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想到我写的这个人,在中国文学史上或将与李白、杜甫、苏轼、陆游相提并论,不禁惊恐万分。——《茱萸的孩子——余光中传》,傅孟丽
在台湾,有这么一位作家,他写得了“前尘隔海,古屋不在,听听那冷雨”的低语,也写得出“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的快意,一生从事诗歌、散文、评论、翻译,自称为自己写作的“四度空间”,一生笔耕不辍,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就是余光中。
和《听听那冷雨》结缘还是在高中的语文课本中,当时读完只有一个感受:文章怎么可以写得这么美!今天我们就从《听听那冷雨》出发,浅析一下余光中散文的艺术风格。
意象运用意象,是客观事物经过创作者融合主观情感的创造活动而创造出的一种艺术形象。如果说有哪位作家能够将中国的文化意象信手拈来,运用到极致,那么我首推余光中。他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着极其深刻的领悟极其深沉的热爱,所以他能够做到胸中有丘壑,笔落惊风雨。一个热爱中国传统文化的人读余光中的文章,感受只有四个字:酣畅淋漓。
01 文化的乡愁的内寻
有人说余光中是“乡愁诗人”,的确,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第一次认识他都是因为那首耳熟能详的《乡愁》。但是他的乡愁,绝不仅仅是地理上的乡愁那么简单,他的乡,也绝不止在台北,不止在厦门,不止在金陵,甚至不止在江南。余光中的乡,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广阔和上下五千年的纵深。余光中的乡愁,是一种深厚的文化乡愁。对家乡情愈深,思乡之情愈切;对文化情愈浓,文化乡愁愈烈。余光中的乡愁,来自与家国故土的分隔,更来自对五千年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的热爱与熟稔。所以在《听听那冷雨》中,他与遥远的土地对话,更与古老的文化对话。
地理上的乡愁是狭义的乡愁,要排解这种乡愁,一张船票足够了。但文化的乡愁并非如此便可排解,一张船票可以把自己带回故土,然而脚下的故土是否是心中的那片故土?所以他说:
残山剩水犹如是。皇天后土犹如是。纭纭黔首纷纷黎民从北到南犹如是。那里面是中国吗?那里面当然还是中国永远是中国。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遥指已不再,剑门细雨渭城轻尘也都已不再。然则他日思夜梦的那片土地,究竞在哪里呢?
其实他这么问时,答案已经要呼之欲出。奥秘就在杏花春雨,在牧童遥指,在剑门细雨,在渭城轻尘,可能还在小桥流水,还在大漠孤烟,在这一连串中国独有的文化意象里。
如果选用一组意象来代表中国,你会怎么选?我觉得最妙的是“铁马秋风塞北,杏花春雨江南”。是何人将这些意象首次组合在一起已经无从考据了,但毫无疑问这组合绝妙之极,写尽了苍莽与细腻,道完了厚重与轻灵,活脱脱一幅中华图。
《听听那冷雨》一文中,余光中便用“杏花春雨江南”来追寻他所怀念的故土家园。但这还不够,要找到“杏花春雨江南”的根,这一系列的意象才真正能够永恒,才能真正地排解文化的乡愁。赋予这些意象生命的可能是“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还可能是“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也可能是“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这些意象起于此但没有止于此。即使没有人再去吟诗作赋这些这意象依旧不会死去,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根,那么显眼却又那么容易被人忽视,那就是这六个汉字本身。余老找到了这个根,所以他说:
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无论赤县也好神州也好中国也好,变来变去,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当必然长在。因为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汉族的心灵他祖先的回忆和希望便有了寄托。
只要这文化的根还在,那文化的乡愁便仍有栖居之所。余光中的文化乡愁是一种对文化向内的探索,通过这种探索,他找到了中国文化精神的密码,所以他能够跳出地理乡愁的局限,与古老的文化对话。
02 文化乡愁的外用
余光中的文化乡愁使他能够进入到中国文化的核心,对一众文化意象信手拈来,当他跳开文化探索本身将这一能力运用到日常散文创作时,余光中的作品便表现出一种古意盎然的情趣和美感。
拿最为普通的景物描写来说,余光中的笔下的景,一看就能让人知道是中国的景。
比如看山:
那天下也许是赵家的天下,那山水却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笔像中国的山水,还是中国的山水上纸像宋画。恐怕是谁也说不清楚了吧?
比如听雨:
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两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在僧庐下,这便是亡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
比如论人:
东坡先生杖履所至,几曾出现过低级而无趣的俗物?
文化乡愁是余光中在历史的灵山秀水中挖掘出的一块美玉,而文化意象则是由这块美玉打磨成的珠子,这些珠子点缀在余光中的各种作品中,这是文化乡愁的外用,这种外用使他的作品都充满了一种中国文化独有的韵味。
音乐美感余光中的散文,是“诗化的散文”,也是“音乐化的散文”。他的文章有一种音乐的美感,让你不自觉地就沉浸在文字构成地旋律中。这种美感,来自于他的叠字运用、句子长短错落、音韵把控。
01 叠字运用
叠字运用是一种高明但不好掌握的表达技巧,因为一旦运用不好,就会使行文显得累赘臃肿,弄巧成拙。古往今来,论叠字运用,我只尊三人,一是欧阳修“庭院深深深几许”,三字相叠却叠得如此流畅自然而不影响文意与意境,奉为“古今第一叠”也不为过。二是李清照“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不知倾倒多少文人墨客与闺阁少女。第三就是余光中,可以看出他在叠字上的运用显然是受到李清照的影响,但他发展出了自己的风格,因为散文毕竟不同于诗词,具备更大的发挥空间。
所以他是这样听雨的:
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连在梦里,也似乎把伞撑着。
这里面有雨的形状,有雨的气势,有雨的声音,连串的叠字,像一串珍珠,落盘有声;又像一片雨帘,连绵不绝。
所以他是这样观雪的:
那雪,白得虚虚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皑皑不绝一仰难尽的气势,压得人呼吸困难,心寒眸酸。
仿佛置身雪原,满目的雪白令人目眩,凛冽的清寒又把人拉回清醒。
所以他是这样看闪电雷雨的:
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扑来,强劲的电琵琶忐忑忐忑忐忑忑,弹动屋瓦的惊悸腾腾欲掀起。
真看得人心惊胆颤。
不管通过叠字的运用营造了一种什么样的气氛,余光中的叠字运用都让文章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读来朗朗上口,连绵不绝,至于读后是心伤、心冷还是心惊,那都是读完之后的事了。
02 句子长短错落
袁枚在《随园诗话》里说:“文似看山不喜平”。读余光中的散文是不会有这种平淡的感觉的。一段话,或一二字一句,或一二十字一句,长短交错,让你体会一种过山车式的快感:
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伞上这城市百万人的伞上雨衣上屋上天线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在海峡的船上,清明这季雨。
句子的长短错落使余光中的散文呈现出一种动感,读来酣畅淋漓。
03 音韵把控
《文心雕龙·声律篇》中说:“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作为文字把玩的高手,诗人兼散文家的余光中自然对音韵有一种天然的敏感,不经意间便使散文有了诗韵:
- 比如“每天回家,曲折穿过金门街到厦门街迷宫式的长巷短巷,雨里风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里的“霏”、“非”。
- 比如“不过那一块土地是久违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纪,即使有雨,也隔着千山万山,千伞万伞。”里的“山”、“伞”。
- 比如“山中一夜饱雨,次晨醒来,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静中,冲着隔夜的寒气,踏着满地的断柯折枝和仍在流泻的细股雨水,一径探入森林的秘密,曲曲弯弯,步上山去。”里的“雨”、“气”、“密”、“去”。
这些韵脚使离散的句子成为一个小的整体,读起来连贯流畅的同时兼具协韵的美感。
结语我们今天在谈文化自信,而我们对文化最大的自信来自于五千年的文化积淀与传承,来自于一颗颗赤子之心的跳动与延续,读一读大师的作品,发现文化的意趣与魅力,重新找寻文化的初心,这也是我们对余光中这位离世不久的大师最好的告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