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原文刊载于《杜甫研究学刊》2016年第3期,总第129期。
刘跃进,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
建安是东汉最后一位皇帝刘协的年号,始于公元196年,止于公元220年,前后25年。这是汉魏历史转折的关键时期,各种政治势力明争暗斗,角力厮*,充满血腥味道;这又是中国文学史上“建安风骨”异彩纷呈的特殊时期。生逢乱世的诗人,“终日驱车走,不见所问津” (陶渊明《饮酒》二十) ,想找一个相对稳定的靠山都不容易。进入建安时期,他们在曹操求贤若渴的感召下,终于在邺下找到栖身之所。
建安改元前一年的四月,董卓旧部李傕、郭汜内斗互攻,郭汜劫持了汉献帝刘协,烧毁宫殿。六月,李傕、郭汜议和,刘协得以东归。这年秋冬,李傕、郭汜又反悔,试图再追挟汉献帝。杨奉等拒阻,护送东渡黄河,驻安邑。在这样的背景下,曹操接受了荀彧的建议,在建安元年八月,将处于困境中的汉献帝接过来,迁都许。从此,曹操动辄“奉辞伐罪”,常致敌于不利境地,战略上占据主动,开启了全新局面。
建安元年,孔融四十四岁,曹操四十二岁,陈琳约四十岁,阮瑀约三十岁,徐幹二十六岁,应瑒约二十二岁,刘桢约二十二岁,王粲二十岁,曹丕十岁,曹植五岁。建安七子及其他重要诗人,如蔡文姬、仲长统、繁钦等,都进入创作的活跃时期,奋发有为,渴望一展宏图。
一、建安诗人的选择建安七子中,孔融最长,大曹操二岁。他们彼此非常熟悉。孔融在《论盛孝章书》中说:“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五十之年,忽焉已至。公为始满,融又过二。”曹操起兵时,以恢复汉室相号召,孔融深信不疑:“曹公辅政,思贤并立。策书屡下,殷勤款至”(《与王朗书》) ,认为只有曹操才能平定战乱。曹操多次发布求贤令,孔融积极配合,不遗余力地推荐人才。《文选》中收录的《论盛孝章书》《荐祢衡表》就是这类有名的代表作。《论盛孝章书》说:“公匡复汉室,宗社将绝,又能正之。正之术,实须得贤。珠玉无胫而自至者,以人好之也,况贤者之有足乎?” 《荐祢衡表》称其“性与道合,思若有神”“忠果正直,志怀霜雪,见善若惊,疾恶若仇。” 此外,《后汉书》中记载孔融的《上书荐谢该》,称谢该“博通群艺,周览古今,物来有应,事至不惑,清白异行,敦悦道训”,评价甚高。孔融还曾极力推荐汉末著名学者赵岐、郑玄等,并为修缮郑玄故居,作《告高密县立郑公乡教》,称“郑君好学,实怀明德”,改郑君乡为郑公乡。其实,他在私底下对于郑玄的评价也有所保留,谓“郑康成多臆说,人见其名学,谓有所出也。证案大较,要在五经四部书。如非此文,近为妄矣”(《与诸卿书》) 。言下之意,孔融认为郑玄只是长于经学,其他则妄。但是,他还是力推其所长,希望这些推荐可以“昭近署之多士,增四门之穆穆。钧天广乐,必有奇丽之观;帝室皇居,必蓄非常之宝”(《荐祢衡表》) ,表现出非常乐观的入世态度。建安元年,曹操将陷于困境的汉献帝接到许昌,孔融感佩不已,作六言诗三首,极赞曹操。第一首叙写董卓之乱,渴望曹操能够平定战乱,“瞻望关东可哀,梦想曹公归来”;第二首叙写李傕、郭汜之乱,“万官惶怖莫违,百姓惨毒心悲”;第三首盛赞曹操从洛阳迁都到许,励精图治,“从洛到许巍巍,曹公谋国无私”。
从孔融全部作品来看,归顺曹操初期,具有积极的从政热情并对曹操全力支持。后来,曹操挟天子令诸侯,孔融逐渐感觉到他有代汉野心,便逐渐疏远,采取不合作态度。官渡之战得势后,曹丕霸占甄夫人,孔融上表祝贺说:“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曹操未闻此典,便问其故。孔融说:“以今例古,想当然耳”。这当然是孔融有意羞辱曹操。曹操下禁酒令,他又作《难曹公禁酒书》,称“酒之为德久矣”。如果说这类冷嘲热讽的文字,曹操还勉强能忍受的话,另外一些事情曹操就不能容忍了。孔融担心曹操分封子弟,控制王室,为代汉作制度准备,于是《上书请准古王畿制》,建议“千里国内,可略从《周官》六乡、六遂之文,分比北郡,皆令属司隶校尉,以正王赋,以崇帝室” (《建安七子集》) 。这就引发了曹操的忌讳和愤懑。但曹操并未以此治罪,而是从道德上抹黑他。建安十三年 (208) ,他让路粹作《枉状奏孔融》攻击孔融伤风败俗:“前与白衣祢衡跌荡放言,云‘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曹操接过这个话题,特作《宣示孔融罪状令》,说:“此州人说,平原祢衡受融传论,以为父母与人无亲,譬如缻器,寄盛其中。……融违天反道,败伦乱理!” 注意“违天反道,败伦乱理”这八个字,分量很重,必致孔融于死地,且容易得到别人的支持。按理说,这些观点并非孔融所创。王充《论衡·物势》就说:“夫天地合气,人偶自生也;犹夫妇合气,子则自生也。夫妇合气,非当时欲得生子,情欲动而合,合而生子矣。”佛教亦持此理。《朱子语类》卷一二六:释氏“以生为寄,故要见得父母未生时面目。……黄蘗一僧有偈与其母云:‘先时寄宿此婆’。止以父母之身为寄宿处,其无情义、绝灭天性可知!”孔融的论调只不过是王充的翻版,话说得更直白而已。《文心雕龙·程器》说:“文举傲诞以速诛。”以傲诞而引火烧身,这是孔融没有想到的结局。他作《临终诗》为自己辩解说“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认为是有小人作祟。当然,他也为自己出言不慎而后悔,故云:“言多令事败,器漏苦不密。河溃蚁孔端,山坏由猿穴。”孔融的悲剧,想必给建安文人敲响了警钟。
孔融被*这年,赤壁大战爆发,形成了三国鼎立格局。如何巩固自己的地位,是曹操必须面对的问题。几十年来的身世际遇,让曹操非常清楚,国家兴亡,政治成败,不仅取决于严饬吏治、整肃朝廷,更取决于人才。三国纷争,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人才的竞争。曹操幕中,孔融地位不容小觑。当年,祢衡何等狂妄,但曹操未敢下手,而是把他送给黄祖,让黄祖*了祢衡。他知道,*文人这件事,负面影响很大。他*孔融,所依据的法理是儒家的孝道。而他本人,是宦官养子的后代,如何体现孝道?这本身就是一道绕不过去的难题。要想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要想取得当政的合法性,他就必须要打破过去的用人制度和精神壁垒,广开渠道,延揽人才。他曾不止一次地发布求贤令,唯才是举。只要有才,哪怕不忠不孝,也可以委以重任。当然,前提是必须对他忠心耿耿。曹操之所以*孔融,实属忍无可忍,同时也有*一儆百的警示作用。
与孔融相比,阮瑀、刘桢、应瑒等相对年轻,在建安初年进入曹操幕府。陈琳、王粲、徐幹等人则是在建安十年前后陆续汇于邺下。他们都缺少孔融傲慢的资本,对曹操只有臣服。曹植《与杨德祖书》:“仲宣独步于汉南,孔璋鹰扬于河朔,伟长擅名于青土,公幹振藻于海隅,德琏发迹于此魏 (一作大魏) ,足下高视于上京”。王粲曾在荆州依附刘表,故曰“汉南”。陈琳曾在冀州袁绍幕下,故曰“河朔”。徐幹世居青州,故曰“青土”。刘桢为东平宁阳人,离齐地海边不远,故曰“海隅”。应瑒南顿人,地接魏都,故曰“此魏”。至于杨修,乃是太尉杨彪之子,世居京城,故曰“上京”。所谓独步、鹰扬、擅名、振藻、发迹、高视,均指名扬一时。所以说“当此之时,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 。灵蛇之珠,即隋侯之珠。荆山之玉,即和氏之玉,都是举世珍宝。这里用以比喻各位才华如玉,文章雄视天下。“吾王于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纮以掩之,今悉集兹国矣” 。吾王指曹操,当时称魏王,能延揽天下英才而用之,悉集兹国,即汇集京都邺下。
阮瑀字元瑜,陈留尉氏 (今属河南) 人。年轻时曾随蔡邕问学。蔡邕与曹操有管鲍之好。可能是由于这层关系,阮瑀大约在建安初年就进入曹操幕府,与刘桢一起,被召为司空军谋祭酒,管记室。他擅长章表*,《文选》收录其《为曹公作书与孙权》,文气顺畅,舒卷自如。所以曹丕《与吴质书》说:“元瑜*翩翩,致足乐也。”《文心雕龙·才略》篇也说阮瑀“以符檄擅声”。他的辞赋创作如《纪征赋》《止欲赋》《筝赋》《鹦鹉赋》等,虽为应招之作,亦文彩斐然。他还著有《文质论》,认为文“远不可识”,质“近而得察”“文虚质实,远疏近密”,故主张“意崇敦朴”,即以质实为上。他的诗今存十余首,大都质实无华。名篇有《驾出北郭门行》、《咏史诗》二首、《七哀诗》二首、《杂诗》、《公宴诗》、《苦雨诗》等。《驾出北郭门行》为其代表作,表现孤儿的悲惨境遇,反映了当时严重的社会问题。《咏史诗》,乃与王粲、曹植同时所作,描写秦穆公*三良的史事。从诗歌内容看,作者对三良深表同情,但也好像并未讥刺秦穆公。在作者看来,三良很重“恩义”,并非被迫从死。
刘桢字公幹,东平宁阳 (今属山东) 人。他的性格有点像孔融,直率少媚骨。曹丕《与吴质书》、刘勰《文心雕龙·体性》、钟嵘《诗品》都说刘桢为人为文,都表现为气盛。曹丕说:“公幹有逸气,但未遒耳。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王昶《家戒》也说:“东平刘公幹,博学有高才,诫节有大意,然性行不均,少所拘忌,得失足以相补。”同样是《公宴诗》,其他人多是赞美皇帝寿永无疆,而他的诗则着重表现宴会场面的恬静典雅的园林气氛。“投翰长叹息,绮丽不可忘”的感叹颇有意味。正因为如此,建安七子中,除孔融外,刘桢也多次得罪曹氏父子,因而备受冷落。《赠徐幹》一诗,可能写于他失志时。当时,徐幹等人能够随曹丕在西园游宴,而自己却不能随意出入西园,不能与宴,心中非常郁闷。尽管如此,他依然不愿意改变自己的性格。《赠从弟》三首,分别以苹藻、松柏、凤凰作比,勉励他的从弟能够坚持节操,端正不阿,王夫之《古诗评选》说这组诗“短章有万里之势”,反映出刘桢对独立人格的追求。
应瑒字德琏,出身于世代官宦之家,祖父应奉、伯父应劭,均为汉末著名文士、学者。他早年流寓南北,建安初入曹操幕府为掾属。曹植为平原侯,应瑒为平原侯庶子,后转为曹丕的五官中郎将文学《文心雕龙·才略》说:“应瑒学优以得文”。曹丕《与吴质书》也说:“德琏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曹丕说他“美志不遂”,也不尽然。《艺文类聚》卷二十二载其《文质论》,篇幅较之阮瑀的同题之作为长。《文心雕龙·序志》称:“至于魏文述典,陈思序书,应瑒文论,陆机《文赋》,仲治《流别》,宏范《翰林》,各照隅隙,鲜观衢路,或臧否当时之才,或铨品前修之文,或泛举雅俗之旨,或撮题篇章之意。魏典密而不周,陈书辩而无当,应论华而疏略,陆赋巧而碎乱,《流别》精而少巧,《翰林》浅而寡要”。这里提到“应瑒文论”,应当是指其《文质论》。在刘勰看来,这篇文论与《典论》《流别论》《翰林论》《文赋》同等重要,也算是不朽之作了。当然,这篇《文质论》也有不足,最主要的问题是“华而疏略”,即华丽而缺少实质内容。这与阮瑀正好相反。他的诗也具有这个特点,华丽纤巧。如《侍五官中郎将建章台集诗》构思比较巧妙,代雁为词。不过,这终究是一篇应酬之作,曹丕用“和而不壮”四字来评论他,是比较确切的。
徐幹字伟长,北海剧 (今属山东) 人。建安十年 (205) ,曹操平定袁绍,徐幹应诏入曹操幕,为司空军谋祭酒掾属。建安十三年 (208) ,随曹操南征,作《序征赋》。建安十六年(211) ,曹丕受封为五官中郎将,徐幹为五官将文学。建安十八年 (213) 前后,因病隐退,潜心写作《中论》。在建安七子中,内心最为平和的是徐幹。徐幹不仅性格舒缓,下笔亦托古见意,含蓄委婉。徐幹现存诗歌三首,以组诗《室思》最为传诵。室思,犹言闺情,集中描写相思离别之情,上下章之间并无严格的逻辑线索。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七:“亦是多用虚字,句句转掉,有此健笔方可。如率意学之,易沦卑弱,结句佳,明是疑其不思,而不欲遽以为然也”。其中第三章“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无有穷已时”四句 ,以流水比喻相思之无穷,新巧而韵味深长。后来“思君如流水”,成为诗题,为后人拟作。《乐府诗集》卷十六《杂曲歌辞》所收唐前《思君如流水》一共有十六首之多。明代陆时雍《古诗镜》说“徐幹诗浅浅生动,是为诗中小品。”精致、恬淡,耐人寻味。
陈琳字孔璋,广陵射阳人 (今属江苏) 。约建安十三年前后进入曹操幕府。早年入何进、袁绍幕。曾作《为袁绍檄豫州文》讨伐曹操官渡之战,曹操灭袁绍,将陈琳纳入幕府,任命为司空军谋祭酒,管记室,主管军国书檄。《檄吴将校部曲文》即作于此时。这两篇文章并收录在《文选》中而成为一代名文。此外,《文选》还收录其《答东阿王笺》《为曹洪与魏文帝书》两文,与曹丕在《与吴质书》中的评论完全吻合:“孔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他的诗歌现存四首,其中《游览诗》二首和《游宴诗》带有干谒色彩,而《玉台新咏》卷一所收《饮马长城窟》,作者题为陈琳,是中国诗歌史上名篇。作者借用秦时修长城故事,通过筑城卒和妻子的对话,控诉了秦朝为修筑长城,连年征役,给老百姓造成极大的痛苦。诗中五、七言杂用,有对话、描写、抒情,文辞古朴,颇有汉乐府古风。这种风格,与陈琳作品风格颇不类。因此,是否为陈琳所作,目前尚有疑问。《文选》卷二十七收录古词《饮马长城窟行》:“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夙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它乡。它乡各异县,辗转不可见。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上竟何如?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这只是一般的描写相思离别之作,似乎与长城没有任何关系。李善注引郦道元所见古诗《饮马长城窟行》评云:“郦善长《水经》曰:余至长城,其下往往有泉窟,可饮马。古诗《饮马长城窟行》,信不虚也。然长城蒙恬所筑也,言征戍之客至于长城而饮其马,妇思之,故为《长城窟行》。”可知,郦道元所见《饮马长城窟行》,以长城主题,描写征夫思妇的痛苦。旧题陈琳《饮马长城窟行》“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云云,应是郦道元所见之古诗。据此,我们有理由怀疑,《玉台新咏》所收陈琳这首《饮马长城窟行》,很可能是真正的古词。而《文选》所录古词《饮马长城窟行》“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思绪绵绵,却具有鲜明的文人色彩。唐吴兢《乐府古题要解》说:“右古词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伤良人流宕不归。或云蔡邕之词。若陈琳水寒伤马骨,则言秦人苦长城之役也。”张玉穀《古诗赏析》卷九也说:“此伤秦时役卒筑城,民不聊生之诗,比汉蔡中郎作为切题矣” (《古诗赏析》,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 。即便作者不是蔡邕,也是像陈琳这样具有较高文学造诣的诗人所写,具有很浓的文人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