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遇春
明宣宗宣德五年(公元1430年)农历六月,有一天,在文华殿御道之上,皇帝朱瞻基屏退左右侍从,独自召见大学士杨士奇,谕示道:
“杨荣家里蓄养的马匹非常多。这个事情,朕最初是从张瑛那里听说的,当时还不相信。现经查证,发现杨荣家里的确蓄养马匹;这些马匹,全是从驻防边地的将帅那里得来的。杨荣与边将交往串通十分密切,如此情势,他怎么可以在亲近密接朕的地方担任要职?”
杨士奇应答道:
“杨荣与诸位边将交往,大约是因为永乐年间他曾扈从北征,太宗皇帝(即朱棣,初谥太宗)命令他掌管兵马的数目,因此,他才与边将熟稔。现在内阁诸位大臣之中,清楚边将是强是弱、有才无才,清楚边境的远近险易,清楚边地民众的顺逆邪正……唯有杨荣一人。杨荣对这些知之甚详,臣等全都不如他。现在正是朝廷用人的时候,不可将杨荣立刻改做他用,让他去担任别的职务。况且,杨荣虽身处机要之地,但是,凡制敕之中赏罚裁决、褒扬贬斥之事,全都要秉承皇上的旨意;一切事体,又有臣等共同论议,才可行事,杨荣岂能独自专断?而且,臣与杨荣共事很多年,臣也曾看过杨荣厩中之马,三五匹的确是有的,再多的话,也蓄养不了,因为草料就不好置办啊!”
朱瞻基道是:
“您不知道,杨荣家里马匹一多,他就会立即在市场卖掉,相关情况,朕知道得十分详细。他多次上奏,请求恢复永乐以来调卫军官的职务,关于此事,朕曾询问过兵部,兵部回复说是,军官有罪,才会调卫,这是洪武时期就已确定的旧制,没有恢复的道理。因为此事,朕就已经很是怀疑他了。”
杨士奇答道:
“皇上所说的事情,也没有明确的事实和证据可以证明杨荣有什么不良的意图,他还有其他长处可以任用,希望皇上姑且宽容他吧!”
朱瞻基说是:
“朕即位初期,如果仅仅相信杨荣的言辞而不听蹇义、夏原吉的建议,那么,士奇就不会长久在此了。现在,士奇竟要全力帮助杨荣吗?”
杨士奇应答道:
“陛下曲意包容臣,乃是天地之大恩。臣今日也希望陛下继续推行天地之大量,包容杨荣,让他改正错误、报效朝廷,这也是陛下今日应当行使的大道。”
这时,朱瞻基的怒气才消去。
不过,自此之后,朱瞻基就不再一心信用杨荣了。
古人有云:伴君如伴虎。这话,倒不是说帝王们天生就有老虎的秉性,而是说手中掌握实际权力的帝王,就如同老虎一般,他们可以随心随时对身边的人进行*伐。
其实,帝王也只是人,他们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帝王的威势、光环等,全是因为他们可以自由运用至上权力而产生的效果。
故而,问题的症结,不是哪个人本身有多么厉害、多么凶恶,而是至上权力实际掌握在谁的手中。
既然权力是核心之心,那么,维护权力便成了重中之重。这一点,特别体现在对至上权力的维护上。
面对至上权力,不要说夺取是死罪,即便是觊觎,也难以活命。
只要是对至上权力可能产生一丁点的威胁、让拥有至上权力者有一丁点的猜疑,那么,任何个人、任何组织等,一定会被清除、一定要被瓦解。
在向杨士奇谕示杨荣一事时,朱瞻基的处理是十分审慎的。
朱瞻基的第一个动作,是屏退左右侍从。这说明,朱瞻基要说的,事关机密,就连左右侍从都不可以听闻;同时,这也说明,涉及其中的人物,分量很重。
既然说到人物,那就简单说一说这次君臣对谈中所有人物的情况。
朱瞻基就不用说了,他是当时的大明皇帝。
杨士奇其时在内阁排名首位。从永乐二十二年(公元1424年)开始,他在内阁之中居首,一直到明英宗(朱祁镇)正统九年(公元1444年)他因病去逝。
杨荣其时在内阁排名第二。建文四年(公元1402年),他就是内阁辅臣;从明成祖永乐十六年(公元1418年)开始,他在内阁之中排名第一位,直至永乐二十二年(公元1424年)朱棣崩逝后他被杨士奇取代,此后,除宣德二年(公元1427年)短暂在内阁位列黄淮之后外,一直到正统五年(公元1440年),他都是大明内阁排位第二的人物。
最早向朱瞻基上告杨荣“蓄马”一事的张瑛,是朱瞻基即位后于宣德元年(公元1426年)新晋的内阁大臣。当日,张瑛之所以能够进入内阁,是因为他是朱瞻基做太子时的东宫僚属。朱瞻基掌权,感念昔日的恩情,将东宫僚属陈山、张瑛延揽进内阁。当然,这样做,除了昔日恩情之外,安排自己熟悉亲近的人在身边,大约也是其中的因素之一。初入内阁,张瑛排在最后一名,即第六位,其后,他在内阁中排位都在末两位,要么第六位、要么第五位,至宣德四年(公元1429年)农历十月,他被改任为南京礼部尚书,退出内阁。
关于张瑛其人,杨士奇说他行事与陈山相像。
那么,陈山为人如何呢?
宣德四年(公元1429年)农历十月,有一天罢朝之后,杨士奇在左顺门陪侍朱瞻基。朱瞻基远远看见大学士陈山,说是:
“您说说看,陈山为人如何?”
杨士奇答道:
“君父有所询问,臣子不敢不竭尽忠诚回答。陈山虽然侍从陛下时日不短,但是,他这个人学问浅薄、贪心多欲又不识大体,不是君子人等。”
在杨士奇眼中,张瑛与陈山是一类人。
这些人物,虽然数量很少,但是,他们都身处当时权力结构的顶层,所以,这里面的信息量、复杂性还真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清楚的。
杨荣于永乐后期在内阁中排位第一多年。朱棣崩逝后,杨荣从内阁首位退居次位。这是权力执掌者更替之后的正常调整、正常现象。由首位而次位,可见杨荣的分量、也可见朝廷对他的倚重。
关于杨荣“蓄马”一事,可从以下几方面看待:
第一,须知,马匹是当时的军事要物、是挑起纷争、发动战事的依恃之资,是极易引发猜疑的禁忌之物。
第二,须知,朝臣与边将结交,是朝廷严防之事,是重臣的大忌。
第三,杨荣于永乐后期多年在内阁居首,朝廷之上,必然有其巨大的影响力和深厚的关系网,这肯定是新帝所不放心的。
第四,张瑛之所以要向朱瞻基报告杨荣“蓄马”一事,或许,这是张瑛听到了风声;或许,这是张瑛安排人刻意打探;或许,张瑛是出于卫护新帝、维护朝廷的公心;或许,张瑛是想要将此作为他在内阁爬升的手段。
第五,朱瞻基道是,听张瑛有此一说,他原不相信。既然不相信,就不该有后续的事端。不过,后续他却派人进行查证。这说明,朱瞻基对杨荣是真的不放心。而且,朱瞻基的查证,并不是简单行事,而是严肃认真。他不但查知杨荣家里“蓄马”,而且查到这些马匹是杨荣通过结交边将得来的;他还知道,杨荣通过不断卖马的方式处理多余的马匹。到后来,话说多了,朱瞻基自露破绽,他说是,很早之前,杨荣曾多次上奏,请求恢复永乐以来调卫军官的职务,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对杨荣产生了怀疑。这样看来,皇帝对这位大臣的猜忌,已非一朝一夕之间了。
第六,朱瞻基不但猜忌杨荣,说话之间,他还有挑拨大臣关系之嫌。朱瞻基道是,如果当初听了杨荣的话,杨士奇就不可能在内阁之中任职这么久。朱瞻基的意思是,杨荣曾经在自己面前揭过杨士奇的短、说过杨士奇的坏话、或对杨士奇在内阁任职进行过阻拦。朱瞻基这样做,既挑拨了大臣之间的关系,又拉近了自己与杨士奇的距离。
第七,杨士奇的言行,自始至终,坚持如一、很得大体、特显气度。
(一)杨士奇说,杨荣并没有结交边将,他的确认识一些边将,而这种认识,是事出有因的,并非刻意勾连。
(二)杨士奇说是,认识边将,不但不是杨荣的缺点,还是他在内阁任职的优势:因为内阁之中,只有杨荣了解边地民情、军情、将帅,所以,可以借此来合理准确地处理相关事务。
(三)内阁的事情,既要尊重上意、也要大臣共同论议,所以,杨荣在内阁之中无法专断。
(四)杨士奇说是,自己与杨荣共事多年;自己也曾看过杨荣家的马厩;马厩里面的确有马,也就三五匹而已;马多了,既养不下,也没那么多草料。这里,杨士奇的意思很清楚:共事多年,自己清楚杨荣的为人,这可算是隐晦担保;自己看过马厩,就是说,杨荣的马厩,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存在;杨荣的确养了马,不过三五匹而已,暗意是构不成威胁;马要吃喝,数量多了,杨荣也无处置办草料,在说这一点时,杨士奇大约是为了强调杨荣养马,只是平常,根本形不成规模、构不成祸患。但是,杨士奇没有想到的是,朱瞻基已经详细查证过此事,朱瞻基清楚,杨荣虽然没有大量“蓄马”,但是,他一直在卖马,卖的是边将送来的马,这些马,肯定也是国家的军事物资。
(五)在朱瞻基说出自己早起疑心之后,杨士奇抓住重点,说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明显的证据和事实可以证明杨荣有什么不良企图;杨士奇的意思大约就是:即使杨荣有错,也只是贪财好货的小疵而已,不伤大局,他还有很多长处可为朝廷所用。
(六)最后,朱瞻基似乎希望通过挑拨关系让杨士奇站在杨荣的对立面,但是,杨荣还是智高一筹,他说是:既然杨荣在说臣的短处时,皇上能够容得下臣,那么,现在杨荣有小过失,皇上也应该像对臣宽宏大量一样,对杨荣宽大包容。话说到这里,皇帝自然很是受用、他也没有理由不展现自己的宽宏。
第八,此事之后,杨荣虽然还在内阁,但是,他已然失去了朱瞻基的信任。
一场君臣谈话,后面竟有如此的波浪翻滚,如果没有点气度、智慧,没有点心机、手段,那么,在权力核心圈子中,似乎就没那么容易地玩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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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参考资料:
1.明·杨士奇《三朝圣谕录》
(本文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