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阳
原文:
《摸鱼儿》
(南宋)辛弃疾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
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
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
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
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
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01 春雨笼罩之词
以前总会有些陈见,觉得一首词用典太多,难免显得纷纷杂杂,经得起理解而经不起推敲,于是读过一遍便不肯再读,是以错过了《摸鱼儿》。
看到网上的一些评论,将《摸鱼儿》视为辛弃疾最出彩的一首词,并不十分认同。我一直认为一个诗人或词人创作的最好状态,要么是“意气风发、酒轻歌狂”的状态,要么是“平生岂堪一问”的释然与感伤。而辛弃疾作这首词的时间,正好处于两种状态之间。他被宦海沉浮磨去了一身的锋芒,也许心里已经对官场百次千次的失望透顶,但这个时候他越恨、越苦,便越证明他还将自己深深地缚于社稷安危之中。
在我看来,这首词就像被“春雨”困住了一般,辛弃疾的心里有一团火,但能写出来的只有一缕烟。他是憋屈的、愤懑的,他是迷茫、凄苦的,所以开篇才要用“逆入”的手法来勾勒:“我还能经得住几场的风雨飘摇呢?”
无力之感跃然纸上。
02 上阙:与春对白,欲说还休
上阙看似都在和“春”进行着对话:叹春归去、惜春落红、留春且住、怨春不语。可见此时该是处于暮春时节了,蓬勃的生机在此时显得凋敝,极目远眺,都是一片灰蒙蒙的景象。《诗经》有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可如晦的风雨沾湿了衣裳,坐可论道的君子又在何处呢?知交零落在天涯,朝上只有一群跳梁小丑,私下结为朋党,在圣上面前搬弄是非罢了,“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龙榆生在《词学十讲》中评价这句话,说:抑扬顿挫,再度采用“吞咽式”的手法,暗斥在朝奸佞,凭着他那花言巧语,借以迷乱视听,粉饰承平,恰似檐间蛛丝网,粘上一些落花飞絮,谩说“春在人间”,这是在骗谁呢?护惜青春,人有同感。春尽待到柳絮飞时,便使粘上蛛网,也只等于“枯形阅世”,有何生意之可言?
一国之气运,就在飞絮的纷纷扰扰中逐渐衰败。辛弃疾作为“南宋第一谜语大师”,隐喻真的可以说是无处不在了。这里的“春”绝对算是一个给到读者眼前的隐喻,只是这“春”代指的到底是皇帝还是国家呢?我认为辛弃疾其实没把这二者分开来考虑。辛弃疾将国之气运比作“暮春”,他恨花开早,没有赶上南宋盛世,只能眼睁睁看山河破碎、落红无数。
他写,“春且住”,可他知道,瞬息万变的局势如何能停滞啊,所以平民百姓包括他在内都不知道去向何处。《词学十讲》中说:辛弃疾这一首词的中心思想,是有感于宋孝宗曾一度想给他以领兵北伐收复中原的重任,而被奸邪摇惑,孝宗也拿不定主张,对和战大计常怀犹豫,使岌岌可危的江山半壁常在风雨飘摇中。因此在他由湖北转运副使调任湖南转运副使时,触动了满腔悲愤,而又忧谗畏讥,不便用《满江红》、《念奴娇》一类激越的曲调尽情发泄,才采取了这一种欲吐还吞的方式。
此时的辛弃疾应该与范仲淹在岳阳楼上极目远眺时深深地共情了: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03 下阙:衷肠谁诉,闲愁最苦
下阙则是我之前觉得显得纷乱的用典,现在细细品读,讲的不就是一件事吗?辛弃疾在自比陈阿娇。因遭人妒忌而不受重用,在通过文辞重获恩宠之后,又因事获罪,如今郁郁不得圣听。说罢笔锋一转,矛头直指朝堂上那些混淆圣听的小人:君莫舞。不要再得意洋洋、搬弄是非了,你难道没有看见,杨玉环和赵飞燕都已化作尘与土。《词学十讲》对此处的评价是:行文到此,发展到了最高峰,一片真情,不能更自压抑,便把主题思想如“画龙点睛”一般点了出来。结果是同归于尽而已。从“长门事”以下,到此一笔收缴,再和上半阕的“画檐蛛网”遥相激射,取得伤春和伤别的统一。
这其中的解析,不可谓不精妙。此处既是用典的结尾,美人结局的收束,也是辛弃疾再也藏不住自己内心的哀叹与赤诚,他在等一个答案,他妄想得到孝宗的准批,收复中原、平定边疆,就算结局是同归于尽,也仅求一个马革裹尸还。
也许是情感的回落,写道此处,辛弃疾好似突然大梦初醒了一般,环顾四周,他依旧是一个无事可为的小官,向被打入冷宫的宫女般伤春惜春,于是自嘲一句“闲愁最苦”,可苦又当如何呢?吟至此,便满是沉郁顿挫的腔调了,从景写回了景,以景结情。暮春逢日暮,天可复明无?倚危楼和凭栏杆说到底又什么分别呢?不过是伤心断肠之人望出去的最后一点希冀罢了。
所以说啊,独自莫凭栏。
04 总结:春花孤自斜晖去
初看之时,全篇香草美人,以为便是一个深闺思妇的怨气,了解到作者是辛弃疾,便能联想到他的政治失意以及老妈子一般操不完的心,对此感佩又心疼。夏承焘先生在《唐宋词欣赏》中云本词“肝肠似火,色貌如花”,把词在艺术刻画方面的神韵给点了出来。尽管有雨打风吹,春花也能如火般开着,这是辛弃疾的一个性格坐标,也是让这首词跳脱出婉约抒情的点睛之笔。他写“春且住”而非“春易逝”,写“休倚危楼”而非“独倚危楼”,便是“美貌”外表下藏着百转无悔的心了。
回到开头探讨的话题,我依旧不认为这是辛弃疾最妙的词。在当时的南宋的政治背景下,这篇词写得极为憋闷,并不是辛弃疾一贯的作风,新风格并没有带来满分的效果。可我们不能否认他描绘的香草美人依旧触动了我们的心,全词的结构与呈现极具可读性。
春花开早又何如,留芳孤自斜晖去,虽不能赞之为“孤勇”,但迎斜阳而开的花,还是牢牢留在了南宋的末世,跨越历史长河,开在了几千年来读者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