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依山尽,
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
更上一层楼。
王之涣的这首《登鹳雀楼》,雄浑壮阔,响彻千古,以至于“更上一层楼”被用作成语,比喻“在已有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对该诗的赏析文章层出不穷,有的从艺术上开论,有的从哲理上开论,如果问起“为什么要‘更上一层楼’”呢?所答者大多是“站得高,看得远”,答过这一句后,大多再无下文。
拙行重新拾起这个提问,其实是想在“站得高,看得远”的答案之后再追问一句:“看什么?”可能得到这样的回答:“要看更多的景致景色!”
这样的回答是很有道理的,但我们不妨再问一句:“这是诗作者写诗时的想法吗?”在拙行看来,“看更多景致”之类的回答极有可能并不符合诗作者本意。
首先,虽然诗作者自言“更上一层楼”是因为“欲穷千里目”,似乎要观看千里之外的景致,但实际经验告诉我们,千里之外的景致只有浑浑茫茫一片,看不清楚,穷目千里无益。
其次,诗作者登楼是在“白日依山尽”之时,也就是黄昏,远处景致更加浑茫,更加看不清楚,穷之更加无益。
或许有人会借“黄昏”分析说,诗作者意在留恋美景。这种说法仍然很牵强。因为近处美景可以看清楚却不留意,反面游目并留恋远方那些看不清楚的景致,不符合人之常情。
那么,诗作者当时“欲穷千里目”到底意欲何为呢?
拙行认为,要理解诗作者当时的心境,只有一个方法,就是设身处地,进入到诗作者的情景中去感受情思。人情相同相通,那感受到的心情就是诗作者当时心境。
首先,诗作者是一个宦游在外之人,远在他乡,登高赏景,由景入情,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换着不同的心情。
其次,“白日依山尽”点明时间是在黄昏,此时万物的活动可以概括为一个字——归,甚至连白日本身也在“归”。远游他乡之人在这种情况下,不免触景生情而思归。
第三,“黄河入海流”,进一步写“归”。连河水这样的无情之物都奔向自己的归宿,更何况人呢?从中也进一步影射出诗作者思归心情的迫切,直欲像河水那样奔腾而归!但这种想法对诗作者而言,现实吗?绝对不现实!那时交通欠发达,即使快马加鞭,一日行来也不过千里,怎能在黄昏到天黑这样一瞬间回到家呢?由此引出下一句。
第四,“欲穷千里目”,真意是在说:“既然回不了家,看一眼总可以吧?”说出了宦游者千般万般的无奈。人喜时想家,人悲时想家,只有在家,人才会百般坦然!这一句诗同时也点明一个事实,诗作者的家乡远在千里之外,并由此引出结句。
第五,“更上一层楼”,此时诗作者所能做的只有这么一点点了!然而现实却是,楼层有限,从而点明了诗作者的无奈之极!聊以自慰的是,“更上一层楼”之后,距离能望见家乡的程度总算近了一些!唉,“更上一层楼”无非是想望一眼家乡,最终也只能想想而已,其中的无奈,其中的悲苦,可想而知!
李白《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元代的马致远《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两诗与王之涣的这首诗异曲同工,一个“思家”念头,何等了得?
“更上一层楼”反映出诗作者思家望家的一怀愁绪。并不是每个人黄昏登高都会这样,实际上思家者往往是那些感到自己漂泊不定,又有些不得志的人。《登鹳雀楼》的作者王之涣就属于这种情况。个中原因,家是安定的标志。环境安定,未来就容易预测,生存比较有保障,人心因此放松,自感舒适坦然;漂泊不定就是不安定,未来不容易预测,生存没有保障,心理紧张,人因而感觉疲惫不适。
西方人对家的留恋没有中国人这样强烈。这可以从汉字——“家”字找到一些解释。
“家”字是房屋中有猪,猪年最流行的拜年话是“金猪送福”。按照常理,猪在中国人心目中是一副“懒惰、肮脏、胆小、贪食”的形象,似乎与送福搭不上边儿,更不该用来表示“家”。这只是表面现象,并不能说明问题的本质。
至今在中国农村,特别是比较偏僻的农村,农户普遍养猪。由此可以推测,在中国历史上,农户也是普遍养猪的。这与猪的习性有关,猪最适合圈养,猪身除了肉食以外,基本上再无其它用途,既不能像牛马那样被用来拉车耕地,也不能像狗那样看家护院,也不能像羊那样肉皮兼用。但是,我们却发现,农户可以不养牛马狗羊,但不能不养猪,说明猪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原来,农户养猪,首先是猪可以吃掉残羹剩肴,这在没有或缺乏熟食贮存措施的情况下,是非常重要的;其次,猪还可以消化掉谷糠之类粮食副产品,以及厨房中的菜叶涮锅水之类废物,将这些东西转化为肉,这是一项重要的废物利用途径;第三,每个家庭都有小孩子,小孩子干不了农活,但七八岁就可以拿起镰刀挎上草筐下地去割草喂猪(成年人也可以在干农活时随手做一些),做一点力所能及的补贴家用的事情,因此养猪也是农户全面利用劳力的一个措施;第四,养猪可以积肥,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没有猪就缺少肥料,少肥就会少打粮食。因此,养猪是一个农户最重要的生产环节,相当于农户的废物转化站,作用甚至还要大一些。小农经济中有了养猪这个环节,是非常经济高效的,其物质利用率和循环率远比现代的大社会经济要高得多。
因为猪适合圈养,正好符合农业经济定居的特点,加之猪不怕脏的特性,可以圈养积肥,将定居的农户农业生产紧紧地连在一起,更加强了农户定居的特性,也使农户可以做到万事不求人。所以,我们的古人造字时才用猪来表示“家”。这样的家里,一切都有序地进行着,安定而祥和,这不正是“金猪送福”吗?
如此之“家”,对于一个漂泊不定而且不得志的来说,怎能不思念?
现代社会是商品经济社会,城里人挣钱用钱购买所需,生活比较安定,而且比农村更舒适,自然就不会那么想“家”了,即使想“家”其实思念的是亲人。
“更上一层楼”为的是能够望一眼家乡。在这里,家乡实际代表是亲人和乡亲。漂泊不定又郁郁不得志的诗作者,想家的同时,一定还会思念家乡的人。因为漂泊不定又不得志时,往往渴望得到援助,或者说由于得不到有效的援助而心生孤独之感。俗话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人生活在社会里,没有几个能帮上忙的人是非常不幸的。《登鹳雀楼》作者王之涣是个游宦之人,应该有不少社会关系,或者说朋友,但他的不得志说明,他的朋友并没有给他的游宦事业带来多大助益。那么家乡的亲人和乡亲就能给他的事业帮上忙吗?自然帮不上什么忙!那么又为什么会思念家乡的人呢?
实际上,家乡人就意味着有可依赖。
珍妮·古道尔观察黑猩猩社会发现,一起长大的同伴,不管是否有血缘关系,遇到困难时就能给予更大帮助,同伴关系越亲密,帮助越大。而亲密程度就是在一起生活嬉戏玩耍时间的长短,当然血缘关系越近,在一起的时间越多,关系越亲密。还有人观察后认为,猴子们在一起互相捉虱子(实际上捡寻带有盐分的汗粒),是一种增进关系的交际活动。通常人们认为语言是人类交流的工具,交流是一种互通有无(经验、信息和知识)的活动,但许多研究者则倾向于认为,语言最重要的作用在于交际。交际是通过活动(戏耍、交谈)来延长在一起的时间的现象。现实生活中我们也会发现,聚在一起的人们大多是在闲谈,你说我说,内容涉及经验和知识的并不多,而大多只是些信息性谈资而已。不用说,家乡人是从小到大交际最多、关系最亲密的人,是能提供更多帮助的人们,是最可依赖的人们,远比漂泊之中的泛泛之交更可依赖,所以才会被忽生孤寂之感的游宦者思念。
现代城市社会人情冷漠,一个公司或单位的同事们多是长大以后聚来一起的,没有多少交际,反而激烈竞争,一碗饭你吃多了一点儿,我就会少了一点儿。竞争发展到勾心斗角,冷漠就发展为暗伤。实际上,同事之间少些利益计较,多些戏耍和闲谈,多些交际,公司或单位也就变成了一个“家”。城市人已经没有太多的“家”可想,对“更上一层楼”也就少了一些切身体会。
“更上一层楼”想家望家,自然会想到回家,王之涣会不会在鹳雀楼的第二天就启程回家呢?不会的,一定不会的。那么为什么不立即回家呢?
费翔有一首歌唱道:“故乡的云,故乡的雨,我已是疲惫满怀,归来时却是空空的行囊”,歌词中透着一股苍凉和悲伤。龙飘飘也有一首歌:“我流落在异乡,为了生活去苦干,从初一到十五,从温暖到严寒,是你给我信心和力量。故乡的人是否无恙,希望早日回故乡,不论是万水千山,不畏见任何困难,出人头地我会回故乡。我漂泊在海上,为了生活去苦干,从初一到十五,从温暖到严寒,是你给我信心和力量,故乡月是否明亮,希望照我回故乡,不论是万水千山,不畏见任何困难,出人头地我会回故乡。”
费翔歌中唱道:因为行囊空空而悲凉;龙飘飘歌中则明确表示,要克服千难万险做到出人头地以后再回故乡。王之涣是一个宦游之人,做官做不到一定程度,在当时的社会中被视为是不成功的,自然会认为无颜见江东父老。有国难投,有家难回,是一个人最大的悲哀。王之涣想家念家,回家也并不难,问题是出来游历作官,要干一番事业,虽然不得志,但仍存一线希望,如果此时抛弃一切毅然回家,总是于心不甘,自然又是一番无可奈何。
伍子胥因为父亲和哥哥被楚平王无辜*害,发誓要报仇。等到伍子胥带领吴军攻入楚国都城时,楚平王已经死去,伍子胥便掘开楚平王墓,鞭尸三百。有朋友责备伍子胥如此向死人复仇太过分,伍子胥回答说:“我是天色已晚而路途却遥不可及,只好倒行逆施了。”在这里,伍子胥是在黄昏时绝望的情况下不得已才走回头路的。黄昏路远,很容易使人绝望。
同样是黄昏,同样是路远,王之涣不至于绝望,正像龙飘飘歌中所唱,想起故乡、想起家乡父老就会生出一份信心和力量,再次鼓起勇气去奋斗,去争取成功!如果“更上一层楼”,尽可能地望一望家乡的方向,无疑会信心倍增。拙行猜想,这可能是这首思乡诗内在悲凉,却又催人向上的原因所在。
与王之涣同时代的王翰留下另一首千古绝唱:“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面对战争的残酷和战场的荒凉,仍能自豪而纵情痛饮,其乐观积极心态跃然纸上,唯有盛唐才有如此气象。《登鹳雀楼》同样是盛唐气象的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