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魔方
我非常喜欢这么一个故事:
一个女孩对男子说:“如果你喜欢我的话,请在阳台下呆上100天,我自会下楼接你。”只差一天就到期
了,女郎轻挑窗帘,偷窥那个3月来纹丝不动坐在那儿的男士,但这时,他正起身要走。99天,那男士欠的不是
耐心,他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自己的深情,又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自己的尊严。
爱人有时像个忠心耿耿的奴仆,但被爱的人不能因此自以为是皇帝。真正的爱,没有皇帝,也没有奴隶,
只有平等与尊严。
守候人生之春
有一种春,是无法守候的。这就是人生的春。人生的春往往与年龄没有关系,却只是一种苏醒。这样的苏醒,如偏僻乡村篱笆上的野玫瑰,花朵开得烂漫,意象上却单单只有光明,简单,敦厚与宁静。
不要以为意象上的光明,简单,敦厚与宁静容易得到。更不要以为有了偏僻乡村,目的就八九不离十了。不是的。这种意象不是浅显的看图说话。能够形成这种意象的,要木篱笆,要野玫瑰,要好阳光,要一道碎石小路,从篱笆下面蜿蜒伸出,远远地,远远地深入到了起伏的山坡,要山坡上有茂密的针叶林,要林子里淡淡地散发着松香。
说的是人呢,说的是人生的春呢,因此这样的比喻也就是说:人生的春,天衣无缝,浑然大气,是先天的天地精华与后天的着意磨砺融会贯通了。
用一种更加日常的话来说,人生的春便是一种懂事。有一句成语,叫做“少不更事”,可见懂事需要经历,经历需要时间,用漫长的时间去经历,这就是熬了。这个“熬”的意思相当于中草药制作汤药的那个“熬”:煎熬。于是,可以说,意象是煎熬出来的,苏醒是煎熬出来的,人生的春是煎熬出来的。
玄妙的是,人生需要多少的煎熬呢?又需要多久的煎熬呢?
法海和尚,老得白胡子一大把,也还是无法彻底圆通,非要纠缠白娘子和许仙的私事。六祖慧能,3岁丧父,自小卖柴养母,连文字都不认识,偶然得闻佛语,心即开悟,于刹那间便明心见性。像我这样,写作半辈子,也算受了不短的煎熬,且不谈自己的写作,单说艺术鉴赏方面,在十余年前,我就觉得自己也算是知春了。不少著名作家的作品,看上去或巍峨,或工整,或灵动,或俊秀,诠释一个什么道理,都披挂在作品的形式上,十分易于让评论家一眼就看出好了。这种把戏非常容易迷惑具有发言能力,并且乐于表现发言能力的泛知识阶层,大家一热闹一追捧,一伙子人都可以轻而易举获得名利。于此,我会马上露出不屑甚至公开厌恶。我的态度是坚决的激烈的,我会忍不住要与人争论,乃至一言不合便拂袖而去。
大约是在五年前,我的坚信开始动摇。后来我想明白了,便知道自己最多也就只有一部分的知春。我可以肯定自己的,只有两点,一是有了一些阅读经验,二是有了自己阶段性的艺术标准。别的,就不能被肯定了。我也就是一个法海和尚,远远不是六祖慧能。
还是要把知春放在人的范畴检验,哪怕仅仅是鉴赏艺术作品。如烧秋一般,若是一把大火烧尽所有季节的芜杂繁复,深秋的田野露出来的,就是单纯的田野。就这一个道理,一个极其简单明确的道理,足可启我愚蒙,教我知春。事实上,偏偏我们太容易把自己当作正确本身,当作正派本身,当作美德乃至真理本身。
原来我要说的,还就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的渴望知春。
那一天,上午我在阅读以赛亚·柏林的书,下午我在菜地里干农活。当家家户户炊烟升起的时候,我倚靠在篱笆上休息,目光散漫地随着炊烟望到了灰蓝色的天空。武汉深秋与初冬的晴空是这样的好,颜色是很贵族气的灰蓝,温润又傲慢,空间却有着童话一般的神秘高远和无尽辽阔,万里无云又似我们邻居中一个能干俏女人晾晒出来的洁白床单,有说不出的洗练与明亮。好东西往往就是有气魄,就是要这样地打动人心。我心一动,便有了心得:世界上最重要的还是人!我得先于一切地承认:人的观念、喜好、志趣与理想都是没有通约性的!
别的艺术家追求什么理想或者什么名利,其作品使用什么形式,在我这里,可以不喜欢,可以进行学术评品,也可以置之不理掉头走开。但是,我应该怀有善意的尊重。不是说一定要尊重我不喜欢的作品与做派,而是尊重人,尊重人的选择的权力。我以为,这才是知春的了。那样一种光明,简单,敦厚与宁静的境界,在现实生活里,大约就是要修养出一种善意的豁达与宽容来。
原来,人生的春是这样地难得啊!
总在异乡
一部好的作品,总是有一个好听的书名,恰如一个漂亮的女孩总有一顶漂亮的帽子或其它花饰点缀,看后让人难以忘怀。在书店,看到了作家池莉的一本书,篇名就叫《总在异乡》。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便被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仿佛心底正有一股温暖的泉水浅浅的淌过,牵引出许多说不明道不尽的思绪,让我心意难平。
我不是那种容易伤感的人,但当我一个人踏上异乡的行程时,心里总是阴阴郁郁,似被一块石头挤压着,难以言笑。我知道,一个人在异乡,那就没有了家的庇护和亲人的问候,落寞地一个人走在他乡的街头,看陌生的人,听陌生的话语,望陌生的城市灯火,心里的熟悉全被陌生替代,而脚步总是忙乱不定地奔波着。若没有异乡,古往今来能有那么多的游子曲、望乡歌吗?那么多的诗词曲赋,可是经历几千年历史风雨的冲刷而淘洗出的真金啊。
也许正因为异乡,才叫游子背上了滴血淌泪地沉重的思乡包袱。即使是高兴地愉快地归家,也是那般的心有余悸: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这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一首古诗,在唐朝已经流传开来,但诗里蕴含的感觉刚是每个远行人回家时都会有的感觉。怕自己一身风霜白发,惹得故里乡人惊问“客从何来?”不管怎么说,回家总是令人高兴的一件事。因为异乡,才更显出家的无奈与个人不一样的深刻含义。
也许正因为异乡,才凸显出家的温暖与家的无奈。古人自不必说,交通邮递都十分落后,单是我们现代,远离家乡,也总是让一颗心欢颜不得。尽管有些人是出于对外面世界的新奇,而产生出一种远走他乡的浪子情怀,那该是一种放荡或走向远方的果敢。再说出门不是飞机,就是火车,恐怕现代人是很难领略到古人那种长途跋涉、旅途艰险的漫漫远行的。而今人的思乡总是和古人的思乡有着本质的不同。今人离乡再远,总是可以回家去看看,长天云海,不再是古人咏唱得归乡不得,尸裹他乡的悲凉和绝望。而是淡淡的一种“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忧伤罢了。回家来,还可以四处走走,有的还可以上电视上广播,分明竟有了些荣耀。而古人,只是一种被流放与充军的远走,那是一种生死两茫茫的未知与撕心裂肺的诀别。“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酒喝得再多,注定也是前路孤旅,悲风凉意,彻骨入血。
相比较,古人的异乡,才是一种真正的饱含深厚哲学意味的异乡,古人的思乡望乡,才更真情意切,如果不是这样,他们怎能穷透千百年历史风尘而愈发新鲜光亮,让人咏叹不已呢。面对蒙尘着历史风尘的先贤圣人,我们现代人多了一份现代科技的通行证,而那思乡也分明减去了许多情感与眼泪的分量,而变得不过是时间与路途的长短罢了。
不管怎么说,身在异乡,才有了今天我们读之不乏的千古佳句与人文轶事。无论是屈子离*、东坡放歌、李白对月,异乡与思乡总是飘逸着一股淡淡的忧伤。异乡总是把远与近、生与死的时空溶合在一起。总是把一个遥遥万里的小村抑或一块石碑关联在一起。恐怕这才是异乡能够让今人古人共同对话的主题。
毕竟现代人的异乡不再是生离死别,他们的远离大多是为了求学谋生,大多数是自主自愿的。即使这样,就多了一份轻松,多了一份发自内心的喜悦。尽管面对苍老的父母容颜,眼里也会模糊一阵,但心里的喜悦总是有着“错了我也不悔过”的理想信念作为情感的支点。所以,学成回来,受到的款待更是古人鞭长莫及的。
不管怎么说,现代人的异乡就多了一种远离家园的慈爱和关怀。对异乡山水风物,总是能“他乡当故乡”地认同着,在他们眼里的异乡,更有一种“胜过故乡”的喜悦和新奇,而升华出一篇篇异地华篇,来逗引得故乡的人们产生了幸福总在山那边的遐想。于是才有了三毛、尤今之类的畅销书作家,当我们和他们共同品味那份异乡情景时,多的也是一种发自女性内心母亲般的温和和关怀。这不能怪谁,只能怪历史向前又行走了几千前,自然,异乡的滋味也就变了,变得多一些新奇,少一些泪水和悲凉。
然而,亘古不变的,仍是异乡那一轮明月下的酒杯,游子心里装着的故土山水。
晒月亮
常熟有一座山,叫做虞山。虞山有一座寺,叫做兴福寺。兴福寺有一把年纪了,大约一千五百来岁。寺内山坡上有一片竹林。竹林的特点是竹林里有一条曲径。曲径的特点是曲径被一个唐人写进了诗歌。诗歌的特点是到现在还非常动人和流行。我曾经好几次听见父母们教导幼儿背诵这首唐诗。有一次居然是在麦当劳快餐厅。这首诗歌我也记得,便是唐人常建的:“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皆寂,惟闻钟磬音。”字是宋人米芾写的。米芾湖北人,出了名的任性和疯狂。有洁癖,好奇装异服。性情渗透了笔墨,字是又诡异又憨厚,漂亮得出奇!
今年四月的一天,我就住在这首美丽的诗歌里面。清早起床,推开房门就是竹林。走在竹林的曲径上,梳着头发,根根发丝都飘向远方:唐朝和宋朝。忽然发现,美丽的东西是横截面,一旦美丽便永远美丽。真正的美丽决不随着时间线性移动。美丽是不老的。
兴福寺的茶是兴福寺的,茶树就生长在兴福寺后面的山坡上。沏茶的水也是兴福寺的,是一眼天然的泉水。水杯是最普通不过的玻璃杯。水瓶也是一般常见的塑料外壳的水瓶。水瓶上用油漆写了号码。油漆已经斑驳,暗中透着沧桑,不知沏了多少杯茶了,也不知有多少人喝了兴福寺的茶了!我成了其中的一个。我平日不怎么喝茶。为了睡眠,下午是尤其不喝茶的。来到兴福寺的下午,我破例喝茶了。一杯接着一杯。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茶香。无须精致茶具的烘托,没有礼仪仪式的引导,这是一种明明白白的清澈和香甜。能够享受一次这种清澈和香甜,还管睡眠做什么。
入夜,听慧云法师讲经。古老的寺庙,偏偏有年轻的小当家。二十来岁的慧云法师,相貌还没有彻底脱去男孩子的虎气,谈吐却已经非常圆熟老道,可以举重若轻地引领我们前行。很自然的,人在这种时候就有了要求进步的愿望,就能坦坦然然地说话。不过我不知道自己进步了没有,这是需要时间才能够证明的。可以肯定的是,要求进步总比不思进取的好。努力了总比不努力的好。努力至少是一种健康的姿态。
夜深深,在寺内缓缓散步。看风中低语的古树,看树叶滑落潭水,看青苔暗侵石阶,看夜鸟梦呓巢穴,看回廊结构出种种复杂的故事,看老藤椅凝思深夜的含蓄,看时间失去滴答滴答的声音,看僧人们的睡眠呈现一种寺庙独有的静寂。
看细细的茸毛在皮肤上悄悄生长,皮肤的质感因此变得柔和而华丽;看身体的条条曲线向着灵魂蜿蜒,欲念因此变得清晰;看你的眼睛里面有我的眼睛;看你的笑意包含着我的笑意;看你心情覆盖了我的心情;什么都看得见。朋友们和我自己,在这一段时间里,都变得很透明和很简单。不思不想,无忧无虑。所有的牙齿,都曾经被烟垢污染,不记得何时有过今夜的灿烂。一笑,就有月光闪烁。这月光注定会温暖日后漫长的生活。这就是兴福寺的月亮!
兴福寺的月亮是世界上唯一的月亮。因为它有兴福寺。它有兴福寺生长了千年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还有兴福寺的院墙作为我们获得某种特定感受的保障。兴福寺的月亮不是单纯的月亮,是成了精的月亮。是我们的月亮。因为我们已经是成年人了。
我在新疆遇见过又大又圆清澈如水的月亮,可它的背景是沙漠。那种月亮像假的。你就是无法把它当真。点了篝火,一夕狂欢。狼狈的是天明之后的灰烬和残酒。那种月亮更适合失恋少女,行吟诗人,偷香窃玉者,野外科技工作者和深受声名富贵所累的成功者。不是我。而我,真是喜欢兴福寺的月亮。从离开兴福寺的那一刻起,我的等待就已经在悄悄蔓延。我会耐心地等待再一次的缘分和机会,能够再去兴福寺住几日。到了晚上,就出来晒月亮。
就这样爱上热干面
我在武汉,吃热干面,只要有可能,我是一定百分之百努力,吃它一个幸福出来。
于是出现了这么一天。当我饿了。当我懒得自己动手。当亲爱的热干面,在第一时间浮上我的心头。我就跟着感觉跑,去吃热干面。又因为我有理想有追求,我就能够忍饥挨饿跑两条街,无视许多家热干面馆的诱惑,奔到我认准的一家。这家热干面馆,叫做“武汉热干面”。招牌很好笑,好像是开在外地一样。其实,就算开在外地,也不用写“武汉”,热干面只能是武汉的。中国还有哪个城市的人,像我们这样兢兢业业吃热干面呢?
我一进店,就先对下面的师傅笑道:“下一碗武汉热干面。”用武汉话说,把“武汉”二字使劲揶揄了一下。师傅当然懂,人也顽皮,回答说:“武汉的热干面?”我说:“是的!”都笑了。这是一个小玩笑。我和下面的师傅,一起嘲弄了本店招牌以及隐身在招牌背后的投资人。“武汉热干面”,这名字取得真是有点苕货。不过更重要的是,这个小玩笑,并非只是小玩笑,是默契。事物的本质在默契中冉冉凸显:有趣!万物从有趣中生发。有趣让我们心情愉快看彼此都面善。有趣让我们味蕾绽放如鲜花盛开。这就是一个好师傅!师傅用心下面,知道我喜欢多烫几秒钟,知道我喜欢面条要在漏勺多筛几下子,知道我不要味精鸡精,知道我除了芝麻酱还有淋上少许小麻油,这小麻油藏在柜台下面,不是人人都给的。
师傅只是把这一碗热干面递给我,香气就已经扑面,它当然与众不同。有趣还在后头:我一看,热干面又减量了。一只大海碗,面条只是碗底一小撮。这对我有点打击,顿时我黯然神伤。我便用黯然神伤的目光,真心去瞅这位师傅
这位师傅果然问:“么样?”
我委屈:“这少!”
师傅说:“是我们碗太大了唦。是我们发现一般姑娘伢都吃不完唦。”
我说:“我又不是姑娘伢。我是姑娘伢的妈唦。我吃得完唦。今天我又好饿哦!”
我话音刚落,师傅豪放地说:“咳,早点说唦!再把你一点就是!”
师傅立刻又烫了一勺面条,扣在我碗里,加好佐料,递给我,不要钱!
师傅说:“你这会吃的一个人!我还要么钱?你专门跑这远找我下面,我还要么钱?”
一份久违的古道热肠,从热干面里头,满满洋溢出来,越吃越香。年纪已经是姑娘伢的妈了,城市码头也跑了不少了,吃热干面可以吃出来的这一份侠义,我只在武汉有。也只有热干面有,叫人怎么不爱它?!
我们就是这样吃热干面的,我们也就是这样爱上热干面的。在热干面馆子,仿佛在家里;吃不了我们就会说“师傅少把一点”;饿极了我们就会说“师傅多把一点”,师傅总是要理会的。有一点最后要交代一下子:热干面务必当堂吃,迟一些儿,面就糊涂了,芝麻酱就趴了,温度就减了,香气就散了。吃热干面一定必须是:烫好就吃,埋头苦干,面对面看着,心生激情,好比陷入热恋。
武汉过年
好久好久以前,鲁迅在他的小说《祝福》开头写道:“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真的经典。说话间近百年过去了,星月斗转,沧桑巨变,现在我们的年底,满目都是圣诞节华彩,新年焰火晚会满世界绽放光辉。然而,在武汉,在武汉三镇大街小巷,民间深处,在大自然玄妙无声的节气转换里,却还是鲁迅那句话没有变,旧历的年底,根本才是真正的年底。武汉年底的过年,根本才是中国的过年,也就是我们的春节。
武汉的过年,是从冬至这一天开始的。总是从冬至这一天,徐徐,徐徐,徐徐地拉开帷幕。千家万户老百姓是不会忽略掉冬至日的。通常这一天,都有好太阳。当太阳在城市升起来以后,就有勤快人,率先挂出腊肉腊鱼来了。腌制得红彤彤的腊肉腊鱼,新鲜挂出来,在太阳底下色泽红润,富有弹性,是这样有感染力,只看一眼,那大吃大喝过大年的*,就已在我们心中蠢蠢欲动起来。
转眼间,大江南北,三镇内外,凡有人居的地方,便布满了腊肉腊鱼。就算冬至这一天没有晒腊肉腊鱼的,也必定被惊醒,大约总是要赶紧挤点时间,去买一些大鱼大肉腌制。一年不曾动用的大沙缸、大瓦盆、大煨汤铫子,都一一地找寻了出来。主妇们脱掉棉衣,高高撸起毛衣袖子,食盐和花椒,成把成把地抓得大气和潇洒,大鱼大肉,一条条,码足了盐,紧紧实实压在一起。七八天以后,咱家也有腌制得红彤彤的腊肉腊鱼,挂晒出来了,心里高兴咱家还是赶上了腊月的太阳腊月的风。在武汉,腊月的太阳腊月的风,就是金贵,就是好得没法说,就是熏香,晒什么香透什么,风干什么香透什么,武汉的腊月有很神奇的魔力,就是要你辜负不得它。
武汉冬至一过,水寒了,江冷了,鱼虾肌肉结实了,岸草黄透了,枫叶红遍了,芦苇樱子白得镀银了,在秋季盛开的桂花,把那最后一缕甜腻香氛,结成籽籽了,而无数棵香樟,纷纷落旧叶吐新芽,散发出一股股樟木香,腊梅开始现蕾打苞——是有多少馨香的植物,在冬至以后,就会焕发多少孤傲冷香。武汉这座城香了,无数人家的腊肉腊鱼和雪里蕻萝卜干,香了。武汉旧历的年底,为新春的缓缓揭幕,竟是这么郑重,这么丰硕。
我走遍了全国大多数省会城市,并不是每个城市的冬至,都拥有这份郑重和丰硕。这是大自然天赐武汉的神迹:正这个时节,经由西伯利亚一路穿越的北风,到达武汉;另一股从唐古拉山贯穿而下冰雪江风,也到达了武汉;因此,阳光由于空气冷冽,变得格外清澈明丽,花草树木、河流土地以及万事万物,承恩沐浴,发生着妙不可言的变化。好年景里,冬至后几天就会下雪,是那种铺天盖地的松松软软大雪,也不过于缠绵淋漓,两三天就大雪初霁,太阳一出,金晃晃的,干爽爽的。于是,腊肉腊鱼就又平添一种冷冽之磅礴大气,异香入骨。这时候的腊鱼腊肉,上笼只需蒸个十分钟,拿手撕一小块,细细咀嚼,人就香得要晕倒。
过年进入前奏,从吃腊货开始,性急的武汉人,迫不及待开吃了。腊肉腊鱼双烧、合蒸、腊肉炒菜薹、腊肉炒泥蒿、腊肉炒香干、腊肉焖莲藕、腊肉烧鸭、腊肉莲藕焖财鱼、腊肉炖芋头,等等等等,凡此种种,皆以独特的腊味,无比的馥郁和浓烈,弥漫整个城市,高楼大厦连广宇也丝毫挡不住,一时间馋嘴了多少外地客,又勾起外地游子心里的乡愁。乡愁何尝不就是一种味道呢?
乡愁正是味道。乡愁是过年的味道。武汉正是一个特别讲味道的城市。
逼近年关,天气愈发寒冷起来,零下五六度到零下九十度,每年腊月间的三九四九,总该有几天,冰碴子踩得咯吱响,腮帮子冻得发红。人们穿羽绒和皮草,而超短裙和长筒靴——美丽冻人——这是年轻女孩子的性命,冷死也要穿的。腊梅偏是要迎雪怒放的,清新脱俗的花香,却也渗透进腊月大红大绿大喧大闹的大吃大喝里头。于是武汉的腊月,便香得与众不同,不可名状。唯有是在这个城市沉下来,踏踏实实生活多年,你才可能得此妙趣,明白一二。
人们一边吃着腊肉腊鱼,一边就着手准备更为波澜壮阔的年货。年货各各都开始制作:绿豆豆豉,年糕糍粑,糯米汤圆,桂花米酒;炒坊开了,锅灶日夜不休,当年收的新鲜花生,板栗,瓜子,黄豆蚕豆,炒米,纷纷登场;油锅开了,麻糖,馓子,虾片,现做现吃。走在大街上,冷不防会踩碎一粒蹦出炒锅的花生,花生的香便从脚底下往上猛一阵地窜。
过年的节奏开始加快,几天就是一个好日子腊八节,小年,腊月二十八家家都会发——这里的“发”,指的是自家总要油炸一点肉丸子鱼块之类的,是为大年三十的团年饭备好半成品的菜,也是为讨彩头要吉利。再是时代不同了,再是遍地餐馆,再是超市供应大量半成品,再怎么说出去吃饭方便,真正武汉人,还是要自己准备各式各样的腊货、菜蔬、肉丸、鱼糕,家里总是兴个堆满,厨房总是兴个丰盛,糖果瓜子花生水果总是要客堂迎头摆出来,吃不吃得完,不去想的,吃不完就余着,过年就是兴个年年有余。大年三十到了,除夕夜到了,合家欢聚,互相祝福,酒瓶打开,酒杯斟满,会不会喝酒是其次,人生有些时刻,形式是必须的。夜深了,零点了,时刻到了,鞭炮点燃——当然今年彻底禁鞭了——为清洁的空气——不过有鞭无鞭都是过年,过年了!还是只听见,满城的人家,都在为这辞旧迎新的一刻,齐齐鼓舞欢庆,齐齐地换上新装,新簇簇的衣装显得有点傻乎乎,人人都有笑容,也显得有点傻乎乎,这点傻乎乎好生可爱,只因这一天,是中国人民最好脾气的一天。只为这一天,旧历的年底,根本才是真正的年底。
年一过,春一开,风温软起来,太阳也毛剌剌起来,身也燥热起来。剩余的过年菜,立刻就变得很难吃掉。气味不对了,馊得快。某一天,高高的苍穹,忽然传来隆隆雷声,不久春雨沙沙,瞬间桃红柳绿,武汉又是一番新天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