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1993年春节过后,正值农村里的闲季,没地方干活。
想着家里造房欠下的那些债,我心里很发愁。刚好我妈过来,说起挣钱的事。
我妈那年55岁,从一年前开始在省中医院做护工(她一直做到67岁)。
我让她带我出去做几个月,等到养蚕采茶的时候我再回来。
我妈一开始不同意,说我两个孩子还小,家里事又多。但我态度坚决,最后她还是带我去了。
◎
一开始我是在肿瘤科。
最先管了一个大伯,他是肺癌转肝癌,咳嗽很多,有痰,盐水挂的也多。
我晚上睡在大伯家拿来的一张藤椅上,但真正睡着的时间不多,因为要不断起来给大伯擦痰、看盐水之类。
大伯对我很好,一直说等他病好了,让他开出租车的儿子带我去西湖边转一下。
我总共管了大伯三十八天。他走的时候家属刚好不在,是我给他送的终。
当时我发觉大伯出气比进气多。那时我也不太懂,是旁边的病人家属提提醒我说大伯快不行了。
我赶紧去叫医生并通知家人,经医生同意后又帮他洗脸擦身。
我一边做这些事一边哭,因为和大伯相处了这么久,还是有感情的。
当时护理费是一天一夜10块钱,他儿子后来按12块付给我,还另给了108元红包,说他爸脾气不好,感谢我照顾的好。
大伯脾气的确不好,有时还要骂护士,但他从来没骂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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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走后,一个食道癌病人的家属来找我。
这个病人已在医院住了三十多天,医生说不行了,让家里准备后事。他家属打算先回家做些准备,再把病人接回去,这期间让我管一下。
和病人家属交接的那天我早早就去了病房,进去时跟病人打了招呼。他已不会说话,朝我笑笑,还点点头。
之后我就坐在病床旁,他家属在一边理东西。
大概也就半小时光景,我突然发现病人不对了,像前面那位大伯临终前一样出气多进气少,我赶紧喊他家属看,又赶紧喊医生。还来不及抢救,人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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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很多让人难过的事——
有一个人进来时还挺好,没几天就走了。
有一个大学毕业做外贸的,三十岁左右,人没了送往太平间路上,家里人又哭着把她拉回来,因为不甘心。
有一个萧山人,家中姐弟三人,他是老小,顶母亲职进了厂,被厂里送去读书。四年后他从学校毕业,还没去上班,查出肝癌中晚期。治疗了两年多,最后走了。
有一个杭州人,36岁,在一家小研究所上班,有一个刚6岁的女儿。他说“我不想死,我女儿只有6岁”。
同病房还有一个小伙子,萧山人,28岁,跟杭州人说“你女儿都6岁了,而我连男人都没有做过”。
两人都是患肝癌。前者单位效益不大好,家里经济很困难。先是同事给他捐了款。后来有一个熟人跟他老婆说,可以试试到医院旁边的吴山夜市去募捐(那个熟人在夜市摆地摊)。
他老婆就去了。很多摆地摊的人都捐了款,有1块的,有5毛的。我看他可怜,也捐了10块,是我当时做护工一天一夜的工资,他老婆说拿你的钱不好意思。我说没事,就当我少做一天。
后来没多久两人都走了。
……
这些情况见多了,心里很闷。我跟我妈说,一直在这里干,我怕自己眼睛要流*,你帮我另外找个科室做吧。
后来就去了骨伤科。
03
骨伤科与肿瘤科感觉完全是两个世界。
肿瘤科里大家说话、走路、关门都轻轻地。
骨伤科里成天吵吵闹闹。一开始觉得太嘈杂,慢慢也习惯了。
相比之下,肿瘤科的安静让人觉得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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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骨伤科最先管的是一个36岁的温州人。
她十二年前因为夫妻吵架一时想不开从五楼跳下,造成腰、胸、胯骨等多处骨骼严重损伤,之后经多方求医治疗,总算能勉强行走。
我去医院管她时,她刚做手术从臀部取了两根骨头放到腰部,手术后躺在一个给她量身定做的石膏模具上,位置稍微偏一点就痛得大叫。
骨伤科是在二楼,地上铺橡胶地板。晚上我就在两张病床中间的地板上铺一块硬纸板睡觉。
(家里带来一床棉被一半垫一半盖。后来有医生送给我一床棉,我就把自家的棉被垫下面,送的那床拿来盖。)
最开始几个晚上怎么也睡不着。
因为那时的病床很简陋,没有搁物架,我躺在两张床中间,左边一个便盆,右边一个尿壶,一不小心就会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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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了温州人三个多月后,我又兼管了同病房一个60多岁的杭州大妈。
大妈因为腿上的骨伤,躺在床上动不了。
她有一个女儿在医院附近开服装店,还有一个儿子在开元路开饭店。她老伴天天都来陪她。
同病房另一个大妈说,你家老头真好,不像我家老头不知道疼人。
杭州大妈说,你老说我家老头好,你是不是看上我家老头了。
那个大妈赶紧说,哪有这回事,我就是这么说说。
有次我们大家聊天,我说想到西湖边去拍个照,留个纪念。杭州大妈就说让大伯陪你去吧,拍照的人他认识,可以便宜两块钱。
我赶紧说不要,拍张照不用麻烦大伯,大伯面子也不止两块钱。
而且,如果我很开心地说好啊,大伯也热情地说好啊,恐怕大妈会不高兴。
有时护理病人还要看病人的心情,了解其真实想法,然后顺着TA的想法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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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四个多月后(从管温州人算起),我要回去“双抢”(抢收抢种),让温州人和杭州大妈另外找人。杭州大妈说一定要等我回来。
我回到家的第13天,杭州大妈托她老伴写的信就到了,仍然说要等我。我当时就回了信,谢谢她的信任,并表示我一时半会赶不回来。
21天后“双抢”结束我回到医院。杭州大妈已于前一天出院。
同病房人说,我不在的那段时间,杭州大妈的儿子安排自己饭店里一个服务员小姑娘来照顾她,“她就相信你,小姑娘被她骂死”。
估计小姑娘因为年纪轻(20岁还不到),照顾人没有经验,大妈整天躺床上心里也烦,就经常对小姑娘发脾气。
期间还发生了“连衣裙风波”——
大概大伯考虑到小姑娘拿的是饭店服务员工资,却来干吃力不讨好的伺候人的活,有点过意不去,就出钱让小姑娘买了一件连衣裙。
有天小姑娘把连衣裙穿来了,大妈说这裙子很漂亮嘛,小姑娘便说是大伯买的。
大妈立马就不高兴了,骂小姑娘狐狸精、小婊子。大伯和她儿子都说她是疯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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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来时温州病人还在住院。
她另外找了一个年纪有点大的阿姨来照顾。但她对那个阿姨似乎不是很满意,见我回来,就想把她辞了,还请我管。
我说这样不太好,拒绝了。
她后来对我说,小李你性格好,护理做得也很好,病人喜欢你,也需要你,你与其回去种一棵南瓜几棵番薯,还不如长期在这儿做。
她讲得很诚恳。我听进去了,回头就跟老公商量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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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老公在家养猪养鸡养蚕,种芦笋,还种双季田,保证了口粮,家里日常开支也基本能应付,我在外面挣的钱则可以攒下来派用场,所以老公也赞成我在医院长做。
虽然做了这样的决定,但我心里有时还是会纠结。
记得有天碰到一个新登老乡带小孩来医院,据说小孩在路上被拖拉机撞了,在新登看没看好,肉都烂了,在这里把烂肉弄掉时,小孩痛得又哭又喊。我听了心里很难受,当晚忙完了就写信给老公,让他无论做什么事都一定要照顾好孩子。
说起来,虽然我做护工很辛苦,但我老公也非常辛苦,一个人要管田里地里,要养猪养鸡养蚕,还要管孩子,那么多事。
但他从不抱怨,孩子管得也很好。
04
那次“双抢”回来,一个病人家属跟我说,隔壁病房有一个腿骨不好的老太太正急着找护工,目前有一个护工在议,但那个护工还有一个病人在管,一直拖着没来,让我过去看看(这个家属说他对我印象非常好,因为我活干得好,脾气也好)。
我到隔壁病房时,老太太的碗还没洗,我马上就帮她洗了,然后和老太太简单交流了几句就走了。
结果第二天早上老太太就让人来叫我了。她后来跟我说,之前那个护工来了好几次,也见到她的碗放着,却从来没有帮忙洗的意思,她因此觉得我人好。
我说即使不给你做护工,身体好的帮助身体不好的也是情理,都是举手之劳的小事。这是我的心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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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76岁,退休前是银行干部。她因为腿骨头坏死刚开了大刀,身上痛得不得了,看了让人心疼。
我很努力地照顾她,时常跟她说一些安慰鼓气的话。
她对我也非常好。我是当月5号开始做的,她10号就付了我一个月的工钱,还让人把家里的毛线拿来送我。
当时骨伤科护工行情是每天每夜12块钱,她付我13块。
半个月后,老太太搬去了老干部病房,我也跟去了。
有一次陪老太太在活动室看电视,一个男的在我边上不断问长问短,我有点慌,赶忙靠紧老太太。回到病房后老太太就说,小李,下次你就说自己是我亲戚,这样别人就不敢占你便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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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老太太康复得差不多要出院了。
因为行动仍然不便,她回家还是要请人照顾。她说本来一定要把我请回家,但依照她每月450块的离休工资,除去自己的生活费,能付给我的钱肯定比我在医院挣的少,想想还是另外找人。
一个搞卫生的看老太太人好,就介绍自己妹妹跟她回家。
那人妹妹来的时候老太太离出院还有几天,那人跟老太太说,能否让她妹妹先做起来,在医院里按护工付费,回家再按保姆付工资。
老太太说,在医院剩下这几天必须让小李做,最累的时候是她做的,不能轻松些了又换别人。
我管了老太太两个多月,她却总共付了我三个月工资。我把多给的钱还她,她不肯收,说是奖励我的。我说她付的工资本来就偏高了。但她坚持要我拿着,说这样她心里高兴。
后来她还让人带毛衣给我,并送给我一块花布。
老太太出院后,我又回到了骨伤科。
05
1993年11月,有个医生他姐姐做大推拿,叫我去给她做护理。
我之前从未做过大推拿的护理,心里没底,不敢答应。
那个医生说,我见你给病人翻身翻得很好,感觉你很细心,你去试试吧。
随后他带我到他姐姐病房里,亲自教我怎么管。
做过大推拿的病人翻身时身体必须像木偶,一点也不能动弹,完全把自己交给护工。这就要求护工力气大,用力还必须均匀协调,干脆利落。
我试着给他姐姐翻了一个身,他说我翻得很好。之后就开始管了。几天下来我心里也有底了。
没多久另外一个医生的亲戚做大推拿也叫我去管。两个做下来我就很有数了。
推拿科也是在二楼,地上也是铺橡胶地板。病房里八张床,一边四张,我就在两边床中间的地上铺一张硬纸板睡觉。
推拿科原本已有一个护工在做,据说她老跟别人吵架,后来没有病人叫她管了。
后来我又管过一个小推拿病人。那时在推拿科住院的基本都是大推拿病人,小推拿一般在门诊做。这个病人是外地人,他出院后还在附近旅馆里住了一段时间,每天来医院做推拿,我也帮他做一些事。
再然后我就回去过年了。
这是我做护工的第一年,我总共挣了三千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