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闪亮的口哨，竟如一枚楔子，深深地嵌入了我的生命之中。
儿时的我，特别淘气。记得有一次在家东翻西找，翻出一张父亲的照片。照片上的父亲留着那个时代年轻人流行的三七分的长发，满脸自信，站得笔直。拍照那天，天气一定非常好，头顶朵朵白云清晰可见，身后丛丛竹林郁郁葱葱。特别惹人注意的是，父亲胸前挂着的口哨，艳阳之下闪着银亮亮的光。
母亲告诉我，这是父亲1962年从仁寿师范毕业，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拍的照片。那时的父亲真帅！长大后我会成为他的翻版吗？我痴痴地想。父亲的口哨就这样毫不客气地闯入了我的记忆，并且不经商量地成为了我心中永恒的记忆。
启蒙读书了，我成为了父亲学校里的一名学生。上体育课，做课间操，放学集合列队，参加六一庆典……父亲的口哨指挥着全校学生。声声哨音中，我们踏着自信的步伐；声声哨音中，我也一天天地长大。
1982年，高考失利，我有幸成为了父亲学校的一名代课教师。我也可以用父亲的口哨了！体育课、课间操、集合列队……声声哨音中，我发现了一个自己很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我没有照片上父亲那样的高个子，也缺乏父亲那样挺拔的身材，更缺少一份父亲那样的满满的自信。
1985年，在父亲的鼓励和辅导下，我考取了公务员。口哨渐渐地淡出了我的生活，我似乎也把它忘了。
1988年，儿子出世了。儿子一天天长大，父亲的口哨成了他渴望得到的“玩具”。还记得儿子拿着口哨玩耍的情形：儿子拿着口哨跑来跑去，父亲在一边既爱怜又担心——担心孙子摔跤，担心孙子弄丢他心爱的口哨。为此，我媳妇儿还专门用毛线勾了一条带子系着口哨。这条毛线带子一头拴着口哨，一头拴着父亲的心。儿子越来越大，口哨也渐渐淡出了他的生活。我只恍惚记得：随着父亲的退休，这枚哨子也退休了。
直到2012年，我到修路工地负责协调工作。工地上机器轰鸣，音量极大，一般都会用哨音来指挥行动，但工地上的哨子都是塑料的，声音太小了，压不住各种机器的噪音。这时候，父亲的口哨又进入了我的生活。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父亲把口哨交给我的情景：十几年未用却依然闪亮的颜色，父亲无比爱恋的摩挲，那难以言说的目光，对我唠叨式的叮嘱……
总以为父亲会和他的口哨一起安详地老去，可是谁会料到，父亲体内竟然早就潜伏着面目可憎的癌细胞！2013年父亲被查出晚期胃癌，并很快在华西医院做了胃部全切除手术。所有的时刻，父亲都是镇定的，坚忍的，从没有人看见他沮丧恐惧过，甚至在手术后最痛苦的时刻，他都从没有*一声。当时华西医院病房的护士们都说：如果要评优秀病员，肯定非这老爷子莫属！
2021年，父亲的癌症复发了，身体越来越差。父亲卧床不起，话都说不出来的时候，他会长时间地望着挂在墙上的口哨。我想，这和一位将军一世纵横疆场叱咤风云，垂暮之时望着自己亲手用过的宝剑，一位琴师一生奏出天籁无数，临终之际凝视着自己的爱琴，有着一样的情怀吧。
在长达一年多沉默的抗争中，在极端痛苦的拉锯战后，父亲还是没有抗争过病魔。
父亲走了，我本想留下口哨做个念想，但母亲态度坚决：父亲的身边，一定要有这位陪伴过他六十年的老朋友。
出殡那天，哨子由我儿子捧着到了墓地。当这枚陪伴我长大的口哨就要放进坟墓的一刻，我从儿子手中抓过口哨，按照父亲当年的节奏奋力吹响了它：吹到缺氧，吹到快要窒息，吹到自己泪眼迷离，吹到亲朋掩面而泣……
群山啊，请你们作证；树林啊，请你们记清：我的父亲，一位教书育人四十年的园丁，一位坚韧勤劳的老人，他的一生就像那枚口哨，那枚口哨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奋力发出过自己的声音！
作者：高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