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点点总是在子夜十二点,走进这家名叫“西窗烛”的小书店。
正是仲春时节,外面下着霏霏细雨,寒气如锥。他推开虚掩的店门,空调的暖风扑面而来。门边一侧的墙上贴着一张小告示:请您先净手再读书。丁点点走到专设的木架前,在一盆温水里认真地洗了手。然后走到“免费阅读区”的一个角落里,在一张藤椅上小心地坐下来。值班的营业员是个小姑娘,叫小青。正要走过来打招呼,丁点点摆了摆手,小姑娘马上回到她的位子上去。
这家书店是丁点点开的,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专门生产、销售旅游产品的公司。公司有他得力的助手管理,而且赚钱,不用他操心,他只是白天去巡查一下,便回到除了他还有一条影子的家。书店也有专人打理,但他每夜都来,一直要守候到天亮。他常对部下说:书店白天是生意,晚上是态度和温馨。书店不论盈亏,旅游产品公司可作它坚强的后盾。
三十七岁的丁点点,老家在外省一个小县的乡下。他个子高挑,白净脸,亮眼,高鼻,很有范儿,事业也不错,可他至今没成家。他觉得一个人可以无牵无挂,自由自在,何况他有家了,家在“西窗烛”。
这店名取自唐诗中的“何当共剪西窗烛”,意思是夜晚来这里免费读书的人,在氲氤的书香书味中,彼此都是朋友。“西窗烛”店堂不大也不小,专门辟出三分之一的地方,设立“免费阅读区”,错落地摆放着沙发、藤椅、长条桌、小书桌。来这里读书、过夜的人,一概欢迎。背包客、流浪者、失眠人,男女老少,谁也不知谁来自何方。但也有规定,要求服饰干净,不可大声喧哗;看书累了可以睡,天明了便离开书店。这里免费供应茶水,也备有留言簿以供书写感想。
丁点点为什么要开这个书店呢?大学毕业那年秋天,先想在老家找个工作,没有中意的。到了冬天,他背着一个旅行大包,来到这座人生地不熟的城市,一次次去应聘,不是他不愿意,就是别人看不上。身上的钱带得不多,不能住旅馆了,入夜只好在街上游走。十点钟的时候,又冷又疲倦的他,发现小街上还有一家没关门的小书店,便走了进去。店主是位老人,一头白发,满脸慈祥。看了看他,说:“小伙子,看样子你冷坏了,快进来暖一暖。我给你泡杯热茶。”他突然喉头哽咽,流下感激的泪水。小书店原本是十点关门的,老人不催他走,陪着他坐在火炉边聊天、打盹,直到东方破晓……
第二天,丁点点又去了招聘会,什么条件也不讲了,到一家旅游产品小作坊去当推销员。几年后辞职,贷了一笔款,办起了自己的旅游产品公司。但那个让他栖息了一晚的小书店,和那位不肯透露姓名的老人,让他刻骨铭心。他后来去找过那家小书店,谁知歇业了,老人回乡下老家去了,具体是什么地址,没人说得明白。
丁点点手里拿着一本明人张潮所著的《幽梦影》,随意地翻着。这本书他看过多少遍了,很多章节都能背下来。他眼角的余光扫视着周围,辨认着哪些是熟客哪些是新面孔,猜想着他们是干什么的。在沙沙沙的翻书声中,也会偶尔有人轻声交谈一两句,也就一两句而已。
在对面靠墙边的一个中长沙发上,坐着一个老奶奶和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他们并不是一家人,是在这里认识的。老奶奶是干什么的?不知道,只知道她是个有文化的人,她每晚看的都是辞书,或是《英汉大字典》或是《说文解字》。他曾经有意无意地告诉值班的小青:她长期患有失眠症,只有倚靠在读书人的旁边才可以小睡一阵,老伴不在了,儿女在外地,她在这里找到了家的感觉。这个小男孩应该是个没家的孩子,或者有家归不得,白天在街上流浪,夜晚就到这里来,读的都是童话和神话故事,也许稍稍上过学,读这样浅显的书,还有许多字不认识。
老奶奶眯着眼打盹,忽然醒了,小声问:“你怎么不翻书了,遇到难字了?”
“是。您看,这个字?”
“是‘集’,‘集合’的意思。”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圆珠笔和一小块纸,快疾地写起来。
“上面的‘隹’是鸟的意思,一群鸟站在树木上,就是‘集’,不过繁写的‘集’上面是三个‘隹’下面是‘木’,就更让人明白了。记住了吗?”
“记住了。”
老奶奶笑了笑,又睡了过去。
丁点点发现今夜来人中,有好几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身边搁着很大的旅行包,一定是来这座城市找工作的,和他当年一样。他放下书,站起来走到热水器旁边,打满一壶滚烫的水,去为一个个的空杯子添茶。人们对他含笑点头致谢,他摆摆手,表示“别客气”。
丁点点发现今夜,有张老面孔不见了。
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身子瘦削,平头,额上皱纹很深,戴一副老花眼镜;白衬衫、羊毛衫、黑色的西装西裤;手里提着一个干净的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一进店门,先洗手,再用手帕擦干净,然后取一本英文版的哲学书,坐在藤椅上看得全神贯注。快天亮的时候,他放好书,拿起蛇皮袋子去卫生间。他再次回到店堂时,换上了一套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还是提着那个蛇皮袋子,里面放着西装之类的东西。他向小青点点头,礼貌地挥挥手,潇潇洒洒地走了。
这个老人以前是干什么的,没有谁知道。只知道他现在是个拾荒人,也就是拾破烂的。因为,小青有一次在一条大街边,看见他在垃圾箱边翻弄垃圾。小青怕他难为情,赶快走了。
丁点点听说这件事后,确实感到很奇怪。这个老人是本地的还是外地的?以前应是个有学养有体面职业的人,怎么沦落到拾荒为生?他几乎夜夜都来,怎么今晚不见踪影了呢?
丁点点朝小青招了招手,小青轻轻地走过来。
“小青,那个穿西装的老人怎么今夜没来?”
“他今夜没来,或许以后会来,或许漂到另外一个城市去了。他在这里的夜晚,应当以为是回到了家。”
丁点点叹了口气,说:“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此心安处便是家。”
……
丁点点天天都是子夜时走进“西窗烛”,天亮时离开“西窗烛”。
穿西装的老人如行云流水,从此再不见踪影。
那个老奶奶夜夜都来。挨在她旁边看书的小孩子,忽然被他的父亲和继母接回了老家,临走时,他在留言簿上写了一句话:“书是我的家。”
老奶奶的身边,又换上了另一个小孩子。
“西窗烛”的灯光,燃短了一个一个的长夜。
丁点点永恒地坐在“免费阅读区”的一个角落里,心静如水。(作者 聂鑫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