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1994年春节过后,正月初八光景,我又回到医院。在推拿科等了两天(晚上住在一个搞卫生的大姐那儿),接到一个护理大推拿病人的活。
之后基本上一直在推拿科做,主要就做大推拿病人的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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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做大推拿护理有两种模式——
一种是半护理,病人家属也在,只管手术后的第一周,费用100块;另一种是全护理,管手术后两周,家属不在,一共200块。
推拿科一个病房住8个人。我起先管了其中一个病人,后来其他病人见了觉得好,也都叫我管。
我每天负责给病人翻身擦身擦药膏,以及其他一些杂事。
如果家属在,有的事家属自己会干,比如买菜端饭什么就不需要我做了。
每个病人的病情阶段不一样,需要翻身擦药膏的时间也不一样,他们有需要就喊我。
病房里没有洗手间,阳台上有一排放东西的矮柜,我们就用来放脸盆洗脸。
我每天清早起来打一大桶水到阳台上,然后喊“洗脸了”,可以起来的病人便开始陆陆续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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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推拿科第一年管过的很多病人及很多事我还清楚记得——
有一个病人五天没洗脚,我开始管他的第一天帮他洗了,他说太舒服了。
有一个病人腰痛进来,结果检查发现是肺癌,转到了和睦路一个小医院。这个病人一定要请我去管,我去管了一个星期,后来省中这边有大推拿病人找我,我又回来了。
有一个义乌人,做大推拿后屁放不出来,肚子胀,医生用一根管子从鼻孔塞到胃里抽气。还是不行,医生便让他硬撑着站起来走动。后来总算通了,结果腰又不行了,又重新做了一次大推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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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个也是义乌人,也是屁放不出来,他老婆说是不是内裤太紧了,晚上同病房一个病人家属就拿剪刀帮他剪了。第二天早上他老婆给他洗内裤发现剪下的不是裤腰而是裤腿,觉得奇怪。我说肯定是穿错了嘛(他说是自己在被子里换的)。
后来医生用一根管子从他的肛门塞进去通气,并把管子的另一头放到一个盛着水的瓶里(这样屁放出来就会有水泡声),后来就通了。
再后来他大便又出不来,用了开塞露也不行,最后是我帮他挖出来(事先剪了指甲,并戴上手套)。
他为此还吃过一种叫麻仁丸的药,因为不识字,别人帮他看了说明书,说每次吃6克,他听成6颗,结果吃了好几天都没效果,最后还是我发现他药吃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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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讲的这个义乌人,因为脸很黑,身上却很白,病友就跟他开玩笑说“肯定晒月亮晒多了”。他前老婆听了说“是啊,他年轻时有好几个相好的”。
然后他们夫妻俩开始叽里呱啦讲义乌话,还说了好几个人的名字,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他把吃饭的碗也扔了,说他老婆买来的菜不好吃。
我劝他,他气呼呼说夫妻20几年,她还不知道我爱吃什么。然后他老婆在一旁哭,说要走之类。我只得两头劝。
后来又陪他老婆下楼去买包子,买好后让她在楼下公园里等,我先上来劝他吃包子,说是我买的(其实他知道是他老婆买的),他就吃了。
二十几分钟后,他老婆也上来了,给他买了两包烟。我说你老婆真好,还给你买烟。这样一来二去他们总算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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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江山农村来的小伙子,21岁,他妈妈请我帮做翻身,别的事她自己干,付我60块。
我听说小伙子的爸爸6年前动手术已经化了6万,家里很穷,就免费帮他翻身。
他出院后同病房一个病人跟我说,小伙子的妈妈临走把3.8元饭票卖给了他,他认为她应该把饭票送给我才是。
我听了笑笑,我原本就是想帮人家一把,不是为钱,否则就不会不收那60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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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中年女子,更年期,整天哭。我就带她到其他病房和别人聊天。每次开始都好好的,说着说着又哭了。后来有病人对我说,小李,你别再把那个宝贝带来了。
有一次这个病人的姐姐来看她,路上项链之类价值8000多块钱东西被偷了(那时候小偷特别多),她老公把这事怪罪她,很可怜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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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三门的病人,和我很聊得来,出院后还专门写信感谢我,说是缘分、人生小站什么。
有一个椒江的病人,22岁,是个小学老师,给我写过好几封信,先是表示感谢,后来又咨询为什么手术后三个月了脚还是麻。
有一次他还打电话到护士办公室找我。我帮他去问了医生,又写信开导他说没关系的,不要老想着这事,只要康复训练的姿式正确就好,上班思想分散了可能就忘了。
三个月后他又写信来,说李姐你的话很对,我回去上课了,不再想这事,这两天突然发现脚已经不麻了。
还有其他病人,有时碰到一些常见问题,因为医生忙,也来问我。我总是尽力把自己平时了解到的一些情况告诉他们,或帮助他们去找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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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庆元人晚上打呼噜太响,给同病房人造成了干扰,我有时就轻轻敲他一下。
有一个姓陈的温州人和他老婆因为庆元人的呼噜睡不着,有天半夜在病房里聊天,出去上厕所回来关门“呯”的一声。
第二天早上,温州人还要讲那个庆元人,我就说他了:“陈老板,你这就不对了,他打呼噜是无心的,你聊天关门是有意的;他打呼噜还有人睡着,你“呯”一下大家都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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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台州小伙子,是女朋友陪着来的,大推拿后不能侧身躺,他趴着也难受仰着也难受,不停要我给他翻身。尤其手术后第一天晚上,我感觉自己不断地刚睡下又起来。
第二天早上,他女朋友跟我说,她统计了下,昨天晚上我帮他翻了十八次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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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玉环人,33岁,和妻子一起来杭州玩,突然开始腰痛和脚痛,到医院做了个CT,结果显示腰椎盘突出,就做了大推拿。
做好的第一天还不错,第二天腰和脚(尤其是脚)反而痛得更厉害了。医生建议再做一个核磁共振。当时省中医院还没有这个设备,病人后来化了1800块钱去浙江医院做了检查。
核磁共振报告是我去拿的,上面清楚写着,腰部有一个很小的肿瘤,且不排除恶性。
那些天为了帮助他缓解脚部疼痛,我和他老婆一起几乎日夜不停地给他做脚部按摩(管其他病人的时候暂停一下)。
当时他老婆已*四个月,感觉有点吃不消了。而我晚上常常摸着摸着就睡着了,他“哎呦”一声我又醒过来,然后接着按摩。
几天后他姐姐来了,来的当晚就换他姐姐给他按摩,我和他老婆睡在地板上。我在梦里把他老婆的腿抱住使劲按摩。第二天早上他老婆说我把她的腿按摩了两次。
后来医生建议这个玉环人做手术,但他选择了回去治疗。
当时同病房有个千岛湖人跟他比较要好。第二年千岛湖人来杭州出差特意到医院来看我,说起玉环人,说自己出院后给他打过电话,得知他当时在玉环人民医院住院治疗,可后来就失去联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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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我还在病房里丢了40块钱。
当时我把钱放在包包里,包包放在病房的阳台上,后来发现里面的钱没了。
当时对我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钱,我为此难过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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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这年,有个护士跟我开玩笑说,小李你挣的比我们还多。一个温州人听了就给她算了一笔帐,告诉她我的付出是她的三倍还不止。后来那个护士也表示,小李挣的的确都是辛苦钱。
这一年,我在推拿科断断续续地做,总共赚了大概四千。。
07
前面讲过,1992年秋天我家新房子造好后,没钱装门窗,一直空着。
到了1994年上半年,有人告诉我老公,说我家新房子里住了要饭的。我老公赶过去一看,果然地上铺着稻草,有明显人睡过的痕迹。
那年下半年,我们攒了点钱赶紧把新房子门窗装了。
之后攒点钱又把电线装了,再攒点钱又把水泥地弄了,一点一点,就像燕子筑巢似的。
一直到1996年底,我家才正式搬进了新房。
一年后我们在新房子旁边又增建了一间一层,上面是平台可以晒稻谷。后来有邻居提醒说房子后面是山,别人只要搭一根木头就可以爬上平台,太不安全了,就又在上面加了一层。
与此同时,还债的事我们也没有耽误,要紧的债先还,先还邻居的,再还亲戚的。
1995年下半年,我和老公终于把造房子欠下的债全部还清。
家里的债还清后不久,老公的哥嫂家造房子,嫂子向我们借1000块钱。
我当时带回家只有600块,但最终凑了1000块给她。一方面我是为了争口气(之前向嫂子借钱她不敢多给,担心我们还不起),另外也是将心比心,体谅嫂子开口借钱不容易。
08
自1997年开始,大推拿护理费涨到每周150块。这一年我总共赚了8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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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这年,我的腰开始出状况。蹲下去给别人洗脚,站起来就痛得不行。晚上睡地上得拉住旁边病床才能站起来,走路甚至要扶着墙,脚趾也觉得麻。
但我一直忍着,否则恐怕别人会想——这个样子了还要来挣钱。
后来做了个CT,显示腰椎三到四级膨出,第五级向后突出,导致两只脚的三个小脚趾发麻。
医生看了检查报告跟我说,要不我给你做个大推拿吧。
我说不行啊,做了大推拿三我就没办法挣钱了。后来就自己膏药贴贴,慢慢也好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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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我收到一张百元假币,到银行去存时才知是假的。
银行工作人员说一摸就知道,没有凹凸感。
我当时紧张得喉咙都硬了,说不可能的,是别人给我的。
工作人员说那你去找给你钱的人。最后那张钱被银行没收了。
另外这年我向我妈借了点钱买了一台21寸的西湖彩电。以前我们家都是到邻居或亲戚家揩油看电视的,现在总算自家也有电视机了,全家人都开心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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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推拿科搬到另外一幢老房子的一楼,水泥地。
我晚上睡在靠墙边的地上,潮气非常重,感觉水都会出来。棉被两天就要晒一次,否则潮湿沉重得实在没法睡。梅雨季地上更是直接泛水。
后来医院食堂有个人过来看亲戚,见到这个情况,说你这样子不行的,他回头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棕垫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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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我手上长了个脂肪瘤需要切除。做切除手术那天医生说有三个大推拿,我手术后就立马去接活了。
本来医生要求做切片化验,我说不化这个钱了(要50块),并签了拒绝切片化验的声明。之前听人说过如果切片是*就没啥事,烂的则有问题,我看见自己那个切片是*。
切除手术缝了三针,十五天后推拿科护士长帮我拆了线,没化一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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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我又收到一张百元假币,银行工作人员也没看出是假的,还是机器测出来。据说是台湾版的,仿得特别真。我当场眼泪就落下来了,心里那个难过啊。
但我想,给我钱的人肯定也是不知道,否则良心没那么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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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也是在1998年,有天晚上我去给病人打开水,因为地上潮湿不小心滑倒,跌了个四脚朝天。
刚跌倒时屁股麻了,随后就痛得像裂开似的。
当时已经快过年,还有两个病人在管。其中一个病人能起床了,我忍着痛照旧给他打水洗脚。
另一个病人说他有一个红外线的照腰的东西,让我也照照。我照了,没什么效果,剧痛了一整晚。
第二天我拍了个X光,结果显示尾椎骨裂。问了骨伤科医生,医生说这个地方没办法做什么治疗,膏药也没办法贴,只能侧过来睡,不要朝天睡。所以就随它了。
之后七八年里,我每次坐板凳都尽量把屁股往后移,坐车时我也会把屁股侧一点抬一点,尽量避免尾椎骨受力。
很多年以后,乘车时只要稍微一颠簸屁股就痛。
09
2000年开始,大推拿护理费涨到每周200块,但全护理基本没了,第二周就算帮忙,搭把手泡水、洗脚之类,不收钱。
我还凭着自己多年积累的一些经验,额外帮病人做一些锻炼,比如按摩、抬脚、蹬腿。
这期间有个别病人每周付我300块,说因为我管得好。还有病人表示自己不差这个钱,第二周继续付我200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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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7月,医院把护工业务承包给了家政公司,像我这样每做一天需要交给家政公司5块钱。
也是在这年,推拿科搬到了门诊六楼,棕垫没地方放,我又继续在地上铺纸板睡觉。
之前的垫被受潮太多已没法用,剩下一床被子半垫半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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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有个病人出院后给我送来一张钢丝床。我自做护工后第一次晚上睡在了床上。白天我就把床放在楼梯口。
可惜不到三个月,钢丝床就被人偷了,我又重新开始睡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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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妈给我捡了两块三合板,我把病房里四只板凳并拢靠墙,再铺上三合板,就当床了。
因为板凳之间有缝隙,加上总体面积不够,睡的时候要确保头、背、臀、大腿等份量重的部位在板凳上面,否则三合板吃不消承重,其他部位悬空关系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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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我管过一个之前患过直肠癌,当时脚骨折了在推拿科借床位住院的余杭老太太。
余杭老太太88岁,退休前是余杭某卫生院的医生,当年经常背着药箱下乡走村。
据说她以前是有钱人家的女儿,解放军来时她爸曾打开家里粮仓送粮,她自己还救过一个女地下党。
她26岁那年老公死了,一直未再嫁,一个人拉扯大四个孩子。
其中一个女儿18岁那年生白喉死了。一个女儿在外地,年纪也大了,自己身体也不太好。还有一个女儿当时也在生癌。
唯一一个儿子在余杭三登某中学教书,有事都是叫他过来,但儿媳好像与她关系不是太好。
她当年救下的那个女地下党后来去了北京,一直跟她有联系并资助她,女地下党的子女在母亲过世后也给过老太太一些资助。
老太太肚子上按了一个人造肛门,加上脚骨折,只能朝天睡,翻不了身,人又瘦,整天躺床上,真的很痛苦。我就把两只手伸到她屁股下面垫着(让她的尾椎骨在我两只手中间),直到手发麻实在吃不消了才拿出来,过一会又再帮她垫。
我总共管了老太太六个月,这期间她身上没有长过一颗疮。
那段时间刚好遇到非典,5月12日(护士节)那天她还给了我50块钱,说是过节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