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在小白体内五年的“炸弹”被取出来了。那是一截18毫米长、牙签粗细的透明塑料导管,带着一点血迹,被医生放在一块纱布上。
手术室外,小白父母看到它的时候,五年来的焦虑和不确定被集中引爆,夫妻俩如释重负,喜极而泣。
这颗“炸弹”是一截静脉留置针导管。2018年12月,5个月大的小白在陕西榆林一家三甲医院就医时,因为护士误操作,导管断在了小白左耳后侧的头部静脉内。经历一次手术取出失败,在小白头上留下一道10厘米长的伤疤后,这截细小、不易显影的导管随血液漂移,一度消失无踪,变成了一颗隐秘的“不定时炸弹”,可能刺破血管、形成血栓,也可能游走到心脏、肺部。
小白一家自此开始了充满不确定性的求医路。
本应拔除的留置针导管却断在静脉血管里,虽是小概率事件,但多年来个案不断。仅昆明一家医院的神经外科护士长在10年间接触到的就有12例,数字背后是一个个在求医和抉择中煎熬的家庭。“不确定、不清楚、没见过”,是他们在求医时听到过最多的答复。
多名接受采访的医护人员表示,如护理人员严格按照规程操作,留置针导管断在体内的不良事件本可以避免。但现状是,这类事件从未杜绝,且面临事前无人知晓、事后束手无策的窘境。
面对体内埋着“炸弹”的孩子,无论是担忧焦虑的父母,还是束手无策的医护人员,都期望能有一套清晰明确的事前预防和事后解决机制。
“糟了,出事故了”
6月20日16时50分,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儿童医院手术室外,等待了将近3小时的白海波和韩丽梅夫妻终于看到了滞留在儿子体内五年的异物。
▲6月20日,在小白体内滞留5年的留置针导管被手术取出。受访者供图
盯着眼前这个非得凑近才能看清的“炸弹”,韩丽梅百感交集。首先是庆幸,它还是透明的,颜色形状与留置针导管本来的样子几乎无异,长度也和事发那晚第一次照B超时的显影基本吻合,这代表它被完整地取出了,隐患彻底排除。
紧接着是一阵后怕:一次性留置针导管的材质一般为聚四氟乙烯材料或生物材料,软且具有一定的韧度,而术中取出的异物摸起来硬硬的,像一根鱼刺,五年中,它大概有无数个机会,险些穿透儿子头部或颈部细嫩的血管……她闭上眼睛,不敢再往下细想。
“炸弹”拆除之后,韩丽梅终于可以讲述五年前那段她一直极力避免触碰的记忆。2018年12月,韩丽梅夫妇带着5个月大的小白在榆林市一家三甲医院就诊,护士在小白头皮上置入静脉留置针输液。
在临床中,为减轻反复穿刺造成的静脉损伤,经常使用静脉留置针。因为婴儿上下肢静脉发育不完全,而头皮静脉血管较为明显,护士在对婴儿静脉穿刺时一般会选择从头皮置针,将留置针外套导管连同钢质针芯一同刺入血管中,给药后撤出针芯,仅将外套导管的一部分留在皮下血管中,另一部分露在皮肤外进行输液治疗,用敷贴和胶布加以固定。导管在体内停留72至94小时后,需取出更换。
这天,一名年轻的护士给小白更换留置针,她担心揭除敷贴和胶布会撕扯头发造成小白痛苦哭闹,于是先将胶布下粘住的头发用理发器剃除后,才拔掉了留置针。
一旁的韩丽梅发现,刚从小白头上拔下的留置针导管前端缺了一截。她紧张地拽住护士,让她不要动,并喊来其他医护人员。他们拿来一卷宽胶带,把护士和小白身上、病床上、地上,全粘了一遍,也没有找到那截缺损的导管。医护人员们推测,护士用理发器剃头时将导管推断了,使一截导管留在了小白头皮下的静脉血管中。
B超结果证实了这一猜测——一截长约15毫米、直径约0.8毫米的细管状影像,在小白左耳上方皮下1.3毫米处被发现,长度、形状均与留置针缺损的那截导管相符。
“糟了,出事故了。”韩丽梅心里一沉。
一个科室10年发生12起
小白体内的“炸弹”被取出后,同样是患儿家长的洪婷婷收到了这个好消息。两家人在北京儿童医院求医时恰好遇到,一聊天,发现两个孩子的遭遇惊人地相似。2023年8月,洪婷婷3个月大的儿子童童在江西赣州的一家三甲医院输液,同样是头皮置入留置针,同样是护士拔针时用理发器剃断了导管。
▲2024年2月,广东梅州,黄勇女儿输液拔针时,留置针导管断在其左手手臂血管中。受访者供图
密切关注着小白手术进展的还有广东珠海的黄勇一家。今年5月,新京报报道了《留置针软管在患儿体内5年多未取出,“考虑已在血管内漂移,可能至心、肺部”》并面向社会征集线索,为小白寻求治疗方案及医疗机构。这之后,有五六个孩子遭遇留置针导管断裂事故的家长联系到白海波,黄勇就是其中之一。今年2月,她11岁的女儿小黄在梅州市五华县一家县级医院输液时,留置针从左手手背上置入,拔针后,家人发现导管前端缺损。
多篇护理学论文指出,留置针导管断裂是小概率事件,在临床中鲜有发生。但新京报记者在知网上检索“留置针导管断裂”发现,近年来,数家医院出现过留置针导管断裂在患者体内的案例。
2019 年 12 月,山东省邹平市某医院,一名6个月大的患儿置针位置与小白相同,护士使用剪刀剪掉胶布粘住的患儿毛发时,剪断了留置针导管;2011年1月,河南省开封市某医院,6个月大的患儿头皮置入留置针3天后,出现导管堵塞、推入不畅的现象,护士拔针后发现,导管前端缺损15.7毫米。
2012年至2022年的十年间,仅在昆明一家儿童医院的神经外科,就发生了12例头皮静脉留置针导管断裂事件。科室的护士长钟海燕以此为案例样本进行分析研究后发现,其中8例是护士在拔针前剃发的过程中,理发器触及留置针造成的,占比66.7%;还有两例是护士为使堵塞的导管恢复输液通畅,违规反复按压、牵拉导管,造成导管断裂;另两例是拔针时患儿头部扭动挣扎,导管在强大的外力拉扯下断裂。
多位医护人员表示,操作不规范是造成留置针导管断裂的主要原因,但不排除留置针器械质量也有一定几率存在问题。优质的材质回弹性能好,更不容易被折断。
新京报记者查询发现,自2002年1月到2008年9月31日,国家药品不良反应监测中心共收到594份关于静脉留置针的可疑医疗器械不良事件报告,包括留置针漏液、导管脱落、堵塞、断裂等,其中,留置针导管在血管内断裂的可疑不良事件有10例。
黄勇至今无法得知,拔除时留置针导管断在女儿手背血管里是因为护士操作不当,还是留置针质量存在问题。小白的事故发生后,事发医院依据《医疗事故处理条例》的相关规定封存了涉事的留置针,但没有委托第三方检验机构进行检验,而是联系了生产厂家自查,厂家出具了一纸证明表示同批次留置针质量没有问题。院方出于安全考虑,还是更换了留置针供应商,涉事的留置针在事发后的几年中遗失了。
束手无策的医护
因为留置针导管断裂事件较为罕见,医护人员的处置也都是摸着石头过河。紧急处理机制的缺失延误了取出断管的最佳时机。
留置针导管断在了儿子头部的血管里。韩丽梅夫妇对这件事缺乏认知,只能寄希望于专业的医护人员。但他们很快发现,没人知道该怎么办。
给小白拍摄B超,发现疑似断裂导管的可疑物后,事发医院组织全院会诊,普外科、儿科的主任医师和护理部、ICU、儿科的护士长都参加了这次会诊,他们都是从业十几年、几十年的医护人员,经验丰富,但面对这种情况都束手无策,只达成了一个模棱两可的一致意见:“留置针头前端可疑残存,待相关检查诊断明确后,进一步治疗。”至于如何治疗,医院没有提供方案,医护人员也没有对小白的留置针穿刺处采取任何处置措施。
给童童护理的是一名有着十几年工作经验的护士。拔针后,洪婷婷发现童童的头皮穿刺部位在出血,问护士需不需要按压出血点,护士没说话,迟疑了一会儿,在洪婷婷追问下才犹犹豫豫地承认:“导管好像被理发器剃断了。”
洪婷婷回忆,护士在童童头皮的穿刺点周围似乎摸到了导管,她尝试用手往外推,但是导管没有被推出来。拍完B超确认疑似导管的位置后,洪婷婷主动问需不需要按压住,防止导管流动移位,“护士告诉我不用按住,它不会跑的,肯定不会跑很远的。”
比因无知而不作为更恶劣的是有意欺瞒。黄勇发现留置针导管缺损后询问护士,护士声称去问医生,回来时调换了一个导管完整的留置针,并对黄勇说:“没事儿的,导管没有断。”在被黄勇拆穿后,护士又改口说涉事留置针“扔掉了,找不到了”。拖延一个多小时后,在黄勇的逼问下,护士才拿出那枚导管缺损的留置针。
钟海燕告诉记者,如果医护人员能够在穿刺点闭合的窗口期内进行紧急处理,断裂的导管有极大机会被及时取出。
▲钟海燕制定的留置针导管断裂事故紧急处理机制。受访者供图
在她观察研究的12个案例中,有4个未经切开手术、用血管钳取出断管的成功案例——在B超初步定位后,为防止导管随血液漂移,医护人员迅速以左手中指按压距穿刺点约 2 厘米处的近心端静脉,并向远心端挤压,同时右手中指将穿刺点皮肤向近心端牵拉,待断裂导管自穿刺点充分暴露后,再以左手食指固定被牵拉的皮肤,右手持血管钳迅速将断裂导管拔出。
钟海燕从事护理工作24年,上述紧急处理手法是她在对留置针断管现象长达十年的关注和研究后摸索形成的。
一旦穿刺点闭合,就需要通过手术切开血管。钟海燕观察研究的12个案例中,剩余8例均通过全麻手术取出,其中1例首次手术取出失败,二次手术后取出。钟海燕说,这会给患儿和家庭带来身体和心理上的“手术创伤”。
因此,窗口期内的紧急处理至关重要。“但目前,绝大多数医院没有针对留置针断裂的紧急处理机制。”钟海燕说。
“白挨一刀”
白海波、洪婷婷和黄勇,三个家庭承受了紧急处理机制缺失的代价,无一例外,第一次取出手术都失败了。“孩子白挨一刀。”
事发第二天下午,在白海波夫妇的要求下,小白办理出院,又过了一天,小白从榆林当地转院至西安市的上级医院进一步治疗。
2018年12月30日,小白在西安市儿童医院接受手术,医生在他左耳上方开了一个10厘米左右的刀口,但原本术前定位的地方却没有见到导管,用B超沿静脉进一步探查耳前、颈部、心脏等区域,也没有找到导管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