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跃生
一、作家介绍
余光中,1952年毕业于台湾大学外文系。1959年获美国爱荷华大学( LOWA )艺术硕士。先后任教台湾东吴大学、台湾师范大学、台湾大学、台湾政治大学。其间两度应美国国务院邀请,赴美国多家大学任客座教授。1972 年任台湾政治大学西语系教授兼主任。1974年至1985 年任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教授。1985年后,任台湾中山大学教授及讲座教授,其中有六年时间兼任文学院院长及外文研究所所长。
余光中一生从事诗歌、散文、评论、翻译,自称为自己写作的"四度空间"。其文学生涯悠远、辽阔、深沉,为当代诗坛健将、散文重镇、著名批评家、优秀翻译家。现已出版诗集 21 种、散文集 11 种、评论集 5 种、翻译集 13 种,共 40 余种。代表作有《白玉苦瓜》(诗集)、《记忆像铁轨一样长》(散文集)及《分水岭上:余光中评论文集》(评论集)等。
二、原文讲解赏析
《听听那冷雨》(一个听字,一个冷字,注定了标题的情感色彩。)
余光中
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连在梦里,也似乎有把伞撑着(把倒春寒写得酣畅淋漓。叠字的妙用,特色鲜明。联想丰富,从现实写到梦,从雨写到伞。这伞是怕把梦淋湿)。而就凭一把伞,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也躲不过整个雨季(步步深入。从一阵雨,到整个雨季。开门见山)。连思想也都是潮润润的(从实到虚)。每天回家,曲折穿过金门街到厦门街迷宫式的长巷短巷,雨里风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谐音妙用。悬念,金门、厦门)。想这样子的台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有声有色之色),想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片头到片尾,一直是这样下着雨的(联想丰富,诗人的思维。从雨想到中国史)。这种感觉,不知道是不是从安东尼奥尼那里来的(误读中国)。不过那一块土地是久违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纪,即使有雨,也隔着千山万山,千伞万伞(美)。十五年,一切都断了,只有气候,只有气象报告还牵连在一起,大寒流从那块土地上弥天卷来,这种酷冷吾与古大陆分担。不能扑进她怀里,被她的裙边扫一扫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吧(爱国情愫,母亲)。
这样想时,严寒里竟有一点温暖的感觉了(从冷到暖)。这样想时,他希望这些狭长的巷子永远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门街到厦门街,而是金门到厦门(意象的跳跃,绝美,太棒了)。他是厦门人,至少是广义的厦门人,二十年来,不住在厦门,住在厦门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过说到广义,他同样也是广义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儿,五陵少年(意象四溅)。杏花春雨江南(最美的意象。元•虞集。“杏花春雨江南”,仅仅六字,却足以抵得上千言万语,它均由名词组合而成,未加任何形容词,以白描笔法写成,把江南春色描绘得淋漓尽致,可谓妙笔天成),那是他的少年时代了。再过半个月就是清明。安东尼奥尼的镜头摇过去,摇过去又摇过来。残山剩水犹如是,皇天后土犹如是。纭纭黔首、纷纷黎民从北到南犹如是。那里面是中国吗?那里面当然还是中国永远是中国。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遥指已不再,剑门细雨渭城轻尘也都已不再。然则他日思夜梦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因为对中国的误读,如冷雨,和冷言冷语谐音)?
在报纸的头条标题里吗?还是香港的谣言里?还是傅聪的黑键白键(钢琴)马恩聪的跳弓拨弦(小提琴)?还是安东尼奥尼的镜底勒马洲的望中?还是呢,故宫博物院的壁头和玻璃柜内,京戏的锣鼓声中太白和东坡的韵里(这一系列的意象,从两方面描写了中国的现实和和历史)?
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无论赤县也好神州也好中国也好,变来变去,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漂亮。读余光中,必须有文化底蕴。细心理解赤县、神州、中国,三个词,写格律诗的同学明白),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当必然长在。因为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天地(哲学、美学、文学的综艺。作家必须读美学、哲学)。太初有字,于是汉族的心灵他祖先的回忆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譬如凭空写一个“雨”字,点点滴滴,滂滂沱沱,淅淅沥沥,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象形文字的解读)。视觉上的这种美感,岂是什么rain也好pluie也好所能满足(英语、法语中的雨)?翻开一部《辞源》或《辞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颜千变万化,便悉(全)在望中(眼帘),美丽的霜雪云霞,骇人的雷电霹雹,展露的无非是神的好脾气与坏脾气,气象台百读不厌门外汉百思不解的百科全书(语言的陌生化。这些汉字全部是雨的偏旁部首)。
听听,那冷雨(情感上交织的)。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动词的一步步深入)。雨在他的伞上这城市百万人的伞上雨衣上屋上天线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海峡的船上,清明这季雨。雨是女性,应该最富于感性。雨气空而迷幻,细细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点点薄荷的香味(细致地感悟雨),浓的时候,竟发出草和树林之后特有的淡淡土腥气,也许那竟是蚯蚓的蜗牛的腥气吧,毕竟是惊蛰了啊。也许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许古中国层层叠叠的记忆皆蠢蠢而蠕,也许是植物的潜意识和梦境,那腥气。
第三次去美国,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住了两年。美国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里干旱,天,蓝似安格罗萨克逊人的眼睛,地,红如印第安人的肌肤,云,却是罕见的白鸟,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飘云牵雾(有声有色之色:蓝、红、白)。一来高,二来干,三来森林线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国诗词里“荡胸生层云(用典,唐代杜甫的诗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或是“商略黄昏雨”的意趣,是落基山上难睹的景象。落基山岭之胜,在石,在雪。那些奇岩怪石,相叠互倚,砌一场惊心动魄的雕塑展览(风景特色),给太阳和千里的风看。那雪,白得虚虚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皑皑不绝一仰难尽的气势,压得人呼吸困难,心寒眸酸。不过要领略“白云回望合,青露入看无(用典,唐诗。学者作家,文化散文)”的境界,仍须来中国。台湾湿度很高,最饶云气氛题雨意迷离的情调。两度夜宿溪头,树香沁鼻,宵寒袭肘,枕着润碧湿翠苍苍交叠的山影和万缀都歇得俱寂,仙人一样睡去。山中一夜饱雨,次晨醒来,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静中,冲着隔夜的寒气,踏着满地的断柯折枝和仍在流泻的细股雨水,一径探入森林的秘密,曲曲弯弯,步上山去。溪头的山,树密雾浓,蓊(wěng)郁的水气从谷底冉冉升起,时稠时稀,蒸腾多姿,幻化无定,只能从雾破云开的空处,窥见乍现即隐的一峰半堑,要纵览全貌,几乎是不可能的。至少上山两次,只能在白茫茫里和溪头诸峰玩捉迷藏的游戏。回到台北,世人问起,除了笑而不答心自问,故作神秘之外,实际的印象,也无非山在虚无之间罢了。云绦(tāo)烟绕,山隐水迢的中国风景,由来予(yǔ)人宋画的韵味。那天下也许是赵家的天下,那山水却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米芾fú、米友仁父子)下笔像中国的山水,还是中国的山水上只像宋画,恐怕是谁也说不清楚了吧?
雨不但可嗅,可亲,更可以听。听听那冷雨。听雨,只要不是石破天惊的台风暴雨,在听觉上总是一种美感(听雨的美学)。大陆上的秋天,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梧桐雨,细细的,好听),或是骤雨打荷叶(荷叶雨,急急的,好听;芭蕉雨,好听;海棠雨,好听。留得残荷听雨声。雨打芭蕉。昨夜雨疏风骤),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于今在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再笼上一层凄迷了,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再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的僧庐下,这更是亡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这一段太妙了,用典,元代蒋捷的《虞美人·听雨》。单个年龄段,三个地点)。十年前,他曾在一场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该是一滴湿漓漓的灵魂,窗外在喊谁(意象的边缘化)。
雨打在树上和瓦上,韵律都清脆可听。尤其是铿铿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乐,属于中国。王禹的黄冈,破如椽的大竹为屋瓦。据说住在竹楼上面,急雨声如瀑布,密雪声比碎玉,而无论鼓琴,咏诗,下棋,投壶,共鸣的效果都特别好(凸显听的感悟)。这样岂不像住在竹和筒里面,任何细脆的声响,怕都会加倍夸大,反而令人耳朵过敏吧(有声有色之声音)。
雨天的屋瓦,浮漾湿湿的流光,灰而温柔,迎光则微明,背光则幽黯,对于视觉,是一种低沉的安慰。至于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由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夹着一股股的细流沿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谁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轮(神仙)。“下雨了”,温柔的灰美人来了,她冰冰的纤手在屋顶拂弄着无数的黑键啊灰键,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亮色与暗色的对比)。
在古老的大陆上,千屋万户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来这岛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黯了下来,城市像罩在一块巨幅的毛玻璃里,阴影在户内延长复加深。然后凉凉的水意弥漫在空间,风自每一个角落里旋起,感觉得到,每一个屋顶上呼吸沉重都覆着灰云。雨来了,最轻的敲打乐敲打这城市。苍茫的屋顶,远远近近,一张张敲过去,古老的琴,那细细密密的节奏,单调里自有一种柔婉与亲切,滴滴点点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时在摇篮里,一曲耳熟的童谣摇摇欲睡,母亲吟哦鼻音与喉音(摇篮曲的音乐)。或是在江南的泽国水乡,一大筐绿油油的桑叶被啮于千百头蚕,细细琐琐屑屑,口器与口器咀咀嚼嚼。雨来了,雨来的时候瓦这么说,一片瓦说千亿片瓦说,说轻轻地奏吧沉沉地弹,徐徐地叩吧挞挞地打,间间歇歇敲一个雨季,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在零落的坟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亿片瓦吟(音乐美,春雨)。
在旧式的古屋里听雨,听四月,霏霏不绝的黄梅雨,朝夕不断,旬月绵延,湿黏黏的苔藓从石阶下一直侵到舌底,心底。到七月,听台风台雨在古屋顶上一夜盲奏,千层海底的热浪沸沸被狂风挟挟,掀翻整个太平洋只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压下,整个海在他的蝎壳上哗哗泻过。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烟一般的纱帐里听羯(jié)鼓(用公羊皮做鼓皮,母羊要生孩子)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扑来,强劲的电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弹动屋瓦的惊悸腾腾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墙上打在阔大的芭蕉叶上,一阵寒潮泻过,秋意便弥湿旧式的庭院了(有声有色之声音)。
在旧式的古屋里听雨,春雨绵绵听到秋雨潇潇,从少年听到中年,听听那冷雨。雨是一种单调而耐听的音乐是室内乐是室外乐,户内听听,户外听听,冷冷,那音乐。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听听那冷雨,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桥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一下肥了嘉陵江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雨是潮潮润润的音乐下在渴望的唇上,舔舔那冷雨(用味觉感受)。
因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乐从记忆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乐器灰蒙蒙的温柔覆盖着听雨的人,瓦是音乐的雨伞撑起(哲学?禅学)。但不久公寓的时代来临,台北你怎么一下子长高了,瓦的音乐竟成了绝响。千片万片的瓦翩翩,美丽的灰蝴蝶纷纷飞走,飞入历史的记忆。现在雨下下来下在水泥的屋顶和墙上,没有音韵的雨季。树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枫树,柳树和擎天的巨椰,雨来的时候不再有丛叶嘈嘈切切,闪动湿湿的绿光迎接。鸟声减了啾啾,蛙声沉了咯咯,秋天的虫吟也减了唧唧。七十年代的台北不需要这些,一个乐队接一个乐队便遣散尽了。要听鸡叫,只有去诗经的韵里找(批判现代文明对美的毁灭)。现在只剩下一张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马车的时代去后,三轮车的伕工也去了。曾经在雨夜,三轮车的油布篷挂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里的世界小得多可爱,而且躲在警察的辖区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只手里握一只纤纤的手。台湾的雨季这么长,该有人发明一种宽宽的双人雨衣,一人分穿一只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无论工业如何发达,一时似乎还废不了雨伞。只要雨不倾盆,风不横吹,撑一把伞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韵味(伞成了模特的道具)。任雨点敲在黑布伞或是透明的塑胶伞上,将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喷溅,伞缘便旋成了一圈飞檐。跟女友共一把雨伞,该是一种美丽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恋,有点兴奋,更有点不好意思,若即若离之间,雨不妨下大一点。真正初恋,恐怕是兴奋得不需要伞的,手牵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轻的长发的肌肤交给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后向对方的唇上颊上尝凉凉甜甜的雨水。不过那要非常年轻且激情,同时,也只能发生在法国的新潮片里吧(时尚,艺术感觉特别棒。这就是大师与文盲的区别)。
大多数的雨伞想不会为约会张开。上班下班,上学放学,菜市来回的途中。现实的伞,灰色的星期三。握着雨伞。他听那冷雨打在伞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湿湿的灰雨冻成干干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结晶体在无风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来。等须眉和肩头白尽时,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没有受故乡白雨的祝福,或许发上下一点白霜是一种变相的自我补偿吧。一位英雄,经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额头是水成岩削成还是火成岩?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藓(新奇)?厦门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与记忆等长,一座无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盏灯在楼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记忆(美到极致)。
前尘隔海。古屋不再。听听那冷雨(扣合主题)。
三、主题情怀
通过雨声的描写流淌而出深深的思乡情绪,借冷雨抒情,将自己身处台湾,不能回大陆团聚的思乡情绪娓娓倾诉,表达了渴望祖国统一的爱国情怀。
四、艺术特色
1.寓意深厚
从自然界的雨写到灵魂深处的雨,批判现代文明对美的毁灭,现代文明是最冷的雨。听雨,听出了人生之雨的弦外之音。
2.联想恣肆
乡情表现在他在文中化用的诗词里面,中国古典诗词的意趣在被赋予生命的冷雨中表现得更淋漓尽致。
3.语言时尚
余光中如何利用语言的陌生化,实现文学艺术突破。就是追求一种语言的新奇,和反常态的效果,是对语言的常规性和经验的彻底颠覆。我们看这句: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遥指已不再,剑门细雨渭城轻尘已不再。 诗词的运用,会使散文具有一种很强的艺术弹性 。这里是作者对诗句的另一种形式的引用,里面有杜牧、陆游还有王维的诗句,这些诗句是我们耳熟能详的经典。
4.学者风范
意象的运用,意象是诗的魂,多运用意象来表现一种情景描述,浓缩了文字的表达深度,用最少的字,表达最广阔的内容:她冰冰的纤手,在屋顶抚弄着无数的黑键啊灰键,把下午一下子(奏)成黄昏。 这一句让我一下子联想到了他写的《忆李白》里有一句“秀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 。在这里“吐”字和这个“奏”字,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句运用了女性的意象,把雨滴敲打的瓦片当成弹奏音乐,与阴雨天形成的昏暗景象,通过一个“奏”的动作,完成一种意境的构建。我们很多读者在写作的过程中,其实很容易联想到这样的比喻和意象,但唯独在字词的运用上,会欠缺这样巧妙的“临门一脚” ,一个“吐”一个“奏”才能决定,我们对文字的驾驭能力之功力深厚程度。
作业:以《秋雨》为题写一篇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