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末，1993年出生于武汉江夏区一个普通工人家庭的徐万奇，在江汉大学迎来了他的第二次上大学的机会。第一次是在12年前，2011年，他以565分的高考成绩从江夏一中考入湖北工业大学网络工程专业。但因为过于沉迷网络游戏，第一学年过去，他只有两门没挂科。大二那年，他自主选择退学。这个网瘾少年的经历曾让身边许多人惋惜，但他却坦然接受。
退学后，徐万奇做过游戏代练。几个月后，他走出家门找到第一份正式工作，卖保险。3个月只卖出去一单，客户是自己的亲戚。接下来的十年，他在饭店做配菜员，在小区当过保安。这些在外人看来多少都有些「对不起」他高考成绩的工作，他都闷声接受了。
2015年，他考取了初级会计师资格证书，那是他第一份真正意义上「坐办公室」的活儿。做会计的三年里，他接触到初级编程的知识，开始摸索着学习编程。之后，他当上程序员，在武汉有着还算体面的收入。再后来，他做出一个令人诧异的举动，放弃眼下的工作重新考大学，就是我们今天所看到的那样。去年5月，他辞去工作，开始专心备战高考。一年后，他成为江汉大学里年纪最大的新生。
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从常规生活中「掉线」的人。他从不对自己的人生进程做精密的计算，也不愿和他人对比。他坦言，自己天生就是个不内耗的人，很少过分忧虑未发生的事情。
我们无从评判他生活里发生的每一次转向，只是看到人生的一种样本。他的故事，也启发我们去设想：人生是否必须完全「正确」，错过某个环节是否必然导致人生的溃败，而我们是否有机会选择按照自己当下的意愿开启新的生活。
以下是他的自述。
文｜吴向
编辑｜楚明
图｜（除特殊标注外）视觉中国
我是什么样的小孩
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非要认真回忆小时候的事情，我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词就是爱玩。我是个很贪玩的孩子，从小到大都是。我的这种贪玩一直持续到大学，那时候我的人生理念就是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眼下的快乐对我而言永远是最重要的。
小时候各种小把戏都想试一下，初中开始打游戏，打得那叫一个废寝忘食。我还因为游戏从大学退学过，还是挡不住想玩。工作之后，我还是喜欢打游戏，一有空就打，这个感觉是我的天性。
另外的话，我应该有点小聪明。我从小到大都不是努力学习的类型，但是考前突击一下，就能拿到不错的分数。老师们也都很喜欢我，因为我成绩好，尤其是初中的时候，考过第一，虽然这个班成绩比较差。全年级有七八百人，在全年级可能第30名左右。所以，我上课不听讲，逃课打游戏，老师也不会很严厉地罚我。那时候，成绩好就是一切。
我学得最好的是科学，这门课包括物理化学生物，我经常考很高的分数。数学也是我的强项，几乎每次都接近满分，稳坐第一。我上课很喜欢看一些闲书，什么《大科技》啊，这一类的，我对于物理世界的运行逻辑是天生比较感兴趣，好像也比较擅长。小时候我就经常琢磨，电灯泡是怎么亮的、车是怎么开走的、用水发电到底是什么原理……
但在一个平行班拿第一，并不是一件让人特别自豪的事情。初三的时候，我曾经拿过科学一等奖，其实依靠这个我有很大几率能够被保送到武钢三中，这个学校比我后来念的高中要好很多。
初三的时候，发生了一件离谱的事情，我们班的老师觉得我们不会有人拿到这个奖，就没有去查。后来武钢三中的选拔都快结束了，才知道我也获奖了。当时整个江夏区就只有三个人获奖，我和七班的两个同学。那两个同学，是老师们一直很关注的，他们都顺利被好学校录取了。我到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遗憾，但想了想，我高中的学习态度，到哪里都一样。
我人缘也很好。因为爱玩，所以跟学习差的也能玩。我学习好，跟成绩好的也能玩到一起。不过，我后来发现，一起玩得最频繁的那几个朋友，学习都没有我好。
我很小就知道了有舍才有得的道理，我觉得这也是我目前没有内耗的原因。小时候，我经常和几个「狐朋狗友」一起偷别人的红薯、橘子。有一次偷别人的橘子，还被人当场抓到，当时心里也没有特别害怕。反正挨顿骂，也就过去了。何况，我都偷东西了，挨顿骂不是正常的吗？
上了大学，我几乎是考一场挂一场。但我不像很多人，会觉得自己要完蛋了，我一点不慌。因为我知道我出去玩游戏了，也没有学习，挂掉也是应该的。所以，后面退学什么的，对我来说就是一件相对可以接受的事情，没有外人想象的对我打击有多大。
天性爱玩加上没人管，可能是导致我任性的重要因素。我爸妈以前都是武钢工人，下岗后家里做了一点小生意，他们就比较忙，小时候根本没时间管我的。爷爷在我小学时候照顾过我两年，但他不管我学习。我爸不关心这个家，我跟他不熟。我妈管我比较多，初中开始，她就带着我在学校附近租房子，陪读嘛。但她也还要上班，所以其实也不太能管我。管也没用，我不听话。
陪读的六年里，我妈带着我租过很多房子，各种各样的，大多都很简陋。我记得好多房子都是瓷砖还没铺，刚刚粉了墙的。我妈没有让我去学校住宿，也是想让我成才吧。初中的时候，我就开始去在网吧玩游戏了，但那时候学校管得很严，没有多少时间。我虽然喜欢，但并不上瘾，也没有机会上瘾。
初三最后一两个月，我又按照老习惯突击复习了一下，没有花费太多功夫考上了一所省重点。但是这个学校在省重点里算是普通且靠后的，我不是特别满意。但一想到自己也没有努力学，就释怀了。
图源剧集《最好的我们》
游戏先于一切
游戏的诱惑，我根本扛不住，至少在那个年纪我没办法。小时候又不懂事，爱玩就去了，想打就包夜，上课困了就睡觉咯。
初三毕业那个暑假，我整个人处于一种完全放飞自我的状态。成绩不错、高中还行、爸妈没空管我，我几乎天天都往网吧跑。我一天能在网吧打上十几个小时，我喜欢那种在游戏里赢的快感。我上手很快，基本什么游戏，稍微熟悉个几个小时就能打得不错，DOTA、地下城与勇士什么的。我很上瘾，和几个朋友玩到根本不想从座位上起身。
就像大家在电影里看到的一样，网吧挺暗的，有人抽烟，有人骂人，电脑面前坐着的，几乎全是我们这个年龄的男生。我们真的会玩到没心思吃饭，就用泡面对付，一边吃还想着开下一把。
我没记错的话，那时候通宵一次6到8块钱吧。大部分时候钱都是从自己的饭钱和生活费里省下来，有时候爸妈给零花钱也舍不得买别的。那段时间，我经常在网吧里通宵，直到口袋里摸不出来一毛钱。
有一次，我身上实在没钱了，但游戏瘾完全没下去。我跑回家结果发现家里没人，就到处翻抽屉、翻钱包啥的，居然找到一张红票子，100块。我立刻就拿着这个钱去网吧继续挥霍了，我当然知道这是偷了。
不过，妈妈似乎没发现，也没问过我，我就也没有主动说起过。上了高中，学校管得没有初中那么严了，我会逃掉晚自习去打游戏。我觉得这是一种惯性。你要是第一天在学习、正常作息，你第二天很大概率就会重复第一天的过法。那我第一天就去打游戏打得昏天黑地的，第二天醒来也只会睁眼就想冲到网吧去。突然强迫自己改变是很难的，尤其是打游戏这种会让人上瘾的事情，很难戒掉。
再后来，我直接逃掉正课，或者去网吧通宵一夜，第二天上课的时候继续睡觉。老师当然有意见了，找过我妈很多次，老师生气、我妈赔罪，但我还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是不听。
有一次，在我看来是属于比较疯狂的经历了，我和几个经常一起打游戏的朋友，连续打了四天三夜的游戏。那四天，我们几乎都没睡，吃饭上厕所也都匆匆结束。打到最后，真的是头昏眼花，神志不清。
但奇怪的是，我没法想起来当时在打什么游戏了，也想不起来事后有没有挨骂。
有好几次，我跑出去打游戏，我妈找不到我，打电话到处问我。我至今都没敢问，她有没有在夜里满大街小巷地找过我。也不知道我那时候怎么那么钝，我没啥感觉，当时的想法就是打游戏，打到没钱了就回家。后来，我估计我妈也有些无奈了，说不听也就不怎么说了。我那时候真的不懂事，满脑子都只有游戏。
高一入校，我是被分在火箭班的，后来学习成绩下滑，我就去了平行班。对这件事，我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感受，甚至都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被刷下来的。十几岁的时候，我就没有那种强迫自己一定要去做什么事情的想法，不会强迫自己一定要把成绩维持在什么样的位次。可能我就是老师嘴里那种对自己不上心的学生吧。但前面也说过了，我其实考试又是总能考得不错，所以也没有招致特别多老师的反感。
我就这样一直「混」到高考前两个月。物理化学生物数学这样的课，我基本都能自己弄明白，但语文和英语一直是我的短板。这两个月，在身边人都埋头苦读的氛围下，我终于决定要努力一点了。我开始恶补语文和英语，但我发现这两门学科是需要长期积累的，我又不爱背东西。它们不像理科，你弄懂原理可能就会做很多题了。
果然，高考成绩下来，这两门我都只考了80多分。不过，我没觉得自己学不好，只是没有时间去学。我理综考得很好，考了260多分。所以，最后才考上湖北工业大学。你知道吧，如果一个东西没太努力就得到了，就不会太珍惜。
上学，然后退学
考上大学，家里人还是挺高兴的，但我没什么感觉。感觉像是普通的一天，收到了一个普通的东西。
那个暑假，我又过上了三年前初中毕业时候的那种放肆的生活。上大学报到第一天，学校里到处是和我一样的新生，好像都挺兴奋的。在学校里安顿好一切之后，别人几乎都是四处走走、熟悉一下上学的环境，而我最关心的是，离学校最近的网吧在哪里。那时候大学旁边网吧很多的，这一点我很开心。
大学那完全是没人管了啊，比高中还要松一万倍。我开始长期「驻扎」在网吧了，上课点名让关系好的同学代答，饿了吃泡面或者出去在食堂、小吃街随便买点炒面炒饭对付对付。打累了，就回到宿舍睡个昏天黑地。
其实，除了打游戏，我还有写诗的爱好，经常写古诗。我初高中的时候很喜欢苏轼，感觉年轻的时候，都很容易喜欢苏轼那种豪迈大气的。上了大学，我慢慢开始喜欢辛弃疾，我很欣赏这种全能型人才，主要是他还很有节操。
有感而发的时候，我就在纸上写下来。但我很少给别人看，基本上自己欣赏完揉成团扔掉。不过后来退学了，工作了，我就很少写诗了。我感觉是过了那个多愁善感的年纪了。
大学的课程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了，考前一周的突击也不能拯救我了。我学习的网络工程专业，很多课程对我而言都是新知识，想要一周消化掉别人学了一学期的内容，显然不太现实。所以，我挂科了，大一一年里，我只有两门课没挂科。
那时候我跟班里的同学没有深交的，好像和所有人都是普通朋友的关系，所以上课本身也没有任何趣味可言。挂掉第一门课的时候，我心里没有什么波澜，后面陆续都挂掉的时候，我才稍微有一点着急，也或许是难堪。好像过去打了一年游戏的战绩，全都体现在不合格的成绩上了。
但总体来说，我还是比较粗线条。我不在意到什么地步呢，挂了的科目和仅仅通过的两门课，我甚至想不起来名字。哪门挂了、哪门过了，在我看来区别不大。有人问我挂科心慌不，说真的我没有。我都没学习，挂科不应该的嘛？
大一结束的时候，学校做了一个决定，要我转专业到统计学。学校的意思呢，是想通过给我换个环境，改造一下我。我还挺珍惜这次机会的，真的。我和新班的同学都相处得不错，还交到一些很好的朋友。那时候起，我真打算好好学了。
我开始和室友们一起吃早餐、上课，也会在课上做笔记了。但差不多一个月左右，学校突然又决定要我回到原来的专业去，然后留级。这是没有商量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收到了这样一个通知。
我不想。好不容易有点学习的*，现在又要给我换走，我接受不了。加上那段时间我正在面临一些情感上的问题，我突然就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没有心思和动力学习了。
我又走进学校旁边那些昏暗的网吧里，开始没日没夜地打游戏。时间一点点过去，我知道学校的安排我逃不掉。有时候刚打完游戏赢了，我还很开心，但一想到要留级，心情立刻就低落了。经过差不多半个月的思考，我提出了休学。休学后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整天在家打游戏。渐渐地，我发现我再也不想回到学校。于是，在本该返回学校的时候，我主动申请了退学。
退学手续需要家长签字，我打电话跟我妈说了这件事，她当然劝我了。但我态度很坚决，几次之后，她发现没什么用，就和我爸一起来学校给我签了字。我那时候才感到轻松一点，也不那么恐惧了，但对未来还是比较迷茫。我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索性就不想。
那天真的是非常普通的一天，它不是晴天、不是雨天，甚至也不完全是个阴天，一点儿也不特殊，我描述不出来。我回宿舍收拾了行李，在室友们的惊讶声中跟他们讲了一些客套的话。也有挽留我的，但我还是没动摇。我那个床位空出来了，不清楚后来是被当作杂物间还是又有新同学睡在上面。
总结一下退学那天状况的话，就是在非常普通的一天里，我怀着相对绝决的心情，做了个在外人看来很离谱的决定，但我至今还没后悔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