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超在唯库网课中讲授女性“吸引力法则”。图源唯库网课
然而,坐在粟超面前的葛菲是一个不喜打扮的女孩。她穿衣朴素,不用化妆品,在笔记本上,她多次吐露因服用精神药物变胖、长青春痘的自卑情绪。她自诉有时起床后不敢面对世界,怕被拒绝。
葛菲也多次对粟超表示,自己不想找对象,比如在2020年9月4日的咨询中,葛菲明确说过,“对于男朋友,因为我受过父亲伤害,我实在是不太想找”。
有时,葛菲对找对象的态度有些摇摆。在2020年2月的咨询笔记里,葛菲写道,“开始不信任粟老师”,他让我结婚、找对象。不过,她坦承,“我内心确实有一点点这个需求”。
杨敏告诉记者,葛菲从未交往过对象。当葛菲生病后,情绪波动大,她认为女儿当时的精神情况难以应付复杂微妙的恋爱关系,不适合找对象。但在咨询中,粟超经常引导葛菲“需要有亲密关系”。在粟超的鼓动下,葛菲让她帮忙。杨敏搭线过五六个相亲对象,但是葛菲认为对方“大男子主义”、“不尊重女性”,总是不了了之。
而葛菲在相亲中连连受挫,正是于天一操作系统脱敏法的导火索。诉讼中,明心公司称,杨敏表达了希望女儿恋爱结婚的想法,因此葛菲希望尝试系统脱敏法帮助自己逐渐适应与异性接触。但明心公司未提供相关证据,一审法院也未采纳他们关于案涉咨询过程的说法。记者回听了22个小时咨询录音,并查阅了葛菲的咨询笔记,未找到相关佐证。
关于粟超的咨询风格,可以从他的微博主页说起。在由他本人认证的微博账号上,从2015年至今的9年里,他坚持每日更新一条心理学术语的名词解释(鲜少其他内容)。这个习惯延续到了咨询室内部。在咨询录音里,粟超将心理学专业术语信手拈来,如“潜意识”、“觉察”等等,并且习惯用概念分析人。
葛菲不想上班的心理,被粟超解读为“自恋”。葛菲的工作单位四周是城墙,由于父亲的影响,她认为那里是封建制度对女性的压迫,恐惧上班,每次走近单位都会干呕。粟超说,期待环境变成符合自己期待的最美好的状态,这是自恋。
葛菲相信粟超的专业性,她把粟超的劝诫写进笔记本中,“如何克服自己不想上班的自恋心理”。杨敏说,哪怕她为女儿请了假,女儿还是会坚持上班。
粟超解读“不想上班”是自恋,葛菲内化了这种说法。澎湃新闻记者 陈媛媛 摄
粟超崇尚通过训练改变行为认知。他曾让葛菲平时多对着镜子做自我对话,可是葛菲说自己喜欢和毛绒玩具说话,不习惯看镜子中的自己,粟超称要“修改掉”原有习惯。
对于粟超的训练,葛菲曾经反抗过。一位和葛菲关系亲近的医生过世后,她在咨询室中自诉很悲伤,追悼会当天哭了很久。
“你没有行动来解决问题。”粟超说,当你产生情绪冲动,一定要在情绪出现前0.2秒阻止,“我们一定要不停地加强训练。”
“不能阻止。”葛菲难得坚决地表态,“我的性格就是压抑了太多情绪,所以在内部造成了破坏,我内心现在已经承受不了这种训练了。”
第二次脱敏治疗后,葛菲出现了自*行为向粟超反映后,粟超给葛菲布置了觉察自恋爆发等作业。
这种训练是粟超自创的混合实效主义疗法。在他2017年出版的《心理咨询实用技术手册》一书中称,“该疗法以实用主义哲学理念为基础,重视疗效、咨询效率、来访者个人特质、动机和深层问题。从道理、方法和技巧三个层面分别辅导来访者理性和潜意识部分,改善来访者症状,缓解来访者心理冲突,去除不良思维模式,不良行为模式,不良人际互动模式,缓解创伤带来的影响,改变来访者不良信念系统,因人而异优化人格,促使来访者往更快乐、更成功、更幸福的方向发展”。
咨询师王莹莹至今还记得,当粟超告诉她自己独创了疗法,给彼时刚入行的她带来的内心震动。那是2013年左右,40多岁的王莹莹改行进入心理咨询行业,在一次同行交流会上认识了粟超,她印象中,粟还没有现在的络腮胡,27岁左右,看起来很年轻、沉稳。
当时,王莹莹刚接触精神分析理论,总觉得很深奥,“脑子也转不过来”。面对年轻有为的粟超,“很羞愧”。
或许粟超是真的相信,这些手段可以“帮助”到葛菲,因为他就是这样“帮助”了自己。根据杨敏提供的录音,葛菲坠亡后,粟超在为自己和于天一解释时,曾亲述抗抑郁经历。他称父母希望他考上哈佛大学,尽管他成绩优异,但难以达到父母的目标,所以中学时陷入抑郁症四五年,倍感痛苦,他割腕、用烙铁烫自己。
他饱受“自恋”情结的折磨:“我就觉得这个世界应该为我改变,我就觉得我跟别人不一样,我一定是高于别人的。”
他自述,后来他买书训练自己、改变习惯。同时他参加比赛,赢过了高材生,和大学教授聊天发现自己看问题更深远。用他的话说,“一边治疗一边让自己变得更成功”。
记者调查了解到,粟超1986年出生,比葛菲大两岁,从心理学领域的教育经历看,2010年他考取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资格证书,2012年北京大学自考本科心理学毕业,2017年参加北京大学临床心理学研修班,2022年获得了心理学硕士学位。
杨敏曾向法院申请调查粟超的高中学历证书、协会会员证书及对其进行精神司法鉴定,法院认为,与案件缺乏关联性,不作准予。
沈勇强是上海师范大学心理学院退休教授,曾在日本学习心理学和临床心理学。他告诉记者,心理咨询虽然流派众多,但是以来访者的福祉为第一位是共同准则,要求对来访者尊重、热情、真诚,无条件地积极关注以及共情式理解,以此与来访者建立良好的咨访关系,继而发掘对方的内生力量,让其改变自己。而一切的前提是,咨询师必须保持价值中立,不强加个人价值。
郝小艺曾任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精神科心理治疗师,本硕皆毕业于海外高校的心理咨询专业。她表示不了解粟超的“混合实效主义疗法”的具体含义,但已有的理论或流派的创立需要不断的研究论证和大量的实践练习,才能证明有效性和可信度。此外,她提醒记者,行业伦理守则是心理咨询师必须要遵守的原则,也是识别咨询师是否专业的重要标尺。
“尊重寻求专业服务者的价值观,避免将自己的价值观强加给寻求专业服务者”,也写进了2018年《中国心理学会临床与咨询心理学工作伦理守则》(第二版)中。
“很压抑,”郝小艺看完咨询室录音资料说道。她认为粟超、于天一的心理咨询过程有一个共通的问题——咨询师的视角是围绕问题本身进行,强调个人行为的矫正,不讨论环境因素和来访者自身的感受想法,会进一步加深来访者在环境下的无力感。
在郝小艺看来,在他们的咨询关系中,双方并不是平等的地位,粟超的地位和话语权凌驾于来访者之上,完全主导了对话,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葛菲身上。
“咨询本身也是一个赋权的过程,”郝小艺说,一定要在咨询当中,赋予来访者安全的表达空间,让对方的权利受到尊重并且得到充分的释放,如此会让对方产生能量去建立现实生活。但如果咨询师妄自评判来访者,会造成对方权利和能力进一步丧失。特别是当咨询师和来访者建立了信任,咨询师的不认可、攻击会给来访者带来更大的伤害。
实际上,在脱敏治疗前,葛菲曾多次在聊天记录里反映过两名咨询师的问题。2021年,她曾说自己跟于天一做完咨询挺难受的,“觉得自己一点价值都没有”,她询问怎么调节心态;2020年,葛菲称自己不太信任粟超,一复习上课内容就觉得逻辑荒唐可笑,“内心怕被洗脑”。
葛菲曾向两名咨询师反映心理咨询过程中的不适感。受访者供图
但是,最后葛菲的疑惑分别被两名咨询师说服了。
错位与滥用
“医生跟我说过几次,心理咨询没什么用,所以我心里完全没有底,但我怎么敢停下来呢?不管怎么说,我看到女儿更轻松走出咨询室,我肯定舒心呐。所以我才那么信任他,他让我提醒孩子每天记录18 项记录,不让我去做专业事情以外的事情,我乖乖地听话。”
杨敏尽管陪同女儿咨询六年了,但杨敏对心理咨询有很多疑惑。她自问:我真的了解心理咨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