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此,他一生坚持的反帝爱国民主思想,他孜孜不倦追求真理的讲学著作活动,受到共产党和国人的极大尊重。他在和董必武、*、陈毅、郭沫若等的长期交往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陈毅称他为“我党之诤友”,董必武在1965年给他的信中深情地说:“兄治哲学背景,不仅弟理解,吾党之士亦多能理解也。” 他所写的《体用论》《明心篇》《读经示要》《原儒》以及《乾坤衍》,无一不是贯注于对民主革命狂热的忠贞,对社会主义新中国的热爱,并且自强不息,与时俱进,对人类前途充满信心。
熊十力是“五四”以后卓然自立、蜚声四海的哲学家,是我国哲学界被誉为千百年来学术界罕见的一位学人。他在治学上不随波逐流,而是以异乎寻常的苦学精思,自循中国哲学启蒙的特殊道路,自觉地把王阳明、王船山视为自己的思想先驱,另辟一条推陈出新、自创体系的哲学思维途径。一般论者把熊十力的学术路线归结为:先由儒转佛,出入空有二宗,旋又由佛转孔而归宗大易。这是言有据的。但他不管学脉多变,还是自有主宰。
熊十力既具有极为颖异的天赋,而又异常刻苦好学。他一生共写出专著二十余种,发表论文、札记一百余篇,与人论学问更不计其数,留给后世的学术遗产是极为丰富的。他除了自成体系的哲学以外,还有经学、史学、文学、佛学以及文学等多方面的成果。他自谦地说,自己现代科学知识不足,西方哲学了解不多,但就其博涉所及,虽程、朱、法、王,未必能与之相比。其学虽以继承我国传统思想自任,然实有超出我国传统思想之上者。至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即已成为世界哲学界公认的哲人。1967年版《美国哲学百科全书》、1968年版《大英百科全书》《英国百科全书》《美国百科全书》以及法兰西大学编的《哲学学科全书》, 均列有熊十力之专条,可见他赢得了世界人民的尊重与崇敬。
熊十力在教书育人方面,突出地继承和发扬了中国儒家的优良传统。他对待学生有求必教,教必有方。不管是谁,只要你诚心诚意问他,他就以极为负责的态度,诲之不倦。贫困的学生,他供你吃饭,不要饭钱;住宅困难,他就要你与他同住。凡离去的门人,他也不忘教育,继续以书辞答问,有时还召回授业。对学生传道授业解惑,常以学贵求新教学生,推崇孔子“各言尔杰”的做法,强调学习不能雷同苟异,唯审其是而已矣。他说,辨是与非,不单靠老师。他不仅这样说,自己也是这样做的。他是佛学大师欧阳竟无的弟子,然而他与欧阳氏的学说不尽相同,欧阳氏闻之大不谓然,临终竟不欲见十力,但他仍往探视。声称:“以同而异”是学术发展的正常现象,绝无损于师徒情感,朋友之间也当如此。
熊十力从小有济世之志,常告诉学生魏晋某些人标榜清高,不问政治,不过自欺欺人罢了。他说,孔子就很重视政治,分四科教人,而政事居一。不过,“从政要跟一个开明的人,孔子不答卫灵公的军旅之问,不愿跟这个无道之君。我厌恶满清皇帝,所以跟孙中山,跟对了。辛亥革命,我去当兵,参加起义。后来,袁世凯窃柄,蒋介石擅权,我虽然由从政转入治学,可并非世外桃源的隐士”。的确是如此,他与弟子相见,从来就不单纯讲学术,而是鼓励门人在政治上辨是非,跟个好人。这是很有现实意义的。
熊十力提倡博习多师,取众师之长,以成一家之言。他曾评述韩愈为文章之士,但“五原”之论,显见新义,唯《师说》命感超凡,发端则曰进德修业必有师,师各有所擅,则亲之者在于转益。倘若,守一先生之言以自悦,其学必隘,其见必狭。
熊十力十分赞赏“士先器识而后文艺”。“文艺”犹《汉书》曰“艺文”,包括一切学术。“ 器”比德行,“识”谓眼光。熊十力以为一个人的器识是研究学术的先决条件。他常说:当我的学生,水平低不要紧,只要德行高尚,眼尖锐利,学习将事半功倍,迎头赶上。孔子弟子又多又杂,孔子非来者不拒,王充称孔子“三盈三虚”,不难想象,孔子曾以器识取舍,大抵“器识”高者取之,低者舍之。冉求作季氏宰,“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孔子十分恼怒曰:“非吾徒也”,教弟子“鸣鼓而改之”。他教学生不要忘记孟子“贫贱不能移”的至言,真有器识文艺者,或不免为贫贱之士,可不能被贫贱压倒。历史是公正的,历代贫贱而有才德业绩者,历史均给予崇高的地位。
熊十力的一生始终坚守大节,以个体生命,直通于国族生命,因而能发生无穷的责任感和担当感。他对人胸怀坦荡,赤诚待人,毫无世故。朋友、学生、亲戚有困难,他都给予帮助。他曾救援过几个共产党员。青年有培养前途的,他支持学费和生活费。如一个学生的儿子,家庭困难,他就支持他从中学到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徐复观有一段话很能说明问题:
熊先生对人的态度不仅他自己无一毫人情世故;并且以他自己人格的全部力量,使对方的人情世故,亦皆被剥落得干干净净,不能不以自己的人格与熊先生的人格,直接照面,因而得到激昂感奋,开启出生命的新机。所以许多负大名的名士学者,并没有真正的学生,而熊先生倒有真正的学生,其原在此。……但他又是最不能被一般人所能了解的人,从大的方面说,凡是真正的儒家,都不能为一般人所了解,而常成为四面不靠岸的一只孤独的船。孔子说“君子群而不党”;又说“君子周而不比(惟合于义者则从之)”。上面的几句话,简单说明了儒者向一切人类,敞开自己的心 量,而自然笃厚于自己族类之爱。但人世间则只有“党”而无“群”;只知道“比”而不知道“用”;于是要求只“适”于其党,而“莫”于非其党。及发现一个真正儒者的心灵,只能属于人类,只能属于自己的族类,而不属于任何的党时;并且发现泰山岩岩的义的气象,使人世间各种威胁利诱之技,毫无所施时,自然也会从各方面来加以拒斥、打击。则熊先生之不能被世人所了解,正是儒家的本分;也正是儒家所以能“参万世而一成纯”的本领。民族不亡,人类不灭,人之所以为人之基本条件亦不变,则熊先生由生命所现出的中国文化长城,或能薪尽火传,与天壤共其不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