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丘词的主旨,雁丘词经典段赏析

首页 > 教育 > 作者:YD1662024-05-15 17:06:21

【文学争鸣】

作者:雷恩海(兰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近期,《光明日报·文学遗产》刊载两篇文章《元好问〈雁丘词〉是写情之作吗》《元好问〈雁丘词〉确为写情之作》,予以讨论。问题似尚未解决,此词义旨何谓,实有进一步探讨的必要。

词前有小序,叙述写作原委。金章宗泰和五年(1205),元好问十六岁,将殒命的双雁葬于汾水岸边,累石为塚。同行举子竞相赋诗,好问亦作《雁丘辞》,且曰“旧所作无宫商,今改定之”。宫商,指音律。词重宫商,音乐性乃第一属性。由此可知,原作应是一首诗,后来才改定为更具抒情特质的词——《迈陂塘·雁丘》;小序亦改定时所作,以追述的口吻叙其经过。那么,何时改定呢?

要考证《迈陂塘·雁丘》之确切时间,文献缺如,实为不易。联系当时与之唱和的李治、杨果所作二词以及相关时事,而予以推论,庶几得之。金哀宗庸弱,不能励精图治,被蒙古大军攻击,围困汴京(今河南开封),与后妃宫嫔涕泪交下,仓皇逃往归德(今河南商丘)。天兴二年(1233)正月戊辰,汴京崔立作乱,降蒙古。元好问四月二十日被胁迫出京,五月三日北渡,后羁管于聊城(今山东聊城)。六月,哀宗奔蔡州(今河南汝南)。三年(1234)正月初十,蔡州城将破,哀宗仓皇传位东面元帅承麟,刚举行完即位礼,蒙、宋大军已至,哀宗“自缢于幽兰轩”(《金史·哀宗纪》),葬于汝水上,末帝承麟战死。金廷覆亡,二帝遂成为亡国之象征,引起了士人极度悲怆与深沉忧思。

金廷覆亡时,好问羁管聊城,著《南冠录》,有志于记述一代之史,构筑野史亭,以诗存史,记录一代兴亡,悲愤沉郁,黍离之感,往往流溢,皆泪痕血点凝结而成,有肝肠迸裂之痛。蒙古太宗八年(1236),好问四十七岁,客居冠氏(山东冠县),九月作《东坡乐府集选》,整理素所喜爱之苏轼词,论其得失,引发对词体这一特殊抒情体裁的浓烈兴趣。回想当年汾水上,凭吊殉情之双雁而作《雁丘辞》,而今对二帝之死、金廷覆亡,三致意焉,一腔忠愤无所发泄,遂改定为《迈陂塘·雁丘》,寄寓家国兴亡之无限悲怆与深衷。次年(1237)秋,好问自冠氏还太原,冬十二月复返冠氏。自贞祐丙子(1216)南渡,至此始还太原,二十一年矣,颇有人事兴废之感怆。其间途经陵川(今山西陵川),与李治相会,有《陵川与仁卿饮》诗,感慨万端。金亡时,李治微服北渡,流落忻、崞间。乱后余生,相对话兴亡,想来,好问将改定之《迈陂塘·雁丘》示于好友,李治遂有《和元遗山〈雁丘〉》之作。

将原创与和词对照,乃能理解好问词之意蕴,得词心之正解。开篇叩问苍茫天地:“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破空而来,情感郁勃至极,冲决而出,直击心灵,令人心魂悸动。《历代诗余》《词综》《词则》等皆作“问世间”,而别本作“恨人间”,似不妥。好问另一首《迈陂塘》歌咏殉情的大名小儿女,开篇“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句法格式全然一致。“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由破空而来的叩问、感慨,引入天南地北、经历风雨艰难苦楚的痴雁,遂使此种沉痛的感情有所附丽,而不流于空泛,乃咏物词之当行本色。“欢乐趣,离别苦、是中更有痴儿女。”将双雁呼为“痴儿女”,乃词人真切通透的感悟。“君应有语”,以拟人手法,写大雁对不幸殒命伴侣的深情呼唤:你应该说话呀!是悲痛欲绝的深情告白。“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乃进一步的叙写、补充。上阕写雁,叙事抒情,一笔两到,相融无间。

李治和词“雁双双、正飞汾水,回头生死殊路”,以汾水飞翔的双雁点题,刹那间生离死别,其痛何如!“天长地久相思债,何似眼前俱去”,妥帖切题,叙写双雁一死一生之悲痛。“摧劲羽,倘万一、幽冥却有重逢处”,面对伴侣之不幸死亡,悲痛绝望之生雁,从浩浩长空飞坠而下,以身殉情,尚且希望万一死后魂而有知、在幽冥地府却也有重逢之“喜悦”。至此,抒情与叙事,已臻化境。笔锋一转“诗翁感遇”,直指原唱元好问。陵川相会时,好问四十八岁,故有此称。感遇,感于所遇也。陈子昂《感遇》三十八首,“感激顿挫,显微阐幽,庶几见变化之朕,以接乎天人之际者”(卢藏用《右拾遗陈子昂文集序》),具有讽喻寄托之义和充实的社会现实内容。缘此,“把江北江南,风嘹月唳,并付一丘土”,虽是写双雁天南地北之悲欢离合,实则暗喻金廷贞祐南渡、蔡州覆亡,而一洒哀悼亡国之清泪。

原唱下阕“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写双雁殒命汾水上,而今皆是荒凉凄怆,然而“当年箫鼓”却似无着落。此处乃暗用典故。汾阴,在今山西万荣,有后土祠,汉武帝多次祭祀。元鼎四年“东幸汾阴。十二月甲子,立后土祠于汾阴脽上。”(《汉书·武帝纪》)。汉武帝于汾阴作《秋风辞》咏雁怀人。横汾,化用“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化用“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之强烈抒情。平楚,从高处远望,丛林树梢齐平,指空旷之平野。此句虽写双雁殒命,汾水两岸冷落萧条,实指金廷社稷覆亡,二帝殒命,曾经昌盛繁华的大金国土,皆是寂寞冷落萧条肃*,令人凄神寒骨。显然,托双雁殒命之虚写,兴寄金廷覆亡之实际,发抒其凭吊故国之哀情。“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乃进一步之抒情且有所附丽。招魂,用宋玉《招魂》“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山鬼,犹山灵、山神。屈原《山鬼》有“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又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故曰“自啼风雨”。缘此,此句衬托出悲怆之情与阴森之气,意谓那深切诚挚的《招魂》诗,也无法招徕魂魄而使之复生,处处山灵亦为之感动,在凄风苦雨中声声啼唤、泪湿襟袖。

和词,于此处深得好问词心。“仍为汝”,点破主旨,亦接承上阕“诗翁感遇”,暗示“并付一邱土”者实乃金廷之覆亡。“小草幽兰丽句,声声字字酸楚。”小草,匆匆草就。“幽兰”,古琴曲名,宋玉《讽赋》:“臣援琴而鼓之,为《幽兰》《白雪》之曲。”白居易《听幽兰》:“琴中古曲是《幽兰》。”可知,幽兰指好问《迈陂塘·雁丘》义旨遥深、音情深长。此句谓,《雁丘》词别有寄托,声声字字皆满含酸楚的亡国哀情。“拍江秋影今何在,宰木欲迷堤树”,又回到双雁,以免脱离所咏之物而显得太隔,造成词境之虚浮。宰木,坟墓上的树木。语出《公羊传》僖公三十三年:“秦伯怒曰:‘若尔之年者,宰上之木拱矣。’”何休注:“宰,冢也。”宰木已然能够迷遮堤岸之树,一是从时间上展示其长度,并非“乙丑岁赴试并州”时,肯定了遗山的“今改定之”的追述,应该是此后比较长一段时间;二是以数量上的众多,暗示“霜魂苦”并非仅指“雁双双”。三十余年后,改定《雁丘辞》,虽为咏写双雁痴情殒命的不幸,但别有寄托,以海涵地负之才情,展示亡国之痛、二帝殒命之悲,词人洒下的清泪,寄寓了无尽的故国覆亡哀伤。

“天也妒”,好问于“横汾路”后土神社已倾覆、无复当年箫鼓繁华,而发仰天浩叹,一洒同情之清泪。“未信与、莺儿燕子皆黄土”,化用辛弃疾“玉环飞燕皆尘土”(《摸鱼儿》),极大地肯定双雁殉情殒命之重于泰山,而不会与莺儿、燕子等凡物之死、同归黄土而寂然无闻,“千秋万古”,永世长存,具有永久的社会价值。后三句“为留待*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详言之,表面上是写双雁,实则更进一层抒写悼惜金源覆亡的极度悲痛之情,而以“*人”深情凭吊之“狂歌痛饮”予以积极彰显。*人,屈原作《离*》,故称屈原为*人,李白《古风》:“正声何微茫,哀怨起*人。”此处“*人”乃点题关键,突现痛悼故国覆亡之深悲积怨。

李治与好问词心处处相通,于“拍江秋影”“宰木欲迷”之伤情处,径直道破:“霜魂苦”——既是双雁之魂苦,更是遗山“诗翁感遇”之心苦。“算犹胜、王嫱有冢贞娘墓”,详言“霜魂苦”之深痛,远超独留青冢于塞北之昭君;凭吊吟魂,为世人所关注,也远非竞相题诗的虎丘贞娘(真娘)墓所能及。两相对照,其悲苦显然非双雁所能局限,李治与好问同频共振之心音亦和声其中,浑然相融。于是“凭谁说与”的酸楚吟心所系的家国兴亡之恨,叩问苍茫,浩茫郁勃之情思,将于何处发抒呢?结末三句“欢鸟道长空,龙艘古渡,马耳泪如雨”,补写完善,使浩茫郁勃之情思、家国兴亡之怅恨有所附丽寄托。鸟道,险峻狭窄的山路,此处谓雁群飞行通道,于天际似有若无。龙艘,即龙舟,汉武帝于汾水乘龙舟,此处指汾河渡口,亦兼喻御驾仓皇出逃之情状。马耳,苏轼《雪后书北台壁二首》:“试扫北台看马耳,未随埋没有双尖。”指山东诸城马耳山的双峰高耸尖挺。此处谓雁丘双坟,从远处看,双尖似马耳,回应首句之“雁双双”。词人哀伤双雁殒命、不能再飞翔天际,鸟道空漠;二帝奔亡,乘御不返,汝上之坟冢却一直呈现于眼前,令人泪如雨下,伤心欲绝矣。

好问原唱及李治和词之阐释,并非臆测,乃源于词之体制特质所启示。词之特质要眇宜修:声韵谐美,言简意丰,浑融蕴藉。关键在于把握“词心”。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一:“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此万不得已者,由吾心酝酿而出,即吾词之真也,非可强为,亦无庸强求,视吾心之酝酿何如耳。”比兴寄托,触发于不能自已,真情性流露于不自知,物我相融,浑融无间。词之咏物,既要紧扣所咏之物,又不能粘滞:太离,则易生隔膜,不能达到物与情之相融无间;太粘,则易陷滞拙,落于实相,不用暗示而其意已明。且作品一旦面世,遂脱离作者而自具独立性,其情蕴义旨乃具开放性——在词人所不必有,在读者却不必无。咏物,既要以所咏之物为核心,又具超然物外之思,尽可能地展现其包孕性,孳乳更丰厚的内蕴,深美闳约,彰显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好问于金亡之后,改定早年所作为《迈陂塘·雁丘》,非纯粹咏物言情,实寄寓家国覆亡之悲怆深衷。李治才情富赡,灵心妙悟,深切体悟并把握遗山词旨心魂之根本,以高超的艺术技巧,创作了这首映照千古的同题之作。相较而言,杨果“同遗山赋雁丘”,比较质实,粘滞于双雁“怅年年、雁飞汾水,秋风依旧兰渚”,慨叹于“世间多少风流事,天也有心相妒。休说与。还却怕、有情多被无情误”之不幸殒命,唯结尾“待细读悲歌,满倾清泪,为尔酹黄土”,照应原唱,然颇不明晰。这不是对原唱及词心的理解问题,而是作者为才力所限,不能超然于所咏之物而别寓怀抱所致。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要之,好问《迈陂塘·雁丘》乃晚年改定之作,时间应为蒙古太宗八年(1236),李治和词似应在九年(1237),咏物抒情,词心所寄,乃借双雁之殉情殒命,抒发哀悼金廷覆亡、二帝殒命之悲怆与深衷。

《光明日报》( 2022年10月31日13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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