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她站在门口，眼里闪烁着我熟悉的光芒，却不再是当年那个倔强的小女孩。
1998年春节前夕，我独自站在小雨中，手里紧握着一张远程录取通知书，犹豫许久才敲响李家的门。
十年了，我从未想过，那个总让我帮她写作业的女孩，会成为我心中最深的牵挂。
那是1988年的秋天，我高一开学，班上转来一位农村女生李小燕。
她穿着略显宽大的校服，安静地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长长的辫子垂在胸前，眼神里透着农村孩子特有的倔强。
＂瞧那土包子，连双像样的皮鞋都没有。＂班里几个城里的女生经常这样嘀咕。
小燕从不理会，只是默默地在每次数学考试后，都能拿到班级前三名的好成绩。
让人不解的是，这个数学成绩如此优秀的女生，却总是找我帮忙写作业。
＂王大勇，帮我抄一下语文作业呗，明天我请你喝豆浆。＂这是她最常对我说的话，声音轻轻的，带着一点请求的意味。
＂又来？上次的作业我写得手都酸了！＂我虽然嘴上抱怨，却还是每次都答应。
说实话，当时的我有点飘飘然，毕竟一个女生总来求我帮忙，对青春期的男生来说是件挺得意的事。
我们学校有个传统，每月发一次＂三好学生＂奖状，小燕常常因为数学成绩拿到。
可奇怪的是，每当拿到奖状，她总是匆匆塞进书包，从不像其他同学那样炫耀。
有一次我偶然发现，她把奖状小心翼翼地夹在数学课本里，上面还压着一张盲人摸象的剪纸。
那时候的我，并没有多想。
转眼到了寒假前，小燕突然邀请我去她家。
＂你家在哪啊？＂我心不在焉地问，手里还忙着收拾书包。
＂北门外小河边的老房子，就是那排青砖瓦房，你放假第三天来，中午。＂她说完就跑了，连个商量的余地都没给我。
那天，窗外飘着小雪花，我正窝在热乎乎的被窝里，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春晚彩排节目，突然想起了和小燕的约定。
＂算了，去一趟吧，反正在家也是闲着。＂我爬起来，穿上妈妈给我做的棉袄，骑着我那辆＂永久＂牌自行车，顶着寒风出发了。
小燕家在城郊结合部的平房区，房前一小块菜地里的白菜已经泛黄，几棵枯萎的葱在风中摇晃。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煤炉的温热和淡淡的药味。
屋内昏暗潮湿，墙上的石灰都已脱落，露出了斑驳的红砖。
屋角放着一台老式＂红灯＂收音机，正播放着《新闻联播》。
一位瘦弱的中年男子坐在炕头，双眼无神地望着门口方向，手边放着一副磨得发亮的算盘。
＂爸，是王大勇来了。＂小燕赶紧介绍，脸上带着少有的笑容。
我这才明白，小燕的父亲是个盲人。
＂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老李家又不是外人。小燕，快给大勇倒水。＂李叔摸索着站起来，竟然很准确地向我伸出了手。
他的手粗糙而温暖，像是冬日里的一块暖石。
小燕从外面端进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里面只有白菜和一点点肉末，但在寒冷的冬日却格外香气扑鼻。
＂俺家条件不好，就这点家常饭，别嫌弃啊。＂李叔憨厚地笑着，露出几颗泛黄的牙齿。
＂平时中午没人，爸爸吃饭不方便，今天正好你来了。＂小燕小声对我说，眼神里带着一丝愧疚。
吃完饭，小燕拉着我去了城郊的小摊位，那是个临时搭建的棚子，里面放着一口大铁锅和几个搪瓷杯子。
原来她每天放学后都在这儿卖热豆浆，即使是数九寒天，也从不间断。
＂对不起啊，让你帮我抄作业，其实不是我不会做，是我没时间。＂她一边熟练地舀着豆浆，一边解释，手背因为长期在冷水中浸泡而泛红开裂。
＂爸爸眼睛越来越差，我得多赚点钱给他看病。早上四点起来磨豆子，放学后就来这儿，回家还得给爸爸做饭、洗衣服，实在没时间写作业。＂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我有些生气，感觉被欺骗了。
她抿嘴笑了，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你会答应吗？你自己想想，如果我第一天就说，让你帮我抄作业因为我要在外面打工赚钱，你会愿意吗？＂
我无言以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再说了，我想你一定听过那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不想被人可怜。＂她的眼神倔强起来。
那个寒假，我每天都去帮小燕卖豆浆。
我负责招呼客人，她负责煮豆浆。寒风刺骨的日子里，小燕的手冻得通红，裂开的口子时不时渗出血来，却从不叫苦。
＂姑娘，你这豆浆真香，比供销社的还好喝！＂一位戴着老式棉帽的大爷赞叹道。
小燕总是笑眯眯地说：＂谢谢大爷，明天还来啊！＂
我们的小摊前经常排起长队，特别是那些上早班的工人，总爱来喝一碗热腾腾的豆浆暖胃。
腊月二十六，我们攒够了钱，一起去镇上的百货大楼给李叔买了副老花镜和一件灰色的确良毛衣。
＂李叔虽然看不见，但戴上眼镜，别人就不会老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小燕说这话时，眼睛亮亮的，像是点缀在冬夜里的星星。
＂而且这件毛衣可暖和了，爸爸冬天总说冷，这下好了。＂
回到家，李叔摸着那件毛衣，眼角湿润了：＂小燕，你又乱花钱了。＂
＂爸，这是我和大勇一起攒的钱买的，不贵，真的不贵。＂小燕赶紧解释。
李叔摸索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大勇，谢谢你啊，小燕有你这样的同学真好。＂
我心里一阵温暖，这可能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付出的快乐。
开学后，小燕依然找我帮忙，但我不再嫌她麻烦。
有时我还会主动问她：＂今天作业我帮你写，你早点去摆摊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