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个词叫高山流水,是说俞伯牙和钟子期,俞伯牙弹琴想着高山,钟子期就听出了巍巍高山,俞伯牙弹琴想着流水,钟子期就听出了洋洋大海。
鲍叔牙对音乐不是那么感兴趣,他自认为是个爱吃鱼喝酒的俗人。况且,俞伯牙钟子期还在他死后很久很久,他所知道的高山流水,就是高山和流水。
鲍叔牙站在水边,心情不是那么愉快。
这和中午的那顿饭有点关系,鱼不够鲜,酒不够醇。人在不愉快的时候,通常会觉得不愉快的过程是一个累积,比如,昨夜没有睡好,早上却被一个傻逼吵醒了;起来就很不顺,找不到钥匙;出门艳阳高照,热得一逼;喝水烫到了舌头,手一松打了杯子……
鲍叔牙越想,越觉得他的人生真是糟透了。
水兀自东流而去,哗啦啦地令鲍叔牙感到心烦。好像这声音也是在与他作对似的。
鲍叔牙想捡起一块石头,砸断那该死的水流,让它们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但他转了几圈,居然一块石头也没有找到,气急败坏般,他抬脚就脱那只鞋,找不到石头,用鞋子一样能砸。
鲍叔牙的手按到脚上,却停住了,鞋子是夫人新做的,才上脚第二天,如果就这样去向不明,颇为不好交代。
鲍叔牙的脚踩在地上,他叹了口气,又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糟糕透了!
其实他心底很清楚,情绪从何而来,但他拒绝承认。可越是拒绝承认,那个念头就越发清晰,清晰到令他想寻觅一把锋利的匕首,在自己的心口来来回回捅个十七八次。
“鲍叔牙,你无能!”他开始骂自己。如果一切从头来过,那句话当时可不可以不说?如果当时他点一点头,满大街的人见到他是不是得尊称一声相国?
鲍叔牙一巴掌捂在自己脸上,掌心按着鼻子和嘴,让他不能呼吸,他艰难地把手挪开,整张脸就被手指拉长,鼻子和嘴朝下巴挤去。
他觉得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想法,这想法令他觉得难堪,他心里很清楚他在做一件正确的事情,可为什么做正确的事情,会让人情绪失落,会让他觉得糟糕透了?
似乎并不是因为自己没能当上相国,他的愿望从来就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齐国,他想看到的是一个强大的国家,每个人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吃喜欢吃的鱼,喝很好喝的酒。亭台楼阁相连相接,麦田和远山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去……
他做不到,总要能做到的人去做,所以他为什么要难过?
做一件对的事情,要比做一件错的事情好得多,更比做不想做的事还要好,这一路走来,不想做的事情也不是没做,竖刁那么恶心的人,不也得成天和他打交道吗?
所以拜挚交管仲为相,和他一起共事,是多么让人开心的事情?
鲍叔牙欣慰地笑了笑,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心底有些发酸,从苴国走来的这一路,他见了多少人心险恶,熬了多少不眠之夜,但一切的付出与努力,总像是一场触摸不到的镜花水月?为什么伊尹成功了?为什么姜尚成功了?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成功了,而他努力到现在,仍然坐在背后,到不了台前?所以,还是自己本事低微,终究不过是萤火之光么?
鲍叔牙望着流水,忽然开始怀疑起自己来。不然那口口声声看一看再说的王上,怎么就画风突变,和管仲聊了三天三夜,还叫人家“仲父”?
仲父这个词,是随便叫的吗?
鲍叔牙想骂一句什么,却又骂不出口,管仲也确实当得起仲父之称的,这也没什么好说的。后来那投机倒把的吕不韦,不也成了仲父?
似乎是想通了,鲍叔牙叹了口气,心想,和挚友吃什么醋,可想到挚友两字,心底的味道又变了,正因为是挚友,所以他才会忍不住去对比,有对比就有差距,有差距就有落差,有落差就会有起伏,他鲍叔牙是人,不是神。
“叔牙,叔牙!”背后有人叫他的名,鲍叔牙还没来得及转过身,一只死沉的胳膊搭在他的肩头,然后一个成年人的重量就全压在了他的身上。
不用看,他都知道这人是管仲。
管仲开口第二句话,就把鲍叔牙逗笑了,“玛德,我差点吓尿了,王上一见我就说,幸亏你小子箭法不准啊!”
鲍叔牙推开他,否则以他的重量,自己就该栽到水里去了,“全颍上就你射不准好嘛?”
管仲哈哈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走,今天我请客,喝酒!吃鱼!”
不知道为什么,鲍叔牙一整天的坏情绪忽然就随风而逝了,就连哗啦啦的流水,也变得那么地动听。
“不想去,中午才吃过。”鲍叔牙站在水边,感受着黄昏的风穿过衣襟,在毛孔上游走。
管仲忽然勾住他的肩膀,说道,“酒不是白喝的,我们得搞一个大大的齐国!”
鲍叔牙望着天边仅剩的一点点夕阳,长长地叹了口气。
“搞不搞?”管仲推搡着他。
有风吹起鲍叔牙的鬓发,他回过头,笑了,“不搞?我找你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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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祁门小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