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44期,原文标题《杭州:致君尧舜,此事何难?》,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苏轼曾两度在杭州任职,第一次是熙宁四年(1071),被任命为杭州通判;第二次则是在元祐四年(1089),出任杭州知州。
记者/陈璐
摄影/刘飞越
从孤山望向西湖,正是欣赏那句著名的诗句“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的绝佳位置
西湖和诗词,是苏轼给杭州留下的重要遗产。但在我去杭州前,有朋友问我:“苏轼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你去杭州干什么?”我当时不能很好地解答,便带着这个问题请教了同济大学人文学院的副教授崔铭,她是《苏轼传》的作者之一。崔铭告诉我,黄州、惠州和儋州都是苏轼被贬谪的时期,这句话实际上是一个自嘲,朝廷没有给他真正去实现政治抱负的资格,如果要论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事功建树,则恰恰是他在杭州的政绩,他在此构建水利工程和公共卫生安全设施等利民措施,真正做到了勤政爱民。“作为一个受儒释道三家思想影响的朝廷命官,不论处于什么职务,他都乐于做一些服务于当地、有意义的事情。”
苏轼对杭州有着特殊的情感,甚至认为自己前世是杭州寺院里的僧人,曾写下“前生我已到杭州,到处长如到旧游”的诗句。如今杭州人提起苏东坡,仍会备显亲切尊称其为“老市长”,因为他用自己的功业及文学使得西湖美名得传天下,令文人墨客都魂牵梦绕于此地,才有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评说。
沿着灵隐寺往上,人烟相对稀少许多的韬光寺更能让人体会到苏轼当年所追寻的禅意
僧友与诗词
尽管关于苏轼何时开始写词,学界有所争议。但可以肯定的是,苏轼是从杭州才大量开始词的创作的。并且,在此期间,他创作了许多描写寺庙景色以及与僧侣交往的诗词。
从楼外楼往苏堤方向约百米处,朝丛林掩映的半山腰走两三分钟,有“六一泉”。这道甚少引人注意的泉水,涉及苏轼交游的一段往事。
熙宁四年,当苏轼到杭州担任通判时,曾前往孤山拜访两位僧友惠勤和惠思。这两位僧人是他的老师欧阳修介绍的。在汴京临行前,欧阳修告诉苏轼:“西湖有僧惠勤,人很文雅,长于作诗。我曾作《山中乐》三章赠他,你公暇若欲求友于湖山间而不可得者,则不妨往寻惠勤。”
苏轼前去拜访的这天正值寒冬腊月,晦暗的天色露出飘雪的迹象。这也是苏轼第一次来到西湖,他借着景色,与两位僧人相谈甚欢,并作诗《腊月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道:“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水清出石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腊日不归对妻孥,名寻道人实自娱。”
等到元祐四年,苏轼成为杭州知州后再度来访时,欧阳修、惠勤已经先后去世。这时突然一股清泉从惠勤讲经处流出,所以苏东坡便以欧阳修的号“六一居士”将此泉命名为“六一泉”。
苏轼第一次到杭州时,其实不是很快乐。因为反对“青苗法”,卷入党争而遭到谢景温弹劾的苏轼被神宗皇帝安排到杭州任职通判。宋代为防止地方割据,牵制地方知州的权力,一切公事均需经过通判联署。这个职位相当于知州以下的副手,并且要负责审讯案件。
当时被抓捕入狱的许多人都是违反王安石新法的良民,苏轼是新法的反对者,此时却不得不依照新法来对这些人定罪。他觉得自己和这些犯人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才做出了这样的举动,所以写了首《题狱壁》,感慨道:“我亦恋薄禄,因循失归休。不须论贤愚,均是为食谋。”
不过苏轼的性格善于自得其乐,所以他逃向了大自然。“杭州风光秀美,并且文人会聚,大家经常歌舞游宴,他后来其实过得很开心。写词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崔铭教授向本刊分析道。根据晚清著名学者朱祖谋编撰的《东坡乐府》记载,苏轼创作的第一首词应该是《行香子》。熙宁六年(1073),苏轼巡按领属范围内的富阳和新城两县。当他坐船从新城经由富春江返回杭州时,路过了桐庐县的严子陵钓台,传闻东汉名士严子陵曾隐居于此。苏轼写道:“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当年宋人的词,多是一种在筵席前为歌唱而专门谱写的娱乐性质创作。北宋史家刘攽当时在徐州,第一次听到苏轼作的词,还笑他肯定是在江南与女子调笑间习得。对于苏轼在创作上的这种转变,崔铭认为,“早年苏轼用功读书,考取功名后又一心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所以他把精力都放在写诗、写文章这类正经创作上。但杭州的环境为苏轼提供了作词的场合,一边喝酒,一边有歌女表演,就顺手写出词来”。
在崔铭看来,杭州的美景、美食、美人和文人朋友,都在这个时期激发了苏轼蓬勃的创造力,使得杭州随处皆是他留下的诗思。他写“西湖天下景,游者无愚贤……三百六十寺,幽寻遂穷天”。他不但这么写,还这么做。
西湖北岸的灵隐寺是他常去之地。任职通判期间,苏轼甚至常常带着文书来到灵隐寺的冷泉亭中工作。在通往灵隐寺的山路上,还存在一处可确定为苏轼亲笔题写并保存至今的大麦岭摩崖题记。如果不是特意查找,这处遗迹并不容易寻到,路口处仅有一块石碑向世人诉说着这里曾经历经风雨。题记原本大概是在一条古径上,早已改道的小路上仅保留下曾经的道路旁边的两块大石头。上面题记已经十分模糊,难以辨认。根据记载,这是元祐五年(1090)苏东坡第二次来杭州任知州时所题,上面写着“苏轼、王瑜、杨杰、张璹同游天竺,过麦岭”。
甚至连杭州城四五十公里以外的地方,苏轼也时常出没其中。我跟随他的脚步来到城郊的径山寺,这里从市区开车抵达也需要一个小时。苏轼任通判期间,曾两次到访径山,并写下12篇与之有关的诗歌。
杭州钱王祠中的《表忠观碑》,虽为明代刊刻,但也是苏轼书碑的代表作之一
关于径山寺,有个可以体现苏轼超前理念的故事。根据史*载,径山寺的住持僧去世后,按照寺庙规定,应该遵循“自传制”,由指定的僧侣轮值。但苏轼却认为住持的位置应该有德者竞之,并利用自己的监管权力,将这项改革推行下去。虽然起初招致僧侣的不满,但实行一段时间后,众人均感心悦诚服。
不过,如此纵情山色的时光并不持久。三年过去后,苏轼被调往密州任职,也就是今天的山东诸城。“虽然最开始在杭州他内心是感到不得意的,但在杭州,他可以依靠美景、美食来转移注意力。但这毕竟是非常外在化的东西。当他去密州时,从整个政治形势来看,自己并没有可能很快回到朝廷,只能辗转于地方官员。他就感到自己的政治理想比较暗淡。”崔铭分析道,尽管苏轼是从杭州开始词的创作的,但那时他的创作手法还是沿用传统方式、题材和风格,直到去了密州,他的词的风格才发生了重大转变,创作了《江城子》《水调歌头》等具有代表性的作品。
与此同时,连番调任以及突然而至的“乌台诗案”,都使得苏轼开始需要通过内在的精神力量,而非外在的力量来解决自己的心灵苦闷。“我们总是说苏轼超然旷达,但这并非天生。他天性中可能会比其他人更加乐观开朗一点,但是经过很多历练后,他才有机会升华了自己的精神。”崔铭说。
诸多大起大落之后,54岁的苏轼在元祐四年主动请求外放。于是,这次他又回到了杭州,以“两浙西路兵马钤辖龙图阁学士知杭州”。在宋代的官员体制中,这个官衔比知州的权力更大一些,他将管辖浙西七州——杭、湖、秀、睦、苏、常、润。在这个时期,他不再那么喜欢参加各种聚会活动,而是专注投入到政务之中,做出了惠及后世的诸多政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