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弗兰纳里·奥康纳(1925年3月25日——1964年8月3日),美国小说家、短篇小说作家和评论家,美国文学的重要代言人。
奥康纳毕业于佐治亚女子学院和爱荷华大学,信仰天主教。她共著有两部长篇小说、32篇短篇小说以及大量的书评和影评。奥康纳是个南方作家,她的作品具有南方哥特式风格,并十分依仗区域背景和怪诞字符。奥康纳的作品也反映了她的罗马天主教信仰,并经常审视有关道德和伦理方面的问题。奥康纳的《短篇小说全集》在她去世之后的1972年获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奖,被网络读者誉为“史上最好的美国国家图书奖之一”。
怜 悯
弗兰克·奥康纳
丹尼斯的学校坐落在乡村的中心,无论离哪儿都有好几英里。这对教师起码有个好处,因为要是有学生想跑,还没等他到火车站,级长们就已经跟上来了。一次,丹尼斯认识的两个家伙都跑到梅林了。梅林是一个离学校十英里远的小镇。他们想去参加英国军队,可是二人一到梅林就像傻瓜似的住进了旅馆,结果半夜睡在床上就让级长们给抓了回去。据说,回来后,二人跪在大厅的耶稣受难像前被狠狠打了一顿。不过,这事谁也没搞清楚真相。丹尼斯想他们俩一定是受到一个传闻的启发才那么*,那传闻说是有两个学生真上了一条去英格兰的船,后来再没有消息。不过这是他来之前的事了。那时候逃跑也许比现在容易。他刚到这个学校就听人讲那座塔楼上安有一架望远镜,级长们轮流值班监视想逃跑的学生。
当然,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儿的学生都是些农民的孩子,非常粗野。只要有机会,他们就吸烟、赌钱、喝酒。正像妈妈所说,这不是个好学校,可光靠他爸爸给的那点补贴,他又有什么法子呢?他妈妈与他爸爸已经不在一起过了。
一天,一个新生走过来和他说起话来。新生叫弗朗西斯•康敏斯,是从邓莫尔来的,丹尼斯的妈妈现在就住在那个镇上。他跟别的学生完全不一样。他显得非常古怪,表情总是那么严肃,大脑袋和他的身子比起来显得有点不相称,小嘴巴非常能说。看样子,他家里人是想让他成为一名牧师。可以看得出,他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牧师。他从来都不做错事,无论是逃跑、吸烟,还是打牌都没有他的份儿。他挺有音乐天资,你只要用口哨给他吹个曲子,他就能在钢琴上弹出来。
连学校里那些粗野的孩子也不去惹他,因为不管你怎么惹他,他都不会急。对于别人的无礼,他只报之以一笑,好像他不相信别人会是存心的。所以,想让他生起气来结果只会自讨没趣。而且从第一天起,他就爱和丹尼斯在一起。丹尼斯的伙伴们可不喜欢他这样,因为无论他们做什么,只要他见了,总要教训他们几句,完全像个级长。可不知为什么,丹尼斯总觉得难以跟他吵起来。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学校里,一个从自己家乡来的同学在你眼里总会觉得有点与众不同。伙伴们并不知道丹尼斯想起邓莫尔镇,想起家,想起玛莎——尽管他以前总跟她吵架——时的感受。他有时夜里做梦也梦见家,醒了继续想家;那一整天,脑子里没有别的,全是家。最后他真想倒在床上大哭一场,可那又是不可能的,四十个学生住一间屋子,床密密麻麻地摆了四排。
他能容下康敏斯这样一个懦弱的朋友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康敏斯每个星期都收到家里寄来的一个包裹,里面有罐头肉、罐头水果、沙丁鱼等各种食品。丹尼斯总是饿,学校的饭最好的时候量也不够。由于他妈妈没有闲钱,所以他从来不能像其他学生一样早餐加点咸肉片。他爸爸定期来看他,而且总关心地问他过得怎么样。可是丹尼斯受过警告不许向爸爸诉苦。爸爸给他的一两镑钱用不了两天就花光了。他不想家时就想吃的。康敏斯总是和他一起分着吃包裹里的东西。后来,丹尼斯总跟康敏斯要东西吃,自己也觉得害羞了,可是看到康敏斯对于分吃东西跟自己一样高兴,心中又感到某种安慰。康敏斯教训起他来就像个上了年纪的女教师,可在分包裹里的东西时连一块糖也要分给他半块。
“现在我给你一片蛋糕。”他总是用这种令人愉快的、商讨式的口吻对丹尼斯说。
“嗨!得了!”丹尼斯则总是这样吼着,眼睛贪婪地盯着包裹。“你别老把它拿在手里好不好?”
“可如果我现在把包裹给你,你会一下子吃光的,”康敏斯喊道,“瞧,要是我现在给你一片,明天再给你一片,星期日再一片,那你三天都会有蛋糕吃,而不是一天。”
“要是我还饿,那一片顶什么用!”丹尼斯大声说。
“可是你明天夜里又会饿的,”对于他的贪婪,康敏斯绝望地说,“丹尼斯,你这个家伙真怪,总是这个样子:不是撑死就是饿死。若你不改,将会什么也吃不着的。我这么说都是为了你好,知道吗?”
丹尼斯只要跟平常一样得到了蛋糕,并不反对康敏斯为他好而训他的话。康敏斯总是想着为别人好,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牧师。不过,有时丹尼斯觉得康敏斯又有点过分了。例如那天吧,他们两人正在牧师的果园外面走过,丹尼斯突然发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而就在此刻,饥饿感像发烧感冒一样搅得他难以忍受。
“康敏斯,看着点!”他说着,爬上了墙头。
“你要干什么,丹尼斯?”康敏斯跟在后面惊恐不安地问。
“我只摘一两个苹果。”丹尼斯说完,从墙头跳下去,跑向前面的果树林。这时,他听到墙那边传来长长的尖叫声。
“丹尼斯!不要偷——苹果!不要偷!请千万不要偷!”
不过,此刻丹尼斯已经爬到长着最大最红的苹果的树杈上。他又听到康敏斯呼喊他的名字,并看到康敏斯也爬上墙头,两腿骑在墙上,眼里真的含了泪水。
“丹尼斯,”康敏斯高声对他喊道,“如果被人抓住,我怎么讲啊?”
“住嘴!你这个傻瓜!否则我们会让人抓住的。”丹尼斯反过来朝他吼起来。
“可是,丹尼斯,这是犯罪!”
“这是什么?”
“犯罪,丹尼斯。我知道这是小罪,可小罪会导致大罪的。丹尼斯,你如果离开这里的话,我把剩下的蛋糕都给你,真的,都给你。”
丹尼斯懒得再回答,不过他怒火中烧了。他把身上凡是能装的地方都装满了苹果,然后又慢慢地从墙上爬过来。
“康敏斯,”他凶狠地说,“你下次再这样,我就宰了你。”
“可这是真的,丹尼斯,”康敏斯使劲攥着自己的手说,“这真的是罪呀!而且你也知道这是罪,你在忏悔时一定要讲这件事。”
“忏悔时我不会讲这件事!若我听到你讲了,我就宰了你。我说话可当真。”
他当时讲的也确是当真的。他对自己的话感到很不安,苹果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欢乐。不过,他与康敏斯仍然是朋友,仍然与他分吃包裹里的东西。康敏斯的包裹对丹尼斯来说确实是个不解之谜。他所认识的别的学生最多一个月收到一个包裹,而他自己一学期也未必收到一个。当然,康敏斯的父母开一个小店,对他们来说寄个包裹可能算不得什么,不管怎么说,他们可以用批发价购买东西。不过,即便如此,这仍然是了不起的。可是,他们那么关心康敏斯,为什么又不把他留在家里呢?看起来,他并没有别的兄弟姐妹。丹尼斯自己是个整天跟妹妹吵架、妈妈总离家外出的野孩子,给送到这学校里来是可以理解的,可康敏斯凭什么也这样呢?这确实是谜。他决定回家时作一番调查。
学期末,康敏斯的父母用车来学校接他,顺便把丹尼斯也带回去。丹尼斯第一次有了机会。老康敏斯是个矮个子、戴眼镜的人,脸上还留了一点灰白的胡须。他的妻子很胖,是个爱说的女人。丹尼斯发现康敏斯非常喜欢他的父母,在父母面前无拘无束。他坐在椅子上,常把一只腿垫在屁股下面,转过身来,一边拉着他妈妈的手,一边回答她所提出的有关学校牧师们的问题。
一个星期之后,玛莎和丹尼斯到康敏斯家喝茶。康敏斯先生头上戴着帽子,站在店铺柜台后面,看到丹尼斯兄妹,便走到楼梯口喊康敏斯太太。她连说带喊地请他们上了楼,把他们领进一间临街的大房间里。丹尼斯和康敏斯拿着康敏斯在圣诞节得到的一把小手枪跑到外面后花园去玩了。那是一把好玩的汽手枪,可丹尼斯知道它得花几镑钱。康敏斯的东西都那么好。他还得到了一架风琴。丹尼斯对风琴倒并不眼红,可那把小手枪让他心里感到怪痒痒的。
“把手枪借给咱们玩玩怎么样?开学就还给你。”他恳求说。
“那怎么行呢?我自己还想练习呐。”康敏斯用他特有的幼稚的口气提出抗议。
“你为什么还要练手枪?”丹尼斯问,“当牧师是不能打枪的。”
“你怎么知道?”康敏斯问。
“因为牧师是不许射击任何人的。”丹尼斯说。
“咱们这么办吧,”康敏斯用他通常使用的那种精打细算的方式说,“平时由我来保存,星期六,星期天可以让你玩。”
丹尼斯可不想星期六和星期天玩,他想永远占有这把枪。康敏斯这样一个女孩气的,连枪都不敢打的人竟抓着枪不放,实在让丹尼斯感到意外。
康敏斯太太和三个孩子在前厅喝茶。喝完茶,康敏斯和玛莎去弹钢琴,康敏斯太太和丹尼斯谈起学校的事。
“太好了,丹尼斯,”她说,“你们上这么漂亮的学校,多好啊!”丹尼斯以为她说着玩,便笑了。
“学校的校园,还有里面的楼房多好!你喜欢大厅的彩色玻璃窗吗?”丹尼斯可从未专门注意过彩色玻璃窗,不过现在提起了,他朦胧有点印象,便点点头表示同意。
“是呵,肯定不错。学校里还有教堂,你什么时候喜欢都可以去。听弗朗西斯说你们那儿还有好看的电影。”
“噢,是的。”丹尼斯答道,可心里想,甭管什么时间,他宁愿花三便士到外头的电影院去看。
“另外,你们的老师都是牧师,这一点尤其好,不像这边的学校,多是些乡下老粗。啊,丹尼斯,我特别喜欢墨菲神父,他就是一位圣人,你知道吗?”
“是,他非常圣洁。”丹尼斯说,不过他心里在问:她要是见到他手里提着棍子,满脸通红地在教室里追逐学生,又吼又叫的样子,是否还会认为墨菲是一位圣人呢?
“嗯,当然非常圣洁了,”康敏斯太太继续叽叽喳喳地说,“还不仅这些,我的孩子。你们在学校里交的都是些有教养的懂规矩的朋友,不像这儿镇上的那些野小子。你看,我就不愿意让弗朗西斯出去跟街上的那些畜 生鬼混。”
听到这话,丹尼斯哑巴了。在邓莫尔镇可难得碰上像从科克来的科贝特兄弟,或从克莱尔来的巴雷特那样的野小子。不过,他可以感到康敏斯太太是认真的。他回家后,把这次串门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了妈妈。妈妈的取笑更使他相信自己的猜疑是对的——康敏斯太太确实无知。她和她丈夫都是小店主,只习惯于呆在那样一幢立在一排房屋中间的小房子里,看到学校有点气派的校园、池塘、网球场,就喜欢死了。他们以前见到铁道附近的那些有钱人住宅时的心情大概就是这样。难怪他们以为那是天堂,而这一点恰恰给丹尼斯心中的谜团作了解释。他们可并不像他自己的妈妈一样,想把小康敏斯打发走,他们送他走可能心疼得很,可为了让儿子去享受他们小时候没有享受到的这一切优越条件,只好送他走。可是,他们让这些表面的东西给欺骗了;不过,尽管妈妈对他们持嘲笑态度,但丹尼斯对康敏斯父母还是充满怜悯之心的。
但对于康敏斯本人,丹尼斯仍有不解之处。他知道如果自己也跟康敏斯一样是个独生子,而且父母都在身边,那他绝不会让他们这么久都蒙在鼓里的,他自己也会很快就离开那个肮脏的宿舍,离开那个鬼地方。起初他认为康敏斯可能也觉得那所学校不坏,这样,出自于一种利他主义的热情,他感到有必要把情况如实地讲给康敏斯太太听,可后来一想又觉得康敏斯不可能跟他父母一样也是受蒙骗的。他虽说是个懦弱、呆板的孩子,但在他身上并不缺少乡村孩子特有的那种机灵劲儿,他还是能够看透人的。他并不糊涂,他很可能是在宽容这一切,把这种宽容看作自己的责任;或出于职业的考虑,他认为人生就是如此,是苦海。他想家时或有同学嘲弄他时,可能就去教堂向上帝祈祷。这对丹尼斯来说,似乎有点奇怪,因为他自己想家或生气时,则总是在黑灯之后趴在床上哭一通,哭是完全不出声的,怕旁边的同学听到。
他竭力想让妈妈知道康敏斯父母的慷慨大方,便把风琴、手枪和每周寄给康敏斯一个包裹的事都告诉了她,心中抱着一线朦胧的希望:他妈妈会对他大方一点。可是他妈妈只说爱尔兰的小业主们有了钱就烧得难受,不知怎么花掉它们才好。她还说只要他爸爸如数给她理应得到的补贴,他就有可能去上爱尔兰最好的学院,在那种学院里,他只会与那些知识分子的孩子们交往。
尽管她这么说,可在他返回学校之后,还是出现了一个变化:他也收到了一个包裹。打开之后,他发现凡是他跟妈妈提到过的食品,里面全有。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感到非常羞愧。爸爸没有把该给妈妈的钱都给她,这可能是真的。她现在给他寄包裹来,完全是靠她自己省吃俭用挤出来的钱。当然,他现在也能够在那些父母没有如此大方的同学面前炫耀一下了。这总是一种安慰。
当天晚上,他碰到了康敏斯,他那张胖胖的圆脸正在朝他微笑。
“你要什么东西吗,丹尼斯?”他问,“如果你需要的话,我这里有一个包裹。”
“今天我自己也有包裹了,”丹尼斯自豪地说,“你喜欢桃子吗?我这里有。”
“可别现在一下子都吃光,”康敏斯滑稽地尖声说道,“要不你明天就没有吃的了。”
“呵,那有什么关系?”丹尼斯耸耸肩膀说,然后像是乱扔似的把他包裹里的东西送给他的朋友们以酬报他们的友情,也送给他素日的对头作为安抚。第二天晚上,他就又和平时一样一无所有了。
“喔,丹尼斯,”康敏斯关心地但又无可奈何地说,“你这家伙可真没办法。我告诉过你你会像现在这样的。你若什么也留不住,长大了怎么过日子?”
“呵,老兄,”丹尼斯窘迫间装出一副大人物的样子说,“你等我长大了瞧吧。”
“我现在就知道将来怎么样,”康敏斯说着,难过地摇了摇头,“比你再强的人到头来都是走投无路。我们将来成为什么人决定于我们现在的品行。你愿意学钢琴吗?我可以教你。”
康敏斯是个天生的牧师,不过尽管丹尼斯知道他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但说教对他不会起什么作用的,他就是这种人。时间一天天一周周地过去了——反正都一样:节俭惯了的康敏斯总是让他在收到新包裹之前天天都有吃的。
约一个月后,丹尼斯当着他那伙同学的面打开那个星期收到的包裹。安东尼•哈蒂也站在一旁,跟别人一起睁大眼睛看着。哈蒂来自克莱尔,是个又吝啬又讨厌的家伙。他因为从来都没有收到过任何东西,所以对每个收到包裹的人都非常妒忌。
“小子,你去年没收到一个包裹,可怎么现在你老是收到,真奇怪。”他猜疑地问道。
“这只是因为我妈妈从前不知道我这里伙食这么差。”丹尼斯充满信心地大声回答。
“奇怪的是她不自己写包裹上的地址,这……”哈蒂冷笑着说。
“哈蒂,你这是什么意思?”丹尼斯紧攥拳头,向他凑过去说,“你是不是嘴巴子痒痒了?”
“我是说包裹上的字与信封上的字不一样。”哈蒂指着包裹上的标签回答说。
“那有什么奇怪的?”丹尼斯大喊道,“我想那是店老板的字。”
“我看上面的字很像康敏斯包裹上的字。”哈蒂说。
“那又怎么了?”丹尼斯问,他心中不免有点惊恐。“我想可能是我妈在他家店里订购的,不行吗?”
“我没说不行,”哈蒂轻蔑地用一种低沉的语调说,“我只不过怎么想就怎么说罢了。”
丹尼斯不相信他的说法,不过此刻他对包裹已经失去了兴趣。他把它放回床头柜,然后一个人离开宿舍,一声不响地走进小树林。那天是星期二,天气阴沉沉的。他从兜里掏出钱包,里面有妈妈和玛莎的照片,还有妈妈寄来的两封信。他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里面一点也没提到包裹的事。他对哈蒂的说法仍不相信,他的解释是她想让他感到意外。不过,一想到还存在另一种可能性,他的心都乱了。他不能跟任何人谈这件事。晚上熄灯之后,他躺在床上,心情烦躁不安,翻来覆去不停地叹着气。他越翻腾,越清楚地感到包裹是康敏斯家寄来的,而不是他妈妈寄来的。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羞辱。包裹自然给他以欢乐,但更为重要的是包裹表明了妈妈对他的深切关心。这种想法曾给他带来巨大的精神鼓舞,尽管这一点他以前并没意识到。他对妈妈从未有过这样深沉的爱,可现在所有这些爱都一下子化为乌有了。他意识到自己现在很恨她,但他更恨康敏斯一家。他知道自己以前很同情弗朗西斯·康敏斯,他懦弱、呆板,他的父母只不过是一对可怜的愚昧无知的乡下小店主,他们连学校好坏都分不清。可是他们却一直在可怜他丹尼斯,因为没有人像康敏斯父母关心康敏斯那样关心他。他可以清楚地想象出康敏斯一家三口在议论他,议论他爸爸妈妈时的样子,就像他妈妈和他在议论他们家时一样,唯一不同之处是不管他们多么无知,他们的看法是对的。是他,而不是康敏斯,应该受到怜悯。
“喂,你怎么啦?”旁边床上的同学问他——房子里的床排得那么挤,大家连谁小声抽泣都能听到。
“我怎么也没怎么。”丹尼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来。
第二天,他把包裹里剩下的东西都包起来,拿到康敏斯的宿舍。他本想放下东西就走,可康敏斯在那儿,坐在床上看书,丹尼斯只好说两句话:
“康敏斯,这是你的东西,你再这么做,我就宰了你!”
“我做什么啦,丹尼斯?”康敏斯从床上站起来,哀喊着说。
“你让*给我寄包裹。”
“我没让她寄,是她自己要寄的。”
“就是你让她寄的。谁要你这个卑鄙的奸细管我的闲事!”
“我不是奸细,”康敏斯说,越来越不安了,“你需要吃的东西,我并没——不过,那又有什么害处呢?”
“有害处!你以为我妈不如*好,是吗?一个臭老板娘!”
“我没这么想过,丹尼斯,”康敏斯激动地说,“真的,我没这么想过,我从来没有说过*妈一句坏话。”
“他对你干了什么啦,小子?”一个同学装作站在康敏斯一边,问丹尼斯。
“他让他家里人给我寄包裹,好像我自己需要吃的没人给寄似的。”丹尼斯无法控制自己了,大吼道:“我可不需要他那些破包裹。”
“可那也值得哭?”
“谁哭啦?”丹尼斯喊起来,“我没哭,我要揍他,揍你,揍这宿舍里最有劲的!”
他停了一会儿,等待着应战者,可是别人只是好奇地望着他。他一个箭步冲出房子,因为他知道尽管他自己想忍住,实际上还是哭了。他径直跑到厕所,坐在便桶上大哭起来。学校里谁要哭的话,那里是唯一可以哭的地方,唯一可以不受人干扰的地方。他哭了,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秘密过去一直保守得很不错。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他并不是个硬汉子。可是自从康敏斯来了,这秘密终于暴露了出来。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跟康敏斯好了,当然这并非像康敏斯所想的是因为他对他怀有怨恨,这仅仅是因为对他说来,和康敏斯好就会活像他是一丝不挂地、赤条条地生活着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