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自己的语言固然最能直接表现人物个性,然而他人的评价也能间接反映人物的品貌。《论语》有时也记述他人的臧否,品评人物优劣。由于孔门师徒之间相处久,知之深,所言又皆出于自然,并非回护攻讦,有意为之,故其断语都能中肯。
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先进》)
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先进》)
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先进》)
孔子有识人之明,他说:“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为政》)谁也别想逃遁。孔子对弟子、时人的断语,虽然偶或有失(孔子一生只看错了两个人: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但大多都是的评。
《论语》所记评语,或赞美其品德高尚,或强调其才能所长,或突出其性格弱点,或指摘其为人缺陷,与人物自己的语言相映衬,互为补充,相得益彰,从而使人物形象更为丰满。
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公冶长》)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雍也》)
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先进》)
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公冶长》)
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取焉斯?”(《公冶长》)
“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先进》)
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子曰:“枨也欲,焉得刚?”(《公冶长》)
子游曰:“吾友张也,为难能也,然而未仁。”(《子张》)
冉雍为人不善言说,其贤可南面称尊,闵损侍亲弗惑间言,厥德为人间至孝;子路之才堪治赋,冉求之能宜为宰,公西华长于迎送,宓子贱德配君子;高柴略嫌愚钝,曾参稍欠聪颖,子张失之偏激,仲由病在鲁莽;申枨其“多欲”,子张盖“不仁”……他人臧否,直取枢机。书之竹帛,一锤定音;盖棺之论,难以翻案!
《论语》所记群弟子中,凭借他人称赏而形象树立者莫过于颜渊。
颜渊性格内向,沉默寡言,潜心悟道,是孔子最得意的门徒。他没有子路的抗直、豪放和粗犷,也缺少子贡的健谈、机敏和巧智。《论语》提到他的地方不少,形象也很鲜明,但他自己露面只有问仁、答孔子问志、叹孔子循循善诱人和随孔子出行失散共四次。他的形象,主要是靠别人的称赏述说丰满起来的。
《论语·泰伯》记载,曾子说:“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我友尝从事于斯矣!”曾参一席话说出了颜渊的为人:大智若愚,虚怀若谷,宽容大度。
孔子曾说:“我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为政》)看上去好象很笨,其实并不如此。
《论语·雍也》篇,有孔子赞扬颜渊的一段名言: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孔子这一句由衷的夸奖,从另一个角度写出了颜渊的人品:安贫乐道,勤奋好学。
颜渊在孔门四科中,列为德行第一。孔子曾高度赞扬他“不迁怒,不贰过”的品格。有一次孔子对子贡说:“女与回也孰愈?”子贡回答:“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孔子深有感触地说:“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公冶长》)
读过《论语》,我们觉得颜渊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但是通过别人的言语,我们可以想见他的宽厚、勤奋和朴素。
颜渊之外,其他人物形象也有借他人评论得以补充的。如孔子形象,卫国封人的“木铎”之美,楚狂接舆的“凤歌”之讽,长沮桀溺的蔑如之视,弟子颜渊的喟然之叹,子贡的“宫墙”之喻,“日月”之比等等,都从不同角度丰富了孔子的形象,使之更鲜明,更完整,更实在,因而也更高大。
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 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八佾》)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微子》)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微子》)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我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子罕》)
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子张》)
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子张》)
孔子一生以“仁”为己任,积极进取,到处奔波,试图救世之弊,“知其不可而为之”,“斥乎齐,逐乎宋、卫,困于陈、蔡之间”“凡十四岁而反乎鲁”“退而修诗书礼乐,弟子弥众,至自远方,莫不受业焉。”(《史记·孔子世家》)读了上面几段语录,与《史记》的记载互参证,孔子人生之坎坷,追求之执着,意志之坚定,境界之崇高,宛然如见。
《论语》写人“遗貌传神”,其手法是多样的。虽然所记大多生活片断,人物形象不是很完整,但是把一系列客观的叙述联系起来看,也颇能传神。阅读《论语》,我们可以看到以孔子为中心而又各具特色的群弟子形象,看到他们忙忙碌碌,不断进取的人生。掩卷深思,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