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堂曲品》
五、《怀春雅集》提供《金瓶梅》写作素材
《怀春雅集》在明代的广受欢迎,还可以从它提供《金瓶梅》写作素材加以印证。
香港梅节先生曾经指出,《金瓶梅》有十七处十六首(一首重见),是套用《怀春雅集》的十六首诗篇(其中有一首被抄改成二首,有二首被组合成一首)23。
今继续比对,又发现《金瓶梅》第六十七回“残雪初晴照纸窗”、第七十二回“寒暑相推春复秋”、第七十八回“尽日思君倚画楼”和“灯月交辉浸玉壶”等四诗,以及第六十九回“纵横惯使风流阵,那管床头坠金钗”留文,也是袭自《怀春雅集》。
故合计《怀春雅集》至少有二十首诗词,提供《金瓶梅》二十二处二十首完整诗篇做为写作的素材,兹先列表比勘,再做讨论。
表中《怀春雅集》以何本《燕居笔记》为底本(简称《何》),校以林本《燕居笔记》和《花阵绮言》(简称《林》、《花》);
《金瓶梅》则以台湾故官博物馆藏万历本《金瓶梅词话》为底本,校以通称“崇祯本”的《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并附记当代排印本页码24,便于寻检:以上《怀春雅集》十九首诗和一阙词,悉依前后次序排列。
词话本《金瓶梅》不分先后,将它们抄改、袭用于第五十九回至第八十回(集中在全书五分之四的地方),或作回前诗,或作回末诗,或作回中证诗(无词),其中以第七十八回引用五首,频率最高。
由于抄用的诗篇,有见于何本《燕居笔记》而不见于林本和《花阵绮言》者,也有见于林本《燕居笔记》和《花阵绮言》而不见于何本者,可见词话本《金瓶梅》当是直接参考完整的《怀春雅集》早期单行本的可能性居大。
至于崇祯本,诗词韵文部分与词话本素有极大差异,然其出自《怀春雅集》的诗篇有减无增,故今暂置不论,以下所谓《金瓶梅》,仅专指《金瓶梅词话》而言。
发现《金瓶梅》大量套用《怀春雅集》的诗词,是有重要意义的。首先,它立即发挥了文字校勘上的价值。
例如《金瓶梅》第五十九回“带雨笼烟匝树奇”诗的“水推西子”、“点”、“郡”(含第七十二回“留在东风不放归”句的“在”),第六十四回“着人情思觉初阑”诗的“失”、“西子”,第六十九回“兰房几曲深悄悄”诗的“胜”、“睛”“富”,第七十七回“钟情自古多神念”句的“念”,同回“偶凭出鸟语来真”句的“出”,
第七十八回“拾琴暂息商陵操”句的“拾”,同回“宫腰迎出”句的“迎”,第八十回“一种相思两把愁”句的“把”,同回“更怜无瓜秋波眼”的“瓜”等字,显然有误,我们可以凭藉《怀春雅集》做出正确的校勘。
梅节先生早先“全校”《金瓶梅词话》25,尚依万历原本排印,及至“重校”时,已照《怀春雅集》将若干诗句进行了订正(请参上表所附页码,不赘)。
《金瓶梅》里某些诗句的误字确实有订正的必要,否则影响阅读,徒增疑惑,导致曲解。
例如第八十回的“更怜无瓜秋波眼”句,在不知“瓜”乃“似”之形近而讹的情况下,注释者只好存疑“无瓜:不解其意,待考。” 26又如第六十四回“着人情思觉初阑”诗,释“失”为“忍不住”,释“西子”为“西施”27,仿佛说得通,却与原意悖离,殊不知“失”乃“手”之形讹,“西子”乃“两字”之形讹(第五回回前诗“参透风流‘二字’禅”28亦可为旁证)。
另如将第六十五回“月色不知人事改”的“改”误作“故”字,释为“变故”29,将第七十二回“寒暑相推春复秋”的“推”字(不如“催”妙),释为“推移”30,将第七十七回“钟情自古多神念”的“念”字(“会”之形讹),释为“思念”31,
也都是望文生义,与原诗颇有出入。今后这些诗句若能据《怀春雅集》校改后的文字来注解,相信必能更符合事实。
《金瓶梅词话》
其次,知道《怀春雅集》也是《金瓶梅》写作素材的主要提供者之一,还可以让我们对《金瓶梅》的研究做多方面的省思:
(一)就《金瓶梅》的写作素材来源而论。
《金瓶梅》的素材来源,美国韩南先生考证指出,长篇小说《水浒传》、白话短篇小说、公案小说《港口渔翁》、文言色情短篇小说《如意君传》、宋史、戏曲、清曲、说唱文学等均属之32,周钧韬先生则将其归纳成史事、《水浒传》、话本、戏剧和唱曲五大来源33,他们在这方面都已取得卓越的成绩。
然而略嫌不足的是,文言小说中除了《如意君传》之外,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另外提到的《莺莺传》、《剪灯新话》、《钟情丽集》、《于湖记》,都有证据确定曾为《金瓶梅》所借鉴,
现在又知序中言及的《怀春雅集》与《金瓶梅》关系尤为密切(在在显示欣欣子序颇堪玩味),若再加上《娇红记》《贾云华还魂记》、《风月相思》等文言小说与《金瓶梅》关系的新发现34,则文言小说亦当是《金瓶梅》写作素材的另一大来源才对。
(二)就《金瓶梅》运用现成素材的情况而论。
韩南先生探讨《金瓶梅》素材来源时,有段话说得是“重要的问题不在于是否抄承了别的著作,而于抄录的性能和目的。” 35
那么,我们不妨回到《金瓶梅》抄录《怀春雅集》的现象上,检视其运用之道。
以“有美人兮迥出群”一律来看,该诗在《怀春雅集》中原附苏道春致潘玉贞情书之后,《金瓶梅》第七十七回则化作妓女郑爱月房内锦屏风上挂轴(爱月美人图)的题诗,出自“三泉主人”(王三官)醉笔,不小心被西门庆瞧见,引起郑爱月一阵惊慌,这已成为故事的有机成分。
以题曰《特地寻春》的“闻道西园欲早春,偶凭幽鸟语来真”一绝来看,该诗原是玉贞接苏生信后自遣之作,《金瓶梅》第七十七回则是叙述扬州归来的崔本向西门庆报告:“苗青替老爹使了十两银子,抬了扬州卫一个千户家女子,十六岁了,名唤楚云,……端的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
西门庆一听,满心欢喜,“恨不的腾云展翅,飞上扬州搬取娇姿”,然后引此绝句以为证诗,并刻意改首句作“闻道扬州一楚云”,这与小说情节紧密结合。
又以“昼日恹恹对画楼”一绝来看,该诗原是苏生思念玉贞的伤春之作,故云“桃花莫谓刘郎老”,《金瓶梅》第七十八回则是取以为证久寡的半老徐娘林太太对西门庆的相见恨晚,故意改作“刘郎莫谓桃花老”,这也是作者配合剧情的有意加工。
就这三处而言,《金瓶梅》抄录《怀春雅集》的手法,表现不恶。
不过,综观其他更多诗篇的抄录情形,诚如魏子云先生所言:“《金瓶梅词话》的回前证诗,极少能与回目中的情节,丝丝相符”36,
例如第六十六回(翟管家寄书致赙,黄真人炼度荐亡)引“八面明窗次第开”一律为回前诗,却只有“风藏竹径故人来”一句与《翟管家寄书致赙》差可比附。
说“《金瓶梅》用诗,常有取其一句而牵强附会者” 37,此即一明显例子。回前诗是如此,回中诗、回末诗亦然。
它们往往没有发挥头尾起结、段落赞词应有的作用:
像以“翠眉云鬓画中人,……娇羞酿出十分春”(第七十八回)、“静掩重门春日长,……默地怀人泪两行”(第八十回),来描写吴月娘一行的打扮或西门庆死后吴月娘的孤单,也显得与《金瓶梅》人物个性格格不入;
若再从《金瓶梅》抄改《怀春雅集》诗失律、出韵的情况加以观察,也和其他诗词给人的感觉一样:“这位作者写作诗词的文学水平令人咋舌” 38,况且“引首诗的空泛,复用诗词和情节场面的配合,并不协调,以及抄录前人作品引起的许多问题,都显出作者才力之不足,以致捉襟见肘,左支右绌” 39,
要说《金瓶梅》是“嘉靖间大名士手笔” 40,却在运用现成诗词素材时,出现这种优劣互见、水准不齐的诡异情况,确实不无可疑。
(三)就《金瓶梅》诗词的诠释角度而论。
《金瓶梅》里的五百余首诗词多半采自他书,但在未一一寻获来源之前,解析者经常视其为作者的创作,故诠释时不免出现误差。
例如第六十七回(西门庆书房赏雪,李瓶儿梦诉幽情)“残雪初晴照纸窗”诗,舟挥帆先生评析说:
“这首诗撇开了梦中对话的具体内容,只描写了两个意外相逢的相思气氛,和西门庆梦醒以后的痛切,表明了西门庆心灵的空虚和寂寞。”41
第七十八回(西门庆两战林太太,吴月娘玩灯请蓝氏)“灯月交辉浸玉壶”诗,他明知“未扣着《金瓶梅》第七十八回描写西门庆的故事”,却又评析道:“骨子里主要写的还是西门庆。这首诗揭露封建地方官吏荒淫的本质既形象又有力。”42
当我们明察此二诗乃出自《怀春雅集》之后,自然会感到这样的评析过于牵强附会。
一旦我们继续追索原始出处的原貌,还会发现某些现代诠释并不可靠,像第七十二回讲到庞春梅向奶妈如意儿借棒槌不成,双方起了口角,引发潘金莲与孟玉楼说出如意儿勾引西门庆的许多不是来,下以“野梅亦足供清玩,何必辛夷树上花”为证。
孟昭连先生解析道:“作者的用意主要是以诗中的‘梅’字影射春梅,赞赏她的泼辣刚强、不甘人后的性格。”43
然衡诸《怀春雅集》原诗,系出自潘玉贞得知苏道春私其侍女兰英后的讽刺戏笔,可见《金瓶梅》是借“野梅”喻指出身更形卑微的如意儿,绝非所谓“泼辣刚强”的春梅。
由于研究者习惯视《金瓶梅》不知出处的诗词为创作,因此总认为它必有归结或预示情节的作用,如解析第六十四回回前诗“着人情思觉初阑”(末句作“鸡鸣残月五更寒”)时便道:“‘鸡鸣残月’即是接着写的‘话说众人散了,已有鸡唱时分,西门庆歇息去了’。”44
言下之意,彷佛诗文合一,搭配巧妙;其实这样的“巧妙”,恐怕并非作者事先的精心安排,倒有点象是受到引用现成诗句的影响。又如第七十一回“玉宇微茫霜满襟”末句作“恨*寒鸡不肯鸣”,接着写:“西门庆翻来覆去盼鸡叫,巴不得天亮。比及天亮,又睡着了。”
第五十九回“带雨龙烟匝树奇”末二句作“含情故把芳心诉,留住东风不放归”,接着写:“当下西门庆与郑月儿留恋至三更,方才回家。”
第七十二回同诗末二句作“终宵故把芳心诉,留在(住)东风不放归”,紧接着写:“两个(指西门庆与潘金莲)并头交股,睡到天明。”
这些地方文字、情节的协同,绝非偶然,而是与借用《怀春雅集》的诗句有关。明乎此,则诠释《金瓶梅》诗词的角度又不一样了。
《梦梅馆金瓶梅词话》
六、 结 语
按照孙述宇先生的说法,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和莎士比亚的戏剧一样“两者都是很多瑕疵的,不以谨慎见长的天才之作”45,读者不必吹毛求疵;他并且认为书中抄录的许多词曲、宝卷,乃至书札、公文和邸报:
我们不知道这其间有多少是后来书商雇佣的手笔,但是这大量的抄录往往都很有味道,不像是纯粹为了增加字数的填充,读者若还读不出味来,在怀疑是否填充字数之时,也不妨怀疑一下是否自己的活力和好奇还不够应付这小说。46
此说自有几分道理,故学者论及《金瓶梅》中的韵文及其他非情节因素的艺术作用时屡加引述。47
“然而,若就《金瓶梅》(包括词话本、崇祯本)抄录《怀春雅集》二十首诗词的情形来看,它们绝非书商附加以广招徕的手笔,而是出自《金瓶梅》作者的随机选用。
这些借用来的诗篇因为不是《金瓶梅》原创,研究者实不宜太过凭籍“自己的活力和好奇”妄加附会48。
《怀春雅集》提供《金瓶梅》写作素材的发现,具有多重意义,促使我们对当前《金》学研究进行反省,便是其实用价值之一。
透过对《怀春雅集》的考辨,我们还发现它确实是明代颇具影响力的一部中篇传奇小说。
《忠节记》、《怀春记》、《忠烈记》三部明传奇肯定是根据它改编写成,正德末年的《罗囊记》也可能参考它的后半情节;若然,则其成书年代当在此之前。
《怀春雅集》上承《娇红记》、《剪灯新话》、《贾云华还魂记》、《双卿笔记》等元明中、短篇传奇小说的创作传统,下启《刘生觅莲记》、《融春集》等同类作品的写作风气,在文言小说的发展史上亦有一席之地。
其中,《融春集》是好事者以《怀春雅集》为底本,参引《刘生觅莲记》诸书的加工之作,和《寻芳雅集》一样不能被当作《怀春雅集》来看待,这点为前辈学者所不察,今则已获得澄清。此一事实的发现,更加证明《怀春雅集》流传至万历年间,仍在社会上深受瞩目。
我国文言小说与白话小说息息相关,小说与戏曲之间亦紧密融合,有心探讨这类文学现象、寻求规律者,《怀春雅集》这部小说和它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
《王翠翘故事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