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化人的“搭呱儿”,跟赵本山们所说的唠嗑、聊天差不多,是指那些老头老太们洗衣择菜时的谈天说地,是指那些黝黑的汉子们酒后的胡吹海侃,是指那些长舌妇们无聊时的张家长李家短。搭呱儿当中自然有交流、有倾诉、有褒贬,但它是草根的、轻松的、无主题的。领导开会不是搭呱儿,它关乎经济社会发展的大事;专家研讨也不是搭呱儿,它必须提出独到的见解。
要说的是,正因为搭呱儿有很大的随意性,有时它便会惹出祸端来。三十年前的一个春节期间,村里的一位矮小伙迎娶了邻村的一位姑娘,那姑娘长着一副白果脸,比电影《英雄儿女》中的王芳还好看。过了几天,村里四个妇女搭呱儿时透露出一个秘密:这个姑娘在娘家偷过人,是肚子里有了货才嫁过来的。这些话又很快传到新娘子的耳朵里,她一羞之下竟喝了农药。新娘子的娘家人闹了过来,查到了那四位搭呱儿的妇女。我到现在还记得,她们被逼着在新娘子的尸体前跪了半天。后来,我从一个老人的嘴里学到了一句俗语:“舌头没得四两,搭出话来有千斤。”
我又想到了另外两个词。
一个是“搭白”,兴化人是把这两个字读成入声的。这个词不是我凭空造出来的,武汉方言里也常用。武汉人的“搭白”跟兴化人的“搭白”意思基本一样:搭,就是搭话、搭讪;白,即“说”,比如戏曲中的“念白”、话剧中的“旁白”等。两者结合起来,也就是“接过话题”、“说话答应”之义。2003年,武汉话剧院曾推出一台方言小品串烧剧《搭白算数》。武汉人的性格就像那里夏日的天气一样,热情似火又无比爽朗,反映在语言上,就是说话掷地有声,就是搭白算数,就是“牙齿当金使”。“搭白算数”是武汉方言中使用频率蛮高的词汇之一,在各种场合,你都可能听到武汉人用这个词。譬如,甲托乙办一件事,乙满口应承:“搭白算数唦,冇得问题,我办事你放心唦!”兴化人不也是搭白算数、一言九鼎吗?
另一个是“兜搭”,有主动搭讪闲谈、借机交谈之义。这个词现在用的人似乎不多,其实它是个很有生命力的词。曹雪芹的《红楼梦》中有这个词:“宝玉原要和那姑子说话,见宝釵似乎厌恶这些,也不好兜搭。”鲁迅的《阿Q正传》中有这个词:“那两个也仿佛是乡下人,渐渐和他兜搭起来了。”陆文夫的《荣誉》中也有这个词:“方巧珍和小组的人一样,平时就怕跟他兜搭。”你看,兴化方言多么有价值啊!
兴化方言:一庹(tuǒ)长是多少庹(tuǒ)
庹,读tuǒ(兴化方言更接近国际音标tʌ)。《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成人两臂左右平伸时两手之间的距离,约合五尺。
兴化人对这个解释肯定是不满意的,理由有三:
第一,词性认定不全面。“庹”不只是一个量词,更多的时候是可以当动词用的。“庹”首先是一种动作,一种用两臂伸展开来测量物体长度的方法。可庹的物体一般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柔软,能用两臂拉开、收回。如果用两臂来庹钢筋、墙壁、土地的长度,那显然是不可操作的。二是低廉,不需要精确到分毫。如果用两臂来庹彩练、云锦、金丝,那卖家岂不可以玩出许多猫腻来?
第二,范围认定不合理。这种约略计算长度的方法,并不仅限于成人使用。以手庹物,其法原始、简单、方便,成人可用,稚童亦可用。在没有测量工具、约略估计长度无损任何人利益的情况下,无论什么年龄段的人都可能用两臂来庹物体的长度,与“成人”不“成人”毫无关系。
第三,长度认定不准确。“庹”是不同的人两手平伸时形成的距离,不应该具体到“约合五尺”。且不说大人、小孩两臂左右平伸时的长度大不相同,就是大个子男人与矮个子女人的一庹尺寸也是有很大差距的。庹的长短是由庹物之人两臂的长短决定的,不会都是“约合五尺”的。
我以为,清代吴任臣编撰的《字汇补》中的解释反而妥当:“庹,两腕引长谓之庹。”这就给我们灵活理解这个词留下了空间:先有庹的动作,后才有庹的长度;庹的长短与年龄无关,难有确数。
莫非在丈量爱情的长度?
我的印象中,兴化人经常用庹来估算草绳的长度。几十年前的农村,草绳常常是农人们随身携带的物品,拉秧行、编草夹、打草苫等等,都要庹几十框草绳去用。阴雨天、农闲时,忙惯了的农人就会用搓草绳来充实枯涩的时光。搓绳之前,先要用木榔头把稻草捶得发穰,就是要使稻草绵软下来,又不至于破坏稻草的韧性。搓绳是很伤手的,但农人们长满厚茧的手总能把稻草搓揉的服服帖帖。半天下来,搓绳人的身后便会长出一堆麻花一样的草绳来。他站起身来,用两臂一伸一缩地庹绳,把草绳一圈圈地收在自己胸前,嘴里默念着一连串数字。他知道自己搓了多少庹的绳,也算得出这些绳可以派上哪些用场。他转身把草绳挂在泥墙的竹钉上,让墙壁顿时多出一份勤劳的证明。望着金黄色的草绳,他似乎嗅到一股泥土的香味,感受到一阵阳光的温度,脸上泛起欣慰的笑容。
顺便一说,庹也是一个不常见的姓,据说原为土家族(古巴人后嗣),现在大部分已定为汉族,只有在湘鄂渝黔交界地区被界定为土家族和苗族等少数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