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 气
作者：李从献
老卢信佛，这次，佛也救不了他了，他的名字上了公司被裁人员的名单，下周就不用来打卡上班了。
听完人事小董的告知，老卢想捻几下佛珠，靠定力保持住微笑，不至于失态，却怎么也找不到佛珠。
“在你手里呢。”小董同情地看着这个父亲般年龄的老员工，嘴唇动了几下，却最终无言以慰，只得悄然离去，独留下失魂落魄的老卢，茫然无助地捻着佛珠。
民营企业一般都实行单休制度，极少有双休的。明天就是周日，往常这个节点，就是老卢最欢快的时刻，可如今，他却感觉自己正被吸入一个巨大的黑洞，思维全都撕碎了，只剩下对明天和未来无尽的恐惧。
老卢机械地夹起包，本想就此离去，可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逼他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他就放下包，拿起拖布，如往常一样，把办公室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又想起靠近绿化带的会议室窗纱破了一个洞，经常有昆虫飞进来。往常都是他把这些昆虫带出去放生，以后恐怕再也没人帮助这些昆虫了。就找了一卷胶带，索性把这个破洞封死。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能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民营公司一干就是25年，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而老卢就是这个奇迹。老卢一心向佛，与人无争，从不树敌，且业务精湛，勤劳能干，是公司上下公认的老好人老模范，按理说，裁谁也不该裁他，但他就是被裁了，上哪说理去。
“明天是小丽的订婚仪式，亲戚们都被邀请了，都要去呢。”老卢刚踏进家门，鞋还没换，就听妻子传达了这个喜讯。
这个喜讯却像一记闷棍，抽得老卢脑袋嗡嗡直响。他顾不得告诉妻子已经被辞的消息，先挑紧要的问道：“要随礼吗？随多少？”
妻子迟疑了下说，订婚不比结婚，应该不随礼，我活了半辈子，也没听说有订婚随礼的习俗，估计就是请亲戚们一块吃个饭，共同见证下订婚仪式，现在孩子们都比较重视这个。
老卢一听脸色缓和了些，吁出一口长气，随口问道：“这又是哪家的小丽？”
“这个小丽跟上次请满月酒的小丽可不是同一个人，这个是我三姑家二儿子的女儿，她小时候长得特别可爱，你还夸过她呢。”妻子把半盘黄豆芽炒豆腐端上桌，又提溜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三个超市买回的馒头，接着说道：“你说中国汉字那么多，亲戚们给孩子取名字咋光可着这两字用呢，以后还有几家的小丽排队等着请咱们呢。”
老卢摇了摇头，只顾埋头翻菜，翻了几下，忍不住放下筷子埋怨道：“又是连个肉毛都没有，你做饭水平越来越差了，还不如疫情那时候呢。”
看妻子拿眼剜他手里的佛珠，就又解释道：“我不是真的要吃肉，是要超度它们呢，这是一种修行方式，你不懂。”
妻子却叹了口气，抬起眼睛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疫情时咱家多少还有点存款，现在还有吗？疫情前你一个月工资能拿小万把，现在降到了三千。儿子和媳妇失业了几个月，一直找不到工作，全靠倒腾信用卡养活咱孙子，咱俩是一分钱也帮不上。我吧，唉，还不如你，工资被拖欠了七个月，公司是真的一分钱没有，还到处是债务，我看离*不远了。就这，每个月还得按时还八千多块钱的房贷，你让我拿啥去买肉？”
老卢听罢脑袋又嗡嗡直响，赶紧又捻起佛珠。他知道这几年家里艰难，但没想到会这么难，简直濒临绝境。他不相信日子会过到这步田地，不甘心地问道：“那你房贷拿啥还？”
这句话戳到妻子的痛点，顿时泪如雨下，委屈得浑身乱抖，边哭边说：“拿啥还，拿脸还呗。每个月一到点，我就厚着脸皮四处借钱。我光借不还，现在借不到了，只能求我爹妈厚着脸皮接着借，撑一天是一天吧。你天天忙着加班，从不过问家里啥情况，哪天撑不下去断了供，房子被法院拍卖，你都不知道咋回事。你先别想着超度那些肉，就想想房子收走后，咱一家老小住哪儿吧。”
老卢无力地环顾着这座穷尽一生才换来的大房子，不，是穷尽两生，他和妻子省吃俭用大半辈子的积蓄，只是这座房子小小的首付，后面的才是大头，是以儿子名义所贷的三十年房贷。
这座房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就看按哪个面积说。老卢夫妻俩都是要面子的人，对外介绍自然会按建筑面积，这样显得大气，整整140平呢。在寸土寸金的省城，140平绝对算得上大房子。当然，老卢心里清楚，刨掉37平的公摊，实用面积仅剩103平，哪怕在省城，103平也算不上真正的大房子。何况103平还被分成了四室两厅两卫，就更显得狭小紧促了。
建筑面积也好，实用面积也罢，这都是表象的东西，重要的是，这是一个窝，一个能育雏的窝。不管飞禽，还是走兽，抑或直立灵长类，基因里都刻着相同的代码，那就是对窝的执念。㫿有窝，才让所有的生灵心有归宿，魂有牵绊。
然而穷尽老卢两代人才换来的这个窝，却离法拍越来越近了，一想到此，老卢就头皮发麻，浑身直冒冷气，心如一块巨石，直坠无底深渊。
尽管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老卢已无心思吃饭，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道：“我被裁掉了。这三千块钱，恐怕也挣不到了。”
妻子瞪圆了眼，张了几次嘴，才憋出一句话：“那房子完了，我东挪西磨，强撑着续房贷，就等着你的工资涨上去，好接上房贷。你五十多了，上哪再能找到工作呢，儿子媳妇这种小年青还找不到工作呢。咱家除了宝宝四个大人，三个失业一个发不出工资，全靠借钱活着，这辈子怕都翻不了身了。”
夫妻俩愁得一夜无眠，未及天亮，一阵器皿爆裂的声响撕碎了黎明，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谩骂争吵声。妻子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冲进儿子的主卧喊道：“吵归吵，骂归骂，能不能不摔东西，摔一件少一件，咱可没钱买了，万一吓着了宝宝，还有钱给宝宝看病吗？”
老卢一声叹息，自从儿子儿媳失业以后，俩人变得戾气重了，跟斗鸡似的，不说话就冷战，一说话就开吵，家里东西快被砸光了，全然没有了疫情前甜蜜恩爱的模样。
“都怪我，许诺的奶粉钱没给他们。”妻子抱着吵醒的孙子走进来，关上房门，叹口气说：“媳妇是好媳妇，儿子也是好儿子，都是没钱闹的，照这样贫困下去，再通情达理的人也得变成疯子。”
老卢点了点头，不需妻子解释，他也知道事情原委。
人的天性犹如种子，碰到适宜的条件就会生根发芽。繁育后代就是人的天性之一。年轻时，受计划生育政策影响，老卢夫妻俩只要了一个孩子。那些年一直挣扎在贫困线上，老卢倒觉得一个孩子很好，减轻了负担，平心而论，即使没有计划生育，他也不愿意多生。孩子结婚后，正赶上经济发展的黄金期，一家四口都有工作，经济有保障，就买了新房，又赶上计划生育放开，这颗繁育后代的种子就又萌发了起来。
儿媳通情达理，理解俩位老人的心情，同意生二胎，只要出钱抚养，三胎四胎她都愿意生。老卢妻子高兴得合不拢嘴，当时一拍胸脯就夸下海口：不管生几个，养育孙子的费用她全出！
万万没想到，头胎刚出生就赶上疫情后时代，经济大环境一落千丈，家庭小环境濒临*。
妻子叹口气说：“现在媳妇天天逼着儿子找我要奶粉钱，不给俩人就生气。我连每月的房贷都借不到，又哪有奶粉钱给他们。唉，就眼前这光景，别说三胎四胎，我看二胎都够呛。”
老卢一听还要二胎，跟针扎了似的，从床上直跳起来，连声说：“可不敢要二胎，可不敢要二胎，这一个能养活就不错了，就是儿子媳妇坚持生，咱也得打消他们的念头，只要他们敢生，房贷就交给他们还。”
闹腾到中午，眼见儿子媳妇还没有休战的意思，老卢夫妻俩只得带着孙子去参加订婚仪式。
说是订婚仪式，其实没一点热闹可看，无非就是男方当着众亲戚的面，给女方下了聘书，聘书旁边摆了一张银行卡，据说是28万元的聘礼。全程不足两分钟，很多亲戚都没来得及反应，仪式就结束了。仪式虽短，来的人可不少，几乎所有亲戚都被邀请了。加上日子定在了星期天，想不参加都找不到理由，整整坐满十几桌。
望着眼前的热闹景象，老卢隐隐感觉此事不妙，觉得更像一个圈套。果不其然，老卢念头刚起，就见主事的抬来一张条桌，铺开纸笔，准备收取礼金了。
此时高潮来了，小丽的姑妈、姑父各拿一沓钞票挤到桌前，每人要随礼500元。小丽妈妈在一旁假意推让，摆出一幅坚决不收的姿态。这几推几让之间，就把随礼等级、标准、金额准确无误地传递给众人，意思是依照范例，所有亲戚中的长辈夫妇各随礼500元，平辈另参其它标准。
标准一出，就听餐桌上一片翻包的声音，还有不少人拿着手机悄悄求援，看来没有思想准备的不止老卢夫妻俩。妻子撇着嘴说：“就她姑充大头，还夫妻俩各随500，订婚就没有随礼的习俗，即使随，一家随200是个意思不就行了，天*的非让人作难。”
老卢恨声说：“这哪是她姑充大头，分明是两家商量好的，演双簧而已。”
说归说，恨归恨，钱还得照出。中国是个人情社会，这个份子钱要敢不出，老卢夫妻俩在亲戚面前算抬不起头了。
夫妻俩翻遍所有口袋，现金外加手机里的余额，也没凑够一千。老卢想了一圈，现在能送钱救急的也只有儿子了。他拿起手机，刚把情况给儿子说了个大概，就听儿子在电话那头咆哮：“我所有的信用卡都逾期了，所有的网贷也都逾期了，你还要我怎样，信不信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老卢吓得赶紧挂掉电话，思虑再三，他还是拨通农村老家的电话：“娘啊，是我，我碰到点难处，你手里还有多少钱？赶紧找个熟人帮忙，都转我卡里吧------！”
订婚仪式结束后，老卢去推电动车，认出旁边停放的正是小丽父亲的电动车。一股怒火直冲脑门，他发疯似的去掰后视镜，但没掰断，便又使劲踩刹车线，边踩边骂：“狗 日的去死吧，连亲戚的钱都昧着良心去挣，不得 好死！”
直到把刹车线踩断，老卢心里还不解恨，趁着周围无人，又对刹车线作了些伪装，看着像完好无损的样子，才放心地骑车离去。
想象着小丽父亲因刹车线断裂出车祸的场景，老卢既心生快意，又隐隐后悔，唯恐闹出人命大案，自己成了*人凶手。真是怕啥来啥，一家三口骑着电动车刚驶出大门，就见前面发生一起车祸，一辆轿车和电动车相撞，电动车驾驶员被撞得如纸片般飞了起来。轿车也一头扎进绿化带里不动了，从车里晃晃悠悠钻出两个人，满脸是血。
妻子眼尖，指着俩人喊道：“那不是小丽姑妈姑父吗？”
老卢一怔，突然想起在酒桌上，几个亲戚拼命对小丽姑父劝酒。小丽姑父越说要开车，几个亲戚劝酒越猛，原来早有预谋啊。看来，恨小丽姑妈姑父的，不止他老卢一个人。
好在被撞的不是小丽的父亲，老卢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看着眼前惨烈的车祸，老卢却不禁快意连连，连眼角眉梢都快乐地抖动起来。突然，一个念头油然而生，这个念头像一枚核弹在他心底爆炸，震得他手脚发麻浑身颤抖。同时，一抹亮光从他眼睛里闪现，他喃喃自语道：“房子保住了，我有职业了！”
看着妻子诧异的表情，老卢来不及解释，就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对妻子说：“你们娘俩先回去，我去帮帮小丽姑父。”
目送妻子孙子走远，老卢没有去帮小丽姑姑姑父，而是掉转车头，义无反顾地驶向前面的三岔路口。
这个三岔路口没有红绿灯，车辆行人又多，经常有车辆违规行驶，和行人抢道，成为交通事故多发地之一。往常老卢最憎恶这个路口，更憎恶和行人抢道的司机，而如今，这个路口即将成为他新职业的起点，那些违章司机也即将成为他的财神爷，他的房贷和生活，也将因这个新职业而得以延续。
“十方三世诸佛菩萨，弟子一生信佛，然佛不保佑，致弟子阖家了无生路。今弟子转投魔门，从此专干坏事，再不行善，若佛有灵，就保佑弟子碰瓷成功吧。”老卢双手合十祷告完，眼角滴下两颗清泪。他最后捻了一遍佛珠，紧咬牙关，一甩手就丢进了垃圾箱，然后像一只捕食的水鸟，静静地守在斑马线上，等待新职业的第一次开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