月,桃红柳绿,正是疣鼻天鹅的孵蛋季节。疣鼻天鹅是一种珍贵游禽,秋天到南方去越冬,春天飞回尕玛尔草原来繁衍后代。省动物研究所交给我一个任务,就是要查清疣鼻天鹅的数量。

这是一项枯燥乏味又很辛苦的工作,每天都要跑到沼泽地去,先将疣鼻天鹅栖息地划分为若干个区域,然后一个区域一个区域进行清点。曼晃无事可做,就在我附近东游西逛。

那天,我正踩着齐膝深的湖水用望远镜观察一个天鹅家庭,突然传来野猪呼天抢地的嚎叫声。我扭头一看,平坦的滩涂上,曼晃正在追逐一只半大的小野猪。这只倒霉的小野猪一条前腿已被曼晃咬断,膝盖弯曲得像折断的芦苇穗,瘸瘸拐拐地奔逃。

这并没什么稀奇的,我在埋头工作,曼晃闲得无聊,去捕捉小野猪,是很正常的事。让我觉得愕然的是,曼晃并没有摆开食肉兽凶猛的捕食架势。换句话说,曼晃像玩游戏似的轻松自在,既没有怒目嚎叫,也没有凶相毕露,而是迈着悠闲的步伐,跟随在小野猪身后。我看见,它伸出长长的狗舌,去舔小野猪那条受伤的腿。受伤的小野猪跑不快,想躲也躲不开。每当血红的狗舌舔到小野猪被咬瘸的腿时,小野猪便发出惊骇的嚎叫。于是,曼晃狗脸上便浮现出一丝狞笑。

跑了几圈后,小野猪筋疲力尽,嘴角吐着白沫,瘫倒在地上。曼晃也蜷起身体侧躺在小野猪身旁,狗爪将小野猪搂进怀来,狗眼半睁半闭似乎进入甜美的梦乡,好像小野猪不是它正在虐*的猎物,而是它钟爱的小宝贝。

小野猪当然受不了这种血淋淋的“慈爱”。躺在恶狗的怀里,比躺在火坑里更为恐怖。它喘息了一会儿,缓过点劲来,便又奋力爬出狗的怀抱,哀哀嚎叫着趔趔趄趄奔逃。曼晃似乎没听见小野猪逃跑,仍惬意地睡着,还伸了个懒腰呢。

小野猪逃出滩涂,钻进岸边一片芦苇丛,嚎叫声渐渐远去。这时,曼晃突然跳起来,原地转圈,好像为小野猪的丢失急得团团转。它在地上嗅闻一阵,箭一般追赶上去,冲进那片芦苇丛,很快就叼着一条猪腿强行把小野猪拉回滩涂来。它似乎很不满意小野猪从它身边溜走,好像要惩罚小野猪的淘气行为,咔嚓一口,把一只猪耳朵给咬了下来。小野猪喊爹哭娘,发出惨烈的嚎叫声。曼晃却又侧躺下来,狗头枕着臂弯,安然入睡。小野猪悲痛的叫声对曼晃来说,好似一支优美的催眠曲。

小野猪半只猪头都是血,当然念念不忘逃跑,喘息几秒钟,又哀嚎着从曼晃身旁逃开去。曼晃故伎重演,又好像睡着了似的任凭小野猪逃远,等到小野猪使出吃奶的劲逃出开阔的滩涂后,它又冲过去将小野猪“捉拿归案”。

每一次将逃亡的小野猪抓回来,它都要在小野猪身上狠狠咬一口。

很快,可怜的小野猪尾巴被咬掉了,猪鼻被咬破了,屁股被咬烂了,猪脚也被啃没了,遍体鳞伤,浑身是血,就像在遭受凌迟的酷刑。

我深深皱起了眉头,恶心得想呕吐。我是动物学家,我当然晓得,在自然界,恃强凌弱比比皆是,血腥残忍随处可见。譬如猫科动物,母虎、母豹或母猫什么的,当幼崽长到一定年龄时,它们会逮只活的羊羔、仔兔或田鼠什么的回来,就好像带有趣的新玩具回家,让自己的宝贝幼崽尽情玩耍,在游戏中学习狩猎技巧。

这当然也很残忍,充当玩具的羊羔、仔兔或田鼠什么的,往往也是在遭受百般凌辱后悲惨地死去。但我觉得,同样是将弱小的猎物凌迟处死,性质却是完全不同的。母虎、母豹或母猫什么的,出于为培养后代健全体魄这样一种功利目的,把弱小猎物供给自己的宝贝幼崽玩耍,虽然也是血腥的虐*,但损“人”利己,调动一切手段为自己的后代谋求生存利益,这样做还是可以理解的。

而曼晃就不同了,曼晃已是成年藏獒,狩猎技艺娴熟,不必再在小野猪身上锻炼打猎技巧。进行这种凌迟式的血腥游戏,无谓地延长猎物死亡的痛苦,损“人”不利己,根本就没有丝毫生存利益可言。

我从事野外动物考察工作已有十多个年头,曾与众多食肉猛兽打过交道,即使是有森林魔鬼之称的狼獾,也不会这般兴趣盎然地折磨所捕获的猎物。我无法理解曼晃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有一种解释,这是一条心理变态的蛇蝎心肠的狗,蔑视生命,有屠夫般的嗜好,喜欢欣赏弱者在被剥夺生命时的恐惧与战栗,喜欢享受血腥的屠*所带来的刺激和快感。

只有最恶毒的魔鬼,才会把玩弄和凌辱生命当做一种娱乐和消遣。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从沼泽地爬上滩涂,走到曼晃跟前,严厉地呵斥道:“你也玩得太过分了,要么一口咬*小野猪,要么放掉小野猪,不能再这么胡闹下去了!”

曼晃当然听不懂我的话,但它是条智商很高的狗,肯定从我严厉的语调和愤怒的神态中读懂了我的心声。我知道它不会心甘情愿服从我的指令,但我想,我是它的主人,它即使心里不乐意,也会出于狗对主人的忠诚,而屈从于我,放弃这残忍的死亡游戏。

可我想错了。它好像耳朵聋了,对我的呵斥置若罔闻,仍我行我素地肆意虐待满身是血的小野猪。

我火了,抡起望远镜上的皮带,在曼晃脑壳上不轻不重抽了两下,然后,用脚将嚎叫不止的小野猪从曼晃怀里钩出来。让可怜的小野猪逃生去吧,这魔鬼游戏该结束了。

曼晃倏地蹦跳起来,想要去追赶渐渐逃远的小野猪。我一个箭步跨到它面前,拦住它的去路,指着它的鼻梁呵斥:“你听到没有?停止胡闹!”

它左蹿右跳,想绕过我去追赶小野猪。我左右跑动着,像堵活动的墙,阻止它作恶。它突然停止蹿跳,定定地看着我,喉咙深处呼噜呼噜发出刻毒的诅咒。它的唇须凶狠地竖直,狗嘴张开,露出被血染红的尖利犬牙,狗舌舔磨犬牙,做出一种残暴的姿势来。

我盯着它的眼睛,那狗眼冷冰冰的,就像冰霜一样泛动着冷酷无情的光。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仿佛不是面对着自己豢养的狗,而是面对着一匹嗜血成性的饿狼。一股冷气顺着我的脊梁往上蹿,我心里发毛。

曼晃一步步朝我逼近,突然做了个让我目瞪口呆的动作,用嘴从地上叼起一块手掌大的鹅卵石来,狗牙做出噬咬动作,咔嚓咔嚓,坚硬的鹅卵石竟然被它咬碎了。我明白,这家伙是在用暴力向我示威,意思很明显,要我让开路,不然的话就对我不客气了!

突然,我想起强巴曾经告诉我的,某只渡魂失败的藏獒,与主人一起被暴风雪困在山洞里,它因饥饿而萌生*心,竟然向主人扑咬。我心虚了,要是我继续阻拦曼晃去残害小野猪的话,谁也无法保证这畜生就不会对我下毒手。它要是真的对我行凶,强巴不在我身边,在这荒山野岭里,我孤身一人,手无寸铁,如何是好?

毫无疑问,我若与曼晃搏*,我赢的概率极小。小野猪与我非亲非故,我犯不着为它去担风险。我只好后退一步,缩到一边去,让出路来。

我为我的胆怯感到羞愧,也为曼晃的霸道而愤懑。曼晃昂首阔步从我身边穿过,直奔岸边的灌木丛。不一会儿,就又叼着半死不活的小野猪回到滩涂,继续它那残忍的凌迟游戏。我没胆量制止,只有听任它胡闹。

小野猪四条腿都被锐利的犬牙咬断了,猪耳、猪鼻和猪嘴被啃掉了,肚皮也被咬出一个洞,漏出一大坨猪肠子,浑身上下都是血,惨不忍睹。小野猪奄奄一息,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曼晃仍舍不得放弃这场恐怖游戏,侧躺着将小野猪搂进怀,伸出舌头“慈爱”地舔吻小野猪的身体。

嗜血成性,令人发指!半个多小时后,小野猪在极度的恐惧中,被折磨致死。这件事给我留下的印象太强烈了,好几次做噩梦都梦见浑身是血的小野猪。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养着曼晃,就等于在自己身边置放了一颗定时炸弹,日夜担惊受怕。的确,它高大威猛,是优秀的狩猎犬,是我从事野外考察很得力的助手。可是,它的凶残狠毒,常常令我不寒而栗。我的事业固然重要,但我的生命更加可贵。再三权衡利弊后,我决定把曼晃处理掉。

我对强巴说:“你把它牵走吧。它太残忍,我不想再见到它了。”

“那好吧。”强巴说,“养一条渡魂失败的藏獒,是太危险了。下个星期天,我要回寨子拉粮食,顺便把它牵走。看来只有送它到动物园去,让它一辈子关在铁笼子里。”

就在要把曼晃牵走的前一天,也就是星期六的下午,发生了一件料想不到的事,改变了曼晃的命运。

这天早晨,我带着曼晃前往日曲卡山麓,在悬崖峭壁间寻找金雕窝巢。

金雕是一种大型猛禽,有天之骄子的美誉,数量十分稀少,很有研究价值。动物研究所给我一个任务———拍摄一组金雕生活照片。运气欠佳,我在悬崖上像猿猴似的爬了半天,连金雕的影子也没见到。我很失望,骑在一棵歪脖子小松树上憩息。

就在这时,突然,我左侧山岩上传来咩咩的羊叫声,叫得很凄凉,叫得很恐怖。我举起望远镜望去,在一座蛤蟆状岩上,站着一只红崖羊,正钩紧脖子摆出一副角斗的姿态,神态异常紧张。我将望远镜往下移,立刻就看见岩前有一只灰白相间的雪豹,正张牙舞爪跃跃欲扑。

我充满疑惑,心里闪起一串问号。红崖羊是雪豹的传统美食,雪豹最喜欢捕猎红崖羊,那是没有疑问的。问题是,红崖羊生性懦弱,通常情况下,只要远远望见雪豹的影子,就会闻风而逃。

红崖羊顾名思义,就是一种皮毛褐红生活在悬崖峭壁上的羊。红崖羊的蹄子与其他羊的蹄子不同,其他羊的蹄子为坚硬角质,而红崖羊的蹄子长有一层耐磨的胶质,柔软而有弹性,且两根蹄指间的凹部较深,能增加与地面的摩擦力,特别适应在陡峭的山崖上行走攀登。红崖羊最大的本领,就是在绝壁上行走如飞,以躲避各种喜食羊肉的敌害。

雪豹虽然有雪山霸主的称号,也善于在悬崖峭壁间行猎,但若论攀岩的本领,并不比红崖羊高明,所以,雪豹虽然面对红崖羊馋涎欲滴,却很难如愿以偿吃到红崖羊。据统计,健康的成年雪豹捕捉健康的成年红崖羊,成功的概率仅为百分之五。

出现在我视界内的那只红崖羊,皮毛鲜亮,四肢健全,咩叫声十分响亮,一看就知道是健康的成年红崖羊。它所处的位置,绝壁间石缝石沟纵横交错,对红崖羊来说是极有利的逃生地形。客观地说,这只红崖羊是遭遇险境而非绝境,只要立即扬蹄腾跳,是完全有可能化险为夷的。可它为什么见到雪豹不赶紧逃命,还要伸展头顶的犄角摆开角斗的架势来?羊与豹斗,鸡蛋砸石头,这也太不自量力了啊。

我正在纳闷,跟在我身后的曼晃也发现岩上的红崖羊了,兴奋地吠叫起来。我想阻拦,但它根本就不听我的,仍*气腾腾地扑蹿上去。

雪豹与藏獒,从两个角度,试图登上红崖羊所在的那座蛤蟆状岩。

一只张牙舞爪的雪豹,再加上一条穷凶极恶的藏獒,那只红崖羊即使有三头六臂也难以逃脱被撕烂咬碎的命运。

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从望远镜里看见,那只红崖羊浑身觳觫,羊眼恐惧得几乎要暴突出来,显示其内心的极度紧张,但却仍伫立在岩上,没有要退却逃窜的意思。

这时候,红崖羊背后那丛长在石缝间的狗尾巴草,无风自动,腾地竖起一个毛茸茸的橘红色的东西。我定睛一看,是只小羊羔的脑袋。小羊羔身上还湿漉漉的,羊眼眯成一条缝,抖抖索索站立起来,但却站不稳,才站了几秒钟,又啪地摔倒下去,隐没在那丛狗尾巴草里。再看母崖羊,腹部几只乳房鼓鼓囊囊,就像吊在枝头成熟的香柚。我心头一亮,疑团刹那间解开了:原来这是只刚刚完成分娩的母羊!

每一种哺乳动物都有自己独特的分娩方式。母红崖羊一般都会爬到最陡峭最隐秘的悬崖上去分娩,以减少因分娩时散发出来的血腥味而遭到猛兽袭击的危险。在母羊分娩的前后几个小时里,母羊处于最虚弱最无助最易受攻击的状态。在分娩过程中,母羊丧失了奔逃能力。当羊羔呱呱落地,危险骤然放大。羊羔身上浓烈的血腥味,极易引来嗅觉灵敏的食肉兽。羊羔出生后,约四十分钟至一个小时方能站立起来,跟随母羊行动。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时间段,也是生命最脆弱的阶段,这期间要是遇到凶猛的食肉兽,小羊羔毫无躲避能力,只能成为食肉兽唾手可得的美味佳肴。

这只母崖羊很不幸,在刚刚分娩完最脆弱的时候,被饥饿的雪豹盯上了。

地形对母崖羊有利,不然的话,它连同刚出世的羊羔早就命丧豹口了。

这是半山腰一座突兀的岩,有一半悬空,有一半连接陡壁,地势极为险峻。雪豹处在岩外侧,必须由低向高蹿跳,才能登上岩。岩形似蛤蟆,边缘浑圆,向外倾斜。很明显,雪豹之所以还没向母崖羊扑咬,主要是对这险峻的地形有所顾虑,担心万一跳上岩后立足未稳,母崖羊趁势用犄角顶撞,使它从岩上摔下百丈深渊。

红崖羊虽然好吃,但自己的性命更加可贵,须特别小心。

雪豹在岩下徘徊,寻找最佳蹿跳角度,挑选最佳进攻路线,谋划最佳扑咬方案,等待最佳出击时机。

雪豹的腹部收得很紧,应了一句俗话:肚皮贴到脊梁骨。铜铃豹眼闪烁着饥饿的绿光,嘴角口涎滴答,一看就晓得是只食欲旺盛的饿豹。毫无疑问,这只雪豹绝不会知难而退,放弃这场猎*。

我知道,雪豹发起攻击只是个时间问题。虽然母崖羊占据地形优势,但力量相差太悬殊了,是不可能阻挡雪豹的。母崖羊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舍弃宝贝羊羔,要么母子同归于尽。

从生存策略说,舍弃羊羔无疑是明智的选择,因为无论母崖羊是战是逃是生是死,都不可能保住羊羔性命,何必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呢。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嘛。可我在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母崖羊鼻子喷着粗气,摆开一副格斗的架势,没有任何犹豫和动摇。

它是母亲,初生羊羔是它的第二生命,它愿意生生死死与羊羔在一起。

我随身带着一支左轮手枪,我只要朝雪豹头顶开一枪,刺耳的枪声和刺鼻的火药味,一定能把雪豹赶走,救母崖羊于倒悬。可我没这样做。我是个动物学家,野外考察最基本的原则就是尽量不去干预野生动物的正常生活。母崖羊坚强的母爱固然令人钦佩,但雪豹捉羊也属天经地义之举,我不该感情用事去改变它们的命运。

就在我这么想时,曼晃与雪豹在岩前相遇了。曼晃猛烈咆哮,颈毛恣张,像只发怒的狮子。雪豹当然也不甘示弱,张牙舞爪,气势汹汹地吼叫。

藏獒与雪豹,目的是相同的,都想把对方吓唬走,自己独霸美味佳肴。

据我所知,藏獒虽然高大威猛,但与有高山霸主称号的雪豹相比,力量仍有差距。一般来说,两只藏獒才能制伏一只雪豹,倘若一对一地较量,藏獒很难与雪豹抗衡。

雪豹*气腾腾扑冲过来,血盆大口照准曼晃的狗头咬去。我想,面对像雪豹这样超级*手的进攻,曼晃或许会知难而退,夹起尾巴溃逃。可我想错了,它真是一条罕见的猛犬,毫无惧色地迎上去,与雪豹咬成一团。豹吼狗嚎,尘土飞扬。

藏獒毕竟不是雪豹的对手,两个回合下来,曼晃的脸被豹爪撕破了,背脊也被豹牙咬得狗血淋淋。雪豹嘴角塞满狗毛,攻势越来越猛烈。曼晃不得不跳出格斗圈,以躲避雪豹凌厉的攻击。雪豹衔尾追击。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曼晃虽然转身奔逃,但那根尾巴却仍竖得笔直。狗尾巴是狗情绪的晴雨表,兴奋、愤慨、恐惧、胆怯等情绪都会在尾巴上显示出来。假如曼晃因为恐惧而无心恋战,尾巴应该像条死蛇般垂挂在两胯之间;它尾巴竖得笔直,表明不是因伤痛而溃败,而是策略性避让,其内心仍斗志昂扬。

雪豹在后面追了几步,便停了下来。穷寇勿追,对雪豹来说是很明智的做法。雪豹与藏獒格斗虽然略占上风,但并非占有压倒性的优势;如果一味纠缠厮咬,雪豹或许最终能将藏獒咬死,但却要冒自己也被咬伤或咬残的风险。对雪豹而言,没必要冒这种风险。只要能把竞争对手驱赶走,独享母崖羊和那只羊羔,就是大获全胜。

雪豹朝曼晃背影吼了几嗓子,倏地一个转身,突然蹿高,跳上蛤蟆状岩。它起跳的位置十分理想,刚好是在母崖羊的侧面。等到母崖羊听到动静,拐动羊头摇晃犄角想来布防,已经迟了,雪豹已登上岩石。这时候,母崖羊还没完全丧失地形上的优势,雪豹站在岩边缘,母崖羊站在岩顶部,居高临下与雪豹对峙。

母崖羊冲动地想用犄角抵撞雪豹,可又无法克制内心的恐惧,跃跃欲撞,却又不敢真的撞过来,站在那儿踌躇不前。

雪豹虽然站在岩边缘,地势倾斜且背后就是百丈悬崖,但它具备锐利且能伸缩自如的趾爪,能在笔直的树干上上蹿下跳,能在陡峭的悬崖上如履平地,当然也就能稳稳当当地站立在岩上。雪豹眯着残忍的眼睛,身体屈蹲,一只前爪抓划地面,嚓嚓嚓,令人想起磨刀霍霍这个词,我当然晓得,它即将向面前的母崖羊发起攻击了。

我使用的是十二倍军用望远镜,清晰度很高,我看见,母崖羊那双秀美的羊眼泪光蒙眬,显示其内心的极度恐惧。我完全能预料到几秒钟后所要发生的事情,那是雪域荒原常见的一幕:雪豹会用闪电不及掩耳之势猛扑上去。母崖羊头顶那两支长约半尺琥珀色的犄角根本无力抵挡雪豹的进攻,豹爪在羊脸上用力掴打,母崖羊就会被打得晕头转向而跌倒在地,豹嘴就会无情地咬住母崖羊的喉管使其窒息而亡。而衰草丛中那只还站不起来的羊羔,也就成了雪豹一道入口即化的甜美点心。

雪豹的身体呈流线型,前后微微跃动着,眼瞅着就要发起致命攻击了。突然,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我的曼晃仿佛吃了豹子胆似的,跟在雪豹屁股后面也蹿上岩,狺狺怒嚎,趁雪豹来不及转身之际,竟然在雪豹屁股上咬了一口。

雪豹勃然大怒,不得不回转身来对付曼晃。雪豹与藏獒又在岩上展开激战。

在向外倾斜的岩边缘打斗,其惊险程度不亚于在钢丝绳上翻跟头。有一半以上的岩边缘,是突兀在山崖外面,稍有不慎就会滚落百丈悬崖。这地形对曼晃来说,更为不利。狗爪的抓抠能力远不及豹爪,再粗糙的树皮,狗也无法爬上去。狗在斜坡上保持平衡的能力比豹差多了。显然,在岩上搏*,曼晃更处于劣势境地。

雪豹频频出击,迫使曼晃退却,曼晃退到岩边,再退两三步的话,就有可能坠岩了。曼晃仿佛也明白这一点,不顾一切地迎上去,与雪豹扭成一团。豹与狗在倾斜的岩边缘打滚。

在豹与狗激烈厮*时,母崖羊瞪大眼睛密切注视着。力量对比毕竟有差距,雪豹不知怎么就咬住了曼晃的腿,曼晃哀嚎着拼命挣扎。殊料雪豹突然松开嘴,并用脑袋猛顶曼晃的腰。曼晃一下子弹射出去,打了两个滚,一直滚到岩边缘。它的两只前爪还抓住岩上的石缝,两只后爪已滑出岩,上半身还在悬崖上,下半身已滚出悬崖外,整个身体悬挂在岩边缘。底下就是云雾缭绕的百丈深渊,

是死神居住的另一个世界。

曼晃受了伤,假如没有谁帮助它的话,要费很大力气才能爬上岩。

雪豹银白色的胡须抖动着,眼角和嘴角大幅度上翘,显得非常得意。它迈动矫健的步伐向危难中的曼晃走去。在这场殊死搏*中,它已稳操胜券,或者说是已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它只需走拢去,举起犀利的豹爪照准狗脸掴一掌,曼晃就会坠下深渊。从这么高的悬崖摔下去,别说狗了,就是乌龟也会摔成八瓣的。

雪豹几步便来到曼晃跟前,豹脸生动地狞笑着,举起了一只豹爪。几秒钟后,曼晃便会从这个世界消失。雪豹消灭了竞争对手,便可不受任何干扰地猎取母崖羊与那只羊羔了。

说实话,我没想过要去帮助曼晃。它现在的处境,我除非开枪射*雪豹,是不可能让它转危为安的。雪豹属于国家一类保护动物,我决不会为了一条狗而去伤害一只珍贵的雪豹。再说了,这是只渡魂失败的藏獒,性格乖戾凶暴,缺点多于优点,我对它已有厌烦遗弃之心。性格即命运,残忍导致毁灭,这是它自找的,与我不相干。

雪豹的爪子举到空中,尖利的指爪已经从爪鞘中伸展出来,像几柄锋利的小匕首,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就在这节骨眼上,突然,雪豹背后闪出一条红色身影,就像刮起一股眩目的狂飙。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那红色狂飙已撞到雪豹身上。雪豹惊吼一声,不由自主地向悬崖边缘冲去。这时我才看清,原来是母崖羊用短短的犄角撞击雪豹的胯部。

很难推断母崖羊何以克服懦弱的天性,主动从背后向雪豹发起攻击?或许它明白雪豹一旦将曼晃打下悬崖,就可以毫无障碍地咬*它和它的宝贝羊羔,横竖是死,倒不如主动出击拼一拼,说不定还能拼出条生路来;或许它天生就是一只特别勇敢的母崖羊,为了自己所钟爱的羊羔,不乏与强敌血战到底的决心;或许它觉得雪豹离岩边缘仅一步之遥,自己用足力气从背后猛烈撞击,是有把握将敌害撞下深渊的,天赐良机,它当然不能错过。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母崖羊决不会是为了救援危难中的曼晃而去攻击雪豹的。

母崖羊撞得既准且重,两支犄角刺进雪豹胯部,一下就把雪豹顶出一米远,雪豹整个身体横在岩边缘线上,只要再往前去三寸,便掉到悬崖下去了。母崖羊绷紧后腿继续发力,当然是想一举成功,把滞留在边缘线上的雪豹顶出岩去。发怒的红崖羊力气不小,雪豹确实又被往前顶了三寸。

但雪豹毕竟是雪豹,身手矫健,反应敏捷,就在被顶出岩的一瞬间,突然急旋豹腰,身体在空中做了个九十度的拐弯,两只前爪抓住了母崖羊的肩胛,豹嘴摸索着欲咬羊嘴。这是雪豹捕羊的典型动作,豹嘴一旦咬住羊嘴,便会紧咬不放,使羊因无法呼吸而窒息身亡。

此时此刻,母崖羊站立在岩边缘线,雪豹两只后爪已悬空在岩外侧。奇怪的是,雪豹的血盆大口明明已触碰到羊嘴了,却没有狠命噬咬,只是朝羊嘴呼呼喷吐粗气,用粗糙的豹舌情侣似的舔吻羊唇。

我不相信雪豹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还有闲情逸趣与母崖羊玩接吻的把戏。我是个动物学家,我相信这样一条定律:动物的任何异常行为,目的都是为了确保生存。雪豹之所以在豹嘴触碰到羊嘴后衔而不咬,并非慈悲或客套,而是为了拯救它自己的性命。假如现在就咬羊嘴,母崖羊在这个位置窒息倒地,极有可能连羊带豹一起栽进百丈深渊。雪豹之所以朝羊嘴喷吐气息并用豹舌摩挲羊唇,目的是要用豹嘴那股血腥的气流来搅乱母崖羊的神经,迫使母崖羊退却,从危险的岩边缘退到安全地带。换句话说,雪豹是在用特殊方式,企图让母崖羊驮着它撤离这随时都可能坠岩身亡的地方。

这很狡猾,也很聪明;这很卑鄙,也很智慧。母崖羊往后退了半步。食草动物天生厌恶食肉猛兽身上那股血腥的*戮之气,强行被豹嘴舔吻,必然会魂飞魄散,本能地要往后躲避。雪豹两只后爪本来处在悬空状态,

此时已勉强可支立在岩边缘线上。倘若母崖羊再往后退半步,雪豹两只后爪就可在岩上站稳。一旦雪豹消除栽落深渊的威胁,毫无疑问,就会咬*母崖羊。

那壁厢,曼晃仍悬吊在岩边缘,怔怔地望着激烈搏斗的羊和豹发呆。

母崖羊急促地呼吸着,再次举起蹄子,欲往后退却。雪豹得意地狞笑着,更大剂量地往羊鼻和羊嘴喷灌血腥气流。悲剧就要发生,*戮就要开始,崖羊就要母死子亡,雪豹就要化险为夷。

就在这节骨眼上,令我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只见母崖羊突然停止了退却,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咩叫,四肢弯曲,用足全身的力气往前蹿跳。虽然它身上驮着沉重的雪豹,但危急时刻迸发出来的力量却是惊人的。我看见,母崖羊头顶着雪豹,身体蹿出半米多远。虽然空间距离仅有半米远,但却由生存迈进了死亡。我在望远镜里看得非常清楚,母崖羊跃出岩,在空中短暂停留,雪豹的脸恐怖地扭曲了,两只豹眼睁得老大,仿佛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一刹那,母崖羊与雪豹从我的视界中消失了,像流星似的笔直坠落下去。

十几秒钟后,悬崖下传来物体砸地的訇然声响。不难猜测母崖羊跳崖的动机,面临强敌,生存无望,唯有同归于尽。

这时,藏獒曼晃挣扎着从边缘线爬上岩。它狗毛凌乱,狗脸写满劫后余生的惊恐,站在悬崖边,朝着深渊狺狺吠叫。它的声音嘶哑破碎,就像一支变调的破喇叭。

它命大福大,它还活着,它有理由感到庆幸。

我艰难地向那座蛤蟆状岩攀登,想用铁链锁住曼晃的脖颈,把它牵回观察站去。

刚才我在望远镜里看见,曼晃站在悬崖边朝着深渊吠叫一阵后,便一头钻进岩背后的衰草丛。衰草丛里,有一只刚刚出生还站不起来的小羊羔。

真应了一句古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母崖羊与雪豹同归于尽,对曼晃来说,既除去了竞争对手,又扫除了狩猎障碍,当然是得了渔翁之利。

衰草丛在摇晃,我的视线被遮挡住了,看不见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猜想,曼晃肯定急不可耐地扑到小羊羔身上大快朵颐。今早起来我只喂了它两根火腿肠,在崎岖难行的山上转了半天,又与雪豹激烈搏*了一番,它早就饥肠辘辘。刚出生的小羊羔水灵鲜嫩,活*活吃,对生性凶猛的藏獒来说,无疑是顿难得的盛宴。

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我想,它是决不肯放弃这个好机会的。不知为什么,一想到曼晃正在肆意虐*那只可怜的小羊羔,又想到母崖羊勇敢地与雪豹同归于尽,我心里就对曼晃产生一种憎恶。虽然理智告诉我,小羊羔失去母崖羊的庇护,在雪域荒原是无法存活的,或者被猛兽咬*,或者饿毙后被秃鹫啄食腐尸,绝无生的希望。但是,我仍对曼晃去袭击小羊羔而感到愤怒,似乎一种美好的情感正遭受亵渎。

我要把曼晃送到动物园去。像这种铁石心肠劣迹斑斑的野兽,最好的归宿就是终生囚禁在动物园的铁笼子里。我宁肯养一条无用的哈巴狗,也决不会再让它待在我的身边。

我气喘吁吁爬上岩,走到衰草丛旁,拨开草叶探头望去,一个让我深感意外惊讶万分又终身难忘的镜头映入我眼帘:小羊羔已抖抖索索站立起来,秀气的羊眼半睁半闭。曼晃侧卧在小羊羔身旁,长长的狗舌舔着小羊羔身上湿漉漉的胎液。我仔细看曼晃的脸,表情温柔,狗眼充满母性的光辉,仿佛是在舔吻它亲生的狗崽子。

幡然醒悟?立地成佛?还是情感升华?小羊羔长得很可爱,琥珀色的眼珠,墨玉似的嘴唇,金灿灿的皮毛,挺招人喜欢的。我伸手抚摸小家伙的脸,曼晃忽地跳了起来,胸腔里发出呼呼的低嚎,可尾巴却摇得让人眼花缭乱。它的低嚎我司空见惯,我却是第一次见它这么热烈地朝我摇尾巴。更让我惊奇的是,狗的低嚎表示愤怒和警告,狗摇尾巴表达喜悦和欢欣,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却同时出现在曼晃身上,这是很有趣的现象。

我把小羊羔抱在怀里,亲昵地用下巴摩挲它的额头。我注意着曼晃的反应,它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渐渐地,它发自胸腔的低嚎声停息了,那尾巴却越摇越灿烂。

我明白了,曼晃之所以同时做出低嚎和摇尾这两种对立的形体动作,是要表达这么一种复合式情绪:既警告我别伤害小羊羔,又在恳求我帮帮这无辜的小生命。

我抱着小羊羔往观察站走,一路上,曼晃奔前跑后,紧随我身旁。在下一道陡坎时,我不慎滑了一跤,曼晃惊嚎起来,叼住我的衣袖把我拉起来,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关怀。在钻一条箐沟时,一只金猫大概是闻到了小羊羔身上那股甜腥的羊膻味,从灌木丛探出脑袋,诡秘而又凶狠地盯着我怀里的小羊羔,图谋不轨,曼晃怒吼一声冲上去,连扑带咬,一直把金猫赶到山顶大树上,这才罢休。

这以后,曼晃好像换了一条狗,它的眼光变得温婉柔和,并习惯了摇尾巴,每当我或强巴给小羊羔喂牛奶时,它就特别起劲地摇尾巴,那条本来就油光水滑的尾巴摇得就像一朵盛开的菊花。闲暇时,它喜欢待在小羊羔身旁,就像母亲一样,舔吻小羊羔的皮毛,深情地欣赏小羊羔在它面前欢奔乱跳。早晨我牵着曼晃进山工作,当然把小羊羔留在观察站里,它总是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告别小羊羔。傍晚回来,离观察站还有老远一截路,它就急不可耐地疾奔而去,抢先一步回到观察站与小羊羔团聚。

它仍保持着藏獒骁勇善战的性格,却多了一种家犬的顺从与沉稳。在野外,有时遭遇黑熊或野狼,只要我一声吆喝,它仍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噬咬。但若遇到过路的陌生人,或遇到放牧的羊群,我轻喝一声:“止!”它马上就停止吠叫,乖乖地退回到我身边。

“现在要是让它做牧羊犬,牧羊人可以天天在家睡大觉。”强巴说,“它已经是条渡过魂的藏獒了。哦,可以用它换两头牦牛啦。”

我知道,是那只勇敢的母崖羊,用它缠绵而又坚强的母爱,重新塑造了曼晃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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