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小瞻
来源:《南风》杂志2023年第3期
1
燕京的夏天是燥热而泛白的。
来京的两个月中卓嘉实实在在地开始思念在西南边的故乡。
不仅仅因为那里有青山郁郁,流水淙淙,还因为那里有邻里间的亲切问候,熟悉的几折小巷,居民点闹哄哄的菜市,不用地铁也可以到达的远方,不用外卖就可以得到的美食……
更因为一个人。
想到这里思绪有一时的混乱,她垂下眼睑,拢了拢鬓边的碎发,企图将纷飞地意识集中在手中的画笔上。
好吧,她苦涩地勾了下唇。
那些思念都是因为那个人。
2
高二开学当天卓嘉就迟到了。
刚分完班到新班级本应该提早来的,奈何公交堵在了二桥上任她跳脚也没法。等卓嘉冒失地提着一大堆东西狂奔到教室时,同学们已经两两一桌安静下来,班主任板着脸在上面讲话,留她在教室后面用左脚挠右脚,直盯着挂钟发呆。
“嘉嘉!”好不容易熬到班主任讲完话,一声夹杂着惊喜的呼喊把她拉回现实,定睛一看,哟,熟人。
程水身量不高,人倒是白净,发量充足,奈何发际线高高挂起,她高一的时候和卓嘉一起学竞赛的时候,在好友耳边念叨最多的就是希望老天保她不秃。那时候卓嘉开玩笑说当发际线上移到一定程度后也会下移的,结果引来一阵好打。
两人“共述衷肠”般哭理科难学,转学文科之由后,便高高兴兴地在第一排“安了家”,做起了同桌。
晚上选完班委,卓嘉和程水都光荣上岗,成为班级底层的公务员——课代表。虽然是一个历史一个数学,却是难兄难弟,都被派去办公室数卷子。
在走廊上走着,初秋的风带着些夏日的燥热,卓嘉被吹得有些不自在,便将脸微向着教室那边,想着边走边避着风。
结果再回头时眼前一团阴影投下来,便是这样撞上了人。
直到程水跑过来给来人赔不是,卓嘉才回过神来,赶忙将地上散落的书本帮着捡,却不抬头,只是讷讷地低着头,小声地说对不起。
对方轻笑了一声,语调温和:“没事。”骨节分明的手拾起书来很利落,又似乎抬头看了迷糊的小姑娘一眼,再起身就理着书往前走了。
“章城…”卓嘉几乎是脱口而出。
男生的脚步一顿,偏过头,疑惑地回望着卓嘉:“啊,你…唔,怎么了?”
走廊上忽地到点亮了灯,天色将晚,空气中弥漫着温婉的蓝,微暖的光从教室那边透过来,柔柔地跃入少年的眼中。
而那双眼正专注地看着自己,几分疑色更添柔软。
卓嘉心上一动。
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
从前时,她读到这种话时也就算平常的狗血唯美句一笑了之了,心道缘分若真可以这般随意,她不如就蓬头垢面地往街上一站,等着对象上门不就行了。
而现在……
就算和别人擦肩而过九百九十九次也是淡若白水,和那人一碰上便是擦枪走火。
虽然:缘在天定——
卓嘉一咬牙:“你在几班啊?”
男孩愣了愣,可能是没想到对方这么直接,“49…”随后有些迷茫又揶揄地笑起来,带着温和的基调。
“知道了!”卓嘉急忙转过头拉过程水的手往办公室跑——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已经烫得不成样了。
却也不忘喊一嗓子:“我..我叫卓嘉,48班的,就在你们隔壁!今天的事对不住啦,下次见着了一定请你吃饭!”
又曰:份在人为。
说罢,不管身后的浅浅笑语,投胎般急着往前跑。
晚风习习,霞光浅浅,少年微眯了眼瞧着慌忙逃跑的女孩,垂下眼,勾着嘴角自语般:
“好,我答应你了。”
而高二生活也就这样闹哄哄地开始了。
3
绵州这座西南小城在涪水边上,没有发达的工业,倒也宁静自在。
卓嘉小时候在住在城郊,家一边有个烂尾楼,另一边是片荒地,留着拆迁完的烂瓷砖地板,穿过去有个大的足球俱乐部,周围有些小卖部,而烂尾楼的对门是个大的居民休闲广场。附近有这个市内唯一一家电视工厂,没什么杂音,只有穿着蓝衣服的工人有时在街上晃着。
父母连带着外婆和她一起住着,双亲都在银行工作,收入可以说是不错的。
直到父亲升了职。
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出去喝酒,回来的时候意识不清地耍酒疯,万幸是并不打人,只是在院子里胡乱吼着,引得邻居们伸着脖子在阳台上看,母亲和我在前面好不容易把他拽回家,外婆把葡萄糖注射液拿出来给他醒酒,结果转身他就吐了满地。
家里开始无休止的争吵。
一次吵架不知是谁丢起了小板凳,嚓地一声从卓嘉小腿划过,留下一道血痕。
很多年后那种灼热感依然停留在她身上,是关于“家”的不舒服的启蒙。
后来更多的是对爱的自卑感。
离婚后卓嘉跟了母亲,从小学开始就被送入寄宿学校。小时候记忆里的母亲一直很严厉,她那个时候盼着星期三被接回家,但若是周末作业有一道错题也就美梦泡汤了,所以几乎每周天晚她都是哭着去学校的。
到了初中才知道原来母亲对自己那么严的原因是希望自己自立自强,在未来的困难面前自食其力。
还有就是离婚的真正原因是父亲欠着几百万的巨款,他瞒着家里和外面的狐朋狗友做生意,以离婚要挟母亲在贷款上签字,等她终于受不了说不过了的时候,已经是负债累累了。
卓嘉是独生女,外婆是普通的文盲农村妇女,外公很早便去世了。
她是妈妈唯一的依靠。
人生路上,她输不了。
但矛盾也不可避免。
有次她和母亲因着件小事吵得厉害,大晚上夺门而去,那天感冒得严重,外面飘着小雨,跑到广场上的长椅上坐一会儿便更冷了。再一会儿竟然是又热起来,身体也重了,撑着去药店买药,到了才发现手机没电了。
“你买不买啊……”
“算了,我…”正准备狼狈地回去,忽然转身看着隔壁的烧烤摊上有人,便想去借一借。
那是她第一次遇见章城。
那个时候自己还是矮矮一个,对方已经很高了,她喊对方哥哥。后来不知道是不是烧得严重,等到对方付了钱,她就只是呆呆地看着,怎么回的家也不记得了。
只记得烧烤店橘黄的光打在他的面颊上。
只记得他将药递给呆头呆脑的她后,笑她说:“拿好了,乖,回家去吧。”
很久没有人这样温柔地哄过她了。
于是她一直记着,记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