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故事的人已经死了,听故事的人还活着。
01
上次去听故事时,是两年前。春节前的一天,天空飘着雪,空气异常冷。我给他打电话,他说的话含含糊糊,完全听不懂,一点不像从前的他。
正常情况下,我每年都会去看他,给他送烟,他则叫我吃饭。我们吃饭都在餐馆,有我,有他,还有我认识的他的朋友,他们陪我喝酒,他不喝。
我以为他在戏弄我,实际上这样的猜测有些无理。他一向都很严肃,也不会开这样不上档次的玩笑。问问之前的同事,才知道他患上了小脑萎缩;又找到他儿子的电话,才知道现在他住在自家姐姐家。
那一年冬天的雪来得有些早,再次给他打了电话,说要来看他。也不是专程,毕竟进城一趟不容易,见他只是行程之一,还有不少朋友要见。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那一天是2022年1月15日,农历小年。那天的他讲他小脑萎缩后的生活,我听着他含糊不清的言语,试图逐字逐句翻译直到变成我能懂的语言。
他在讲故事,疾病让他谈吐不再自如,就像婴儿在重新学语,然而他一直没法调整自己的舌头与口腔。我听着,连猜带蒙,半懂不懂,他试图用手写出来,但手也不听使唤。气氛有些尴尬,我尽量傻笑。我们烤着电烤炉,这个冬天冷过以往。
他是我的师傅贵仁群,见过他后,我也陆陆续续给他发过语音消息,不过没有回应。发得多了,却没有交流,也便停了联系。想着下次过年再见面。
还没等到过年,2022年10月17日,便收到了他去世的消息。讣告上写着:“常德日报、常德晚报原记者、编辑,XXXX、优秀新闻工作者贵仁群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2022年10月17日19时与世长辞,享年71岁。”那短短的一句话,应该是对他漫长一生的盖棺定论。
02
我和贵仁群认识,是大学尚未毕业,在常德日报社实习期间。那时我一心想做记者,在省城也没有合适的落脚地,便回到老家,家里人托了关系在《常德日报》为我找了一份实习的工作。
没有在新闻部这样的大部门,分到经济部这样的小部门,部门虽小,人员却是精兵强将,每周负责周日四个版的《常德日报·经济周刊》,报道内容大多与民生相关。经济部有主任、副主任,贵仁群是普通记者,我跟着另外一位记者徐克武,他是作家,写过一本名叫《鼠之刀》的书,讲述了常德细菌战那段历史。
那时我属于毕业前的实习,和贵仁群并无太多的交道。只是他的文章向来是手写,办公室唯一的电脑便交给我使用,帮他们将采访稿子变成电子文档,是我每日工作之一。彼时尚未实行电子化办公,变成电子文档的稿子能让排版室的姑娘省不少心。
于我而言,这样的打字过程可以学到不少新闻稿件的写法,徐克武擅长于细微处见大局的经济稿,贵仁群擅长与经济挂钩的法律稿,主任和副主任们则更专于与政策挂钩的特稿。分工不同,稿件体裁和题材也各异,偏偏让我一再温习了消息、通讯、评论等不同的韵味,也算是打下厚厚的基础。
报社同仁无论长幼,都称呼贵仁群为贵哥,我起初喊他贵老师,后面也跟在人后叫他贵哥。似乎他对此称谓享受居多,毕竟成龙也是被人叫做大哥,何况当时的他自觉年轻,若是叫他贵爷或是贵叔,反倒让他觉得自己老了。
和贵哥深交,还是在大学毕业后,在学校论文答辩领完毕业证,我便风风火火再次回到常德日报社,依然是实习,不过大家已经允许我陆陆续续写署名稿。当时署名的稿件,大多是菜篮子上面见到的经济,直到今日我依然会从猪肉、大蒜和辣椒这三样食物的价格涨跌上去分析经济形势。
正式实习,意味着就得自己养活自己,虽然已经从堂姐夫家搬到了五叔家,但终究是借住,不出房租,伙食却是要自己负责。实习生稿费并不高,主任冯文正便召集大家,看看能不能从侧面帮助我。
我也不知大家是从何看出我的困窘,大概是衣服颇旧、抽烟也便宜的原因。贵哥代表大家宣布了科室的决定:“以后每周你帮律师事务所写一篇稿子,他们每个月给你补两千块。”这看上去像是有偿新闻,其实并没有专门去写过律所,只是有些案件需要律师解读,顺手采访帮助我的律所,让律师站出来谈法律意见。
03
在此之前,我也没有专门跟着徐克武了。大概是见到我新闻上手快,且兢兢业业帮大家打字,科室里每逢有大型采访任务,便会叫上我跟随。有些负面新闻也慢慢让我上手,虽然不能署名在前,但见报也是第二作者,这足够让我心满意足。
贵哥也带我,带得有些勤。他是政法新闻记者,曾经记者证还是各地颁的时候,他便有省上发的政法记者证,编号007。和我熟了后,他在我面前炫耀过一次,上面的照片是黑白的,照片上的他很年轻。
当时的贵哥开着一辆老式蓝鸟,方向盘在右边,是常德独一无二的一辆。坐他的车出去采访数次,终于我忍不住要问:“贵哥,你开着这个车,不怕交警查你吗?”贵哥笑了笑:“常德的交警,不知道我的车的人几乎没有。即使不知道我的车,也应该看得到我车前常德日报社的牌子。”
彼时报纸还是黄金时代,我们的每篇重磅报道都能引起社会反响。贵哥带着采访的都是公检法司这些地方,每每刚坐下来,便会听人谈起上周他和我联合署名的报道,如何角度独特、立意新颖,如何反映现实、客观独立,听得我内心飘飘然。
然而屡屡采访结束后,便会受到贵哥的批评,批评我采访时漏掉的细节,以及待人接物上的不足。最后还会提醒:“别人的夸奖只是在嘴上,你到现在也还没有写过真正有影响力的报道。”我问他有影响力的报道是什么?他递给我一本书,是他的新闻报道集,名叫《见证常德历史》,书名很宏大,内容很丰富,精选了贵哥不少优秀新闻报道。
从书中我倒是学了不少笔法,尤其是角度的选取,不同角度的新闻,带给读者绝对有不同的观感。即便真相就摆在那儿,倘若角度有变,便会与既有的事实大相径庭。这不仅仅是文字的博大精深,还与新闻的权威性相关。那时没有自媒体,博客也仅仅是大家表达观点,声音不喧嚣,新闻是唯一的事实来源。贵哥便告诉我:“要珍惜记者的笔,笔下有千人生,笔下也可能有万人死。”大概就是说记者的笔是记录历史的,也有可能改写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