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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时节,北风呜呜的吹,就着窗外的余晖,读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忽然被“……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妙句击中,想起栏杆疏齿般的线条在古诗词里蜿蜒着,心竟奇怪地热起来——栏杆拍遍,那是怎样的豪情、何等的浩叹?又抑或是最彻骨的哀伤和绝望?
栏杆无语,挺起在古建筑中逐渐萎顿的身子,在文字里熠熠生辉。
栏杆在建筑中最早是用于遮掩、隔断、防护,俗称围栏、护栏、栅栏,古称“阑干”或“阑槛”,纵木为阑,横木为干。阑即门遮,有阻拦之意。
《楚辞·九歌·东君》:“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宋人洪兴祖在其所著的《楚辞补注》中道:“槛,阑也。”而“槛”最初是指畜圈。《庄子·天地》:“罪人交臂历指而虎豹在於囊槛,亦可以为得矣。”《淮南子·主术训》:“故夫养虎豹犀象者,为之圈槛,供其嗜欲”。后来“槛”逐渐演变为人居的附属设施。
《资治通鉴·陈长城公至德二年》:“上於光昭殿前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各高数十丈,连延数十间,其牕、牖、壁带、楣、栏、槛皆以沈檀为之。”南宋理宗宝佑年间进士胡三省在其著作《资治通鉴广注》中指出“栏、槛皆所以凭也,施於檐下阶际者曰栏,施於牕牖之间者曰槛,可见当时“栏”是用在阶梯上,“槛”则用在窗牖上。
“槛”后来也泛指栏杆,有櫺槛、轩槛、槛栊、阶槛等形式,方格子的通花图案为櫺槛;轩槛指实心栏板;直线交织组成的框格称为槛栊;阶槛则是阶梯的扶手栏杆。由于栏杆中附有铜制的构造和装饰,栏杆有时亦称作“钩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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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杆最初的材质是木料,后来才逐渐使用石、砖、琉璃、玉料等不同材料。据考证,我国最早的栏杆见于7000余年前浙江余姚河姆渡新石器时期聚落遗址。据考证,河姆渡遗址中可作复原的 8号、10号、12号、13号木排桩柱可能属一组长条形、带前廊的长屋干栏建筑,其构筑方法并已采用梁头榫和平身柱卯、转角柱卯、柱头、柱脚榫、带稍钉孔榫、方木插阑、棂和企口板等先进技术。
在河姆渡遗址第二文化层,还有一口迄今为止最早的水井遗迹。其方形井壁是由四排木桩围建而成,水井四周还设有起防护作用的圆形木构直棂栏杆。它们在亘古的时空里矗立着,彰显着人类先祖的智慧。
周朝始,建筑中已有栏杆的设置,这一点周代留存的明器纹饰可以佐证。汉代建筑中栏杆的运用已经较为普遍,并出现了寻杖、华板、望柱等构件。而后世所见栏杆的形制是在南北朝时定下的,通过汉、唐两朝的发展,至明清时期,使用日渐普遍的栏杆于建筑而言,其功能就像女人额前的刘海,装饰、美化的意义多于实用,且形式繁复多样,材质上也丰富多彩、日趋奢华——皇宫和皇陵中的白玉、琉璃栏杆,在日光下色泽流转、炽焰熠熠、富贵逼人!栏杆在某种程度也成了贵族们炫富的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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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杆形式多样,有直棂栏杆、垂带栏杆、栏板栏杆、花饰栏杆、寻杖栏杆、坐凳栏杆等样式,归结起来,大致可分为漏空和实体两大类。漏空的栏杆由立杆、扶手组成,或加设横档和花饰。由栏板、扶手构成的则为实体栏杆,也有半实体半漏空的栏杆。在古代的亭台楼榭中,经常可见坐凳或靠背式的栏杆,其中靠背式的栏杆俗称“美人靠”,香艳而又旖旎,极具想象空间。
古人早就发现,由线条构成的栏杆疏密有致、虚实相间,富有美感,是很好的审美对象,可以抚之、击之、歌之,咏之、叹之。它逐渐走入文字中,并在文字里成长、壮大乃至永生。
“槛”“阑干”“栏杆”是唐朝诗人、宋朝词人笔下的挚爱。据搜索统计,涉及“槛”“阑干”“栏杆”的诗词唐朝之前罕见,唐时则大兴。唐诗全集中仅写栏杆的便有100多首,宋诗词中言及栏杆的有600多首,由此可见,栏杆此时已和屏风比肩,成为宋词中挥之不去的浓烈情结和烂漫意象。及至元朝,对栏杆兴叹的流风已然式微,元朝诗词全集中仅有40余首写了栏杆,至明朝,“栏槛”一词只在诗文中偶现。在百度上搜索写及“栏杆”的明清诗文,出现的却是其他内容,看来在栏杆艺术最为成熟的明清两朝,栏杆反倒从诗文中逃遁了,这种现象颇有些耐人寻味。
现在,且让我们就一缕冬天的月色,鼓风为翼,梦回古代,看那些栏杆是如何化作缕缕心绪,把诗词装点得哀感顽艳、余音绕梁的!
最早著录于徐陵所编《玉台新咏》的《西洲曲》是南朝乐府民歌的代表作,这首歌写一个怀春的少女对爱人的思念,全诗32句,是南朝乐府民歌中最长的抒情诗篇,诗作明白如话,却又缠绵悱侧: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少女思君不至,惆怅中登上高楼,伏在栏杆上翘首远眺。栏杆弯弯曲曲,犹如伸向天际的小路,月辉下双手皓如白玉,可那又如何?玉容空付流光,海水梦悠悠,郎君不知何处,但愿心有灵犀,你愁我也愁。正感叹间,忽然拂来一股南风,少女顿觉欣喜:南风解语,也许能将我的梦吹落到郎君所在的西洲呢!
如今想来,那十二曲的栏杆应该是处处留有玉人体温、染着少女发香的,而栏杆在少女心中也化为了一座桥,架在白日与夜晚之间,跨在现实和梦幻之间,连在她和恋人之间,《西洲曲》里的栏杆因此浮出绯红的色泽。
唐朝大诗人杜牧对栏杆却无此种缠绵悱恻之情,而是多了几许对历史的追忆。某年他重游润州(今镇江),站北固山甘露寺北面的长廊里,手扶栏槛,举目四顾,只见水天一色,雨雾茫茫间仙山隐现,不由得文思大发,挥笔写下《寄题甘露寺北轩》一诗:
曾上蓬莱宫里行,北轩栏槛最留情。
孤高堪弄桓伊笛,缥缈宜闻子晋笙。
天接海门秋水色,烟笼隋苑暮钟声。
他年会着荷衣去,不向山僧道姓名。
不知当年的杜牧是想起了位列仙班的王子晋如同天籁的笙曲,还是将随风逐野的云朵看成了王子晋的白鹤坐骑?
这些自然是无人回答的天问了。我们知道的是,杜牧在诗中发出了“北轩栏槛最留情”的叹喟!想来那些栏杆像一把钩,钩出了上古往事,也像一根线,把杜牧的心和诗句缝在了一起,让我们千载之后还能从栏杆上看到他的掌纹,在诗句中听到他的心跳。
诗人词客笔下的栏杆有的深情缱倦、有的激越豪放、有的轻灵飞扬、有的哀怨感伤,呈现出的情绪比栏杆种类还要丰富多彩,可谓千花千色、各具其美,而其中写栏杆写得最传神和伤感的莫过于南唐后主李煜了。试看这首广为流传的《浪淘沙·帘外雨潺潺》: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首《浪淘沙》乃李煜降宋后被掳到汴京软禁时所作,李煜仅用“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这寥寥几字,便将国仇家恨和对故国家园的追思尽诉其中。想此时的栏杆应该是木质的,亦或是冰凉的石材所制,粗糙冷酷,一如畜圈的枷栅。
独自凭栏沉思的李煜或许想起了故国中雕栏玉砌的栏杆,一纹一饰皆流露出皇家的尊贵;想起了皇宫中莺歌燕舞的春天,“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那是怎样的纸醉金迷、繁华绮丽呵!只可惜“流水落花春去也”,他已从万人之上的国君沦为沦为阶下囚,精美的栏杆成了牢固的桎梏,把他牢牢的套在耻辱柱上。
此时李煜眼中的栏杆,再无他当皇帝时的风雅意趣,而是浸透着亡国奴的绝望、悲伤和血泪。
如果说栏杆在降宋之后的李煜眼中淌着悲情之泪的话,那它在宋朝抗金名将岳飞眼中,便成了熊熊燃烧的火把,不但照见了南宋的残山剩水,也照亮了岳飞的赤胆忠心、一腔豪情和壮志难酬的激越、悲愤: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因靖康耻犹未雪,岳飞的心中风雷激荡,凭栏时,摩拳擦掌后的体温印在了栏杆上,原本下得正欢的雨,似是感知了这温度,刹那间风住雨歇。岳飞冲冠的怒发拂着栏杆,一根根栏杆由此成了单筒望远镜,穿越时光的帷幕,让我们千载之后看见了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一心想架长车踏破贺兰山,饥餐胡虏肉的岳飞及南宋的八千里路云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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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制的槛阑易朽,石雕玉制的栏杆也难敌岁月的磨蚀,终将在荒草中颓败,唯附着了诗人、词客、曲家心血的栏杆,借着文字的双脚,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并被历朝历代人们的阅读、传诵打磨出醇厚的包浆,以致我们只要翻开书本,读到那些描写栏杆的诗词,便能穿透时光的帷幕,嗅到诗人的气息、感知他们的心跳和所在时代的脉动。
就比如此刻,午后斜阳照在《宋词选》的书页上,辛弃疾笔下的吴钩宝剑华光四射,映出文字背后年轻的辛弃疾率领义军冲向金营的矫健身影,可惜无论抗金义士们再怎样拼*,终究还是故土难收、河山半残、悲歌未彻,只落得个“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壮志难酬的辛弃疾一生浮沉,68岁故去前连呼“*贼!*贼!”,可见他当年登建康赏心亭、拍遍栏杆时,心中该是何等的忧愤难耐!纵是红巾翠袖,也难揾英雄泪,只得将满腔忧思注入文字,而赏心亭的栏杆,也因他的拍击而被人传诵千古。
故此,栏杆不但美化了我们的建筑,同时也是一道横架在时光之河上的彩虹桥,给了我们和古人们相会、相知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