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宋·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苏轼19岁与16岁的小师妹王弗结婚,之后出蜀入仕,夫妻琴瑟调和,甘苦与共。
十年后妻子亡故,归葬于家乡的祖茔。此时的苏轼已经娶了王弗的堂妹王闰之,但是并未影响对王弗的一往情深。
在密州一次梦见王弗,醒来泪流满面,原来距离妻子之卒又是十年了。
他不想去思念她,却无法控制自己,十年阴阳两隔,这种相思注定了茫然,不能相见。
当年夫妻情深犹在眼前,因为生活奔波、仕途坎坷而不能时常去她坟前倾诉衷肠。
如今和她的坟墓相隔千里。梦醒时分,才知道情深处最可恨的是生死相隔。但那份感情被他埋在心底,难以消除。
她还是当年模样,而他已经老了。这样灰尘满面、鬓发如霜的他,即使和她相逢,她还能认出来吗?
苏轼在梦中回到家乡,她正在小窗前对镜梳妆,还是和生前一样,在家中等他归来。
两人相望时他才知道,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她都能一眼认出来。不然她的眼中为何柔情满满,似有千言万语。
他又何尝不是?此刻只有相对无言泪干行,想起那长着小松树的坟山,虽然常有明月照耀,但也是年年令他最为心痛、断肠的地方。
“不思量,自难忘”两句,看似平常,却出自肺腑,十分诚挚。
读惯了词中常见的那种“一日不思量,也横眉千度”(柳永)的爱情浓烈的辞句,再来读苏轼此词,可以感受到它们写出不同人生阶段的情感类型。
前者是青年时代的恋情,热烈浪漫,然而容易消退。后者是进入中年后一起担受着人生忧患的正常的夫妻感情,它像日常生活一样平淡无奇,但却淡而弥永,久而弥笃。
十年了,他割舍不下的不仅是那份轰轰烈烈的爱情,还有那种相濡以沫的亲情;
十年了,他受不了的不是千里孤坟,而是和相爱相知的人阴阳两隔。
在这个世界上,爱有诸多化身,它可以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可以是相濡以沫、生死相许,还可以是凝重浓厚、相依为命。不管是哪一种,都像一把利剑插入苏轼的心脏。
斜月半窗,那个姣好如初的女子恍惚间向他走来,似乎将他的半世流离都看在了心里。
他知道,她早已不在了,只剩下自己孤寂的影子,只剩下相思和回忆。
08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宋·陆游《沈园二首·其二》
陆游是众口交誉的诗人,表妹唐琬是素负盛名的才女。两人喜结良缘之后,郎才女貌、琴瑟和鸣,羡煞旁人。
彩云易散琉璃碎,很遗憾的是这对绝壁佳人并没有如愿白头偕老,而是受到陆母的横加干涉,以死强逼陆游休妻才善罢甘休。
陆游虽然再婚王氏,而唐琬也已改嫁赵士诚。
天意弄人,夫妻分手之后的第11个年头,他们在家乡江阴城南禹迹寺附近的沈园不期而遇。
陆游百感交集,于是在沈园墙壁上写了一首《钗头凤》事后,唐琬得知后,心潮起伏又附了一首《钗头凤》。
这一刻,他们知道两人仍深爱着对方,最终唐琬抱恨而亡。
已到高龄的他深知自己也将化为稽山的一抔黄土,于是在最后的时光里,他重游沈园,百感丛生,不禁黯然泪下。
这个时候距前妻唐琬离世已四十载,沈园当年的“满城春色”柳树已老去,不再绽放柳絮如棉。
可是,在这里,有他们曾经的足迹,记忆犹在,伊人不再的痛苦,大概无人能体会。
自这次离开沈园之后,一天夜里,81岁的陆游再次梦见了沈园与唐琬的情景。
都说,梦里才知道最真实的自己,原来自己的内心里一直都装唐琬从未改变。
09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
走在通往城南的道路,越接近越不敢放开步子向前行走;因为到了沈园,心中思绪万千,就更加叫人痛心。 多年过去梅花依然绽放,香味沾染在游客的衣袖上;别致的小桥还是静静地伫立在绿水中,景还是当年景,只是人不在了啊!
风景依旧、物在人亡思念之情,把梦中游的镜头锁定在“壁间墨痕”上,表达了对已亡人久久不泯的思念和沉痛之情。全诗抒写哀婉深挚,凄楚动人,感人至深。
85岁的陆游,又再一次跌跌撞撞来到沈园,老泪纵横写下最后首沈园情诗:
10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春游》
沈园里繁花似锦,这里的花多数都是认识我的。我也知道你终会死去,只是无法忍受这美好的梦去的太快。
唐琬走了,陆游走了,从此沈园里的莺飞草长都与他们无关。
11
裁春衫寻芳。记金刀素手,同在晴窗。
几度因风残絮,照花斜阳。
谁念我,今无裳?自少年、消磨疏狂。
但听雨挑灯,攲床病酒,多梦睡时妆。
飞花去,良宵长。有丝阑旧曲,金谱新腔。
最恨湘云人散,楚兰魂伤。
身是客、愁为乡。算玉箫、犹逢韦郎。
近寒食人家,相思未忘苹藻香。
——宋·史达祖《寿楼春·寻春服感念》
史达祖与其妻“十年未始轻分”,感情甚笃。这首词把悼念亡妻的痛切之情与独处异乡的孤寂之感揉合在一起,感人至深。
想换件春衫去赏花。记起了你洁白的手拿着剪刀与我同在晴窗裁剪春衫的情景。
此景已过去多年,几度春风,照样柳绿花开,人已不在。谁能想到我如今无衣裳?
当年少年疏狂,轻易消磨时光。现在只挑灯听雨,倚床.醉酒,经常梦到你睡时的妆貌。
暮春飞花落去,夜晚显得十分漫长。有旧曲有新腔,音乐都非常美好。但难与旧人共赏。最可恨伊人已去,生离死别,徒然心伤。
身在客中,愁为思乡。玉箫生不能与韦皋再会,死后犹能化为歌妓与爱人团圆。时近寒食,难以忘记当年的美好往事。
史达祖的这首词以寻找春衣为线索,展开对往事的怀念和现实的感慨。
词中回忆起曾经与爱人一起裁剪春衣,在晴朗窗下共度的美好时光,然而现在物是人非,只剩下风吹残絮、斜阳映花的寂寥景象。
词人自问如今衣衫单薄,青春消磨,疏狂不再,只能独坐听雨,倚床醉酒,沉浸在梦境中的她妆容如昔。
词的下半部分进一步抒发孤独之感,长夜漫漫,乐曲依旧,却人是皆非。尤其痛心的是亲友离散,灵魂受创,自身客居异乡,满怀愁绪。
最后,虽身处寒食时节,但仍不忘对方,家中尚存的萍藻清香唤起了深深的相思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