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福大学经济学教授冉·阿布拉米茨基(Ran Abramitzky,左)和普林斯顿大学经济学教授利亚·布斯坦(Leah Boustan,右)。 (资料图/图)
美国尚未建国,就已属移民社会。起初的移民来自欧洲,包括英国。他们为了逃避宗教迫害而登上了五月花号,不远万里,来到新大陆。他们是美国的“黄蜂”(WASP),亦即盎格鲁-撒克逊族新教白人(White Anglo Saxon Protestants)。对印第安人来说,他们是“ 夷民”,他们野蛮地向西推进,把印第安人*的*,赶的赶。一条血泪之路自此而成。白人曾与印第安人立约,许他们独立自主,建立自己的国度,不受联邦管辖。但走入保留地之后,印第安人陷入贫困、毒品等问题,难有长足发展。
先期移民的“遗老遗少”,包括德国移民的后裔川普,用不同方式排斥新移民。排斥的说辞,无非是移民抢夺本地人的饭碗,难融入美国社会等等。这些说辞,会影响相关政策。而这些政策会影响千家万户的命运。
今年(2022年),斯坦福大学经济学教授冉·阿布拉米茨基(Ran Abramitzky)和普林斯顿大学经济学教授利亚·布斯坦(Leah Boustan)合著了一本书《遍地黄金:移民成功背后的故事》(Streets of Gold: America’s Untold Story of Immigrant Success),试图让人反思美国的移民历史。
《遍地黄金:移民成功背后的故事》(Streets of Gold: America’s Untold Story of Immigrant Success)书影。 (资料图/图)
此书的标题来自纽约埃利斯岛移民监狱发现的一段话:“我曾听说美国的路都是黄金铺的,所以来到这里。抵达之后发现了三件事:第一,路并非铺满黄金;第二,路根本还没铺;第三,他们是指望我来铺路的。”这段话来自一位不知名的意大利移民。当年修铁路的华工可能更是感同身受。
以“遍地黄金”为题,是侧重于移民的“美国梦”与世俗成功。为了限制新移民,保守势力总制造各种借口,试图在价值观、社会流动性和文化融入等方面,制造二者截然不同、“时代不同了”的假象,强调新老移民不可等量齐观。
这本书的两位作者,是用大数据时代的统计手段,对这些说法进行了驳斥。作者研究移民,用了大量的数据,这包括美国统计局的统计资料、美国国会历年来关于移民的演说,甚至还有美国族谱网站ancestry.com上的数字。他们注册了多个账户,在ancestry网站梳理资料,一度导致该网站律师发函,要求他们停止搜索。网站以为他们是要盗取网站数据。得知研究者的目的之后,网站觉得这是好事,欣然同意他们继续研究。从这个族谱网往上搜索移民的祖宗八代,也是数字时代富有创意的一种研究方法。当年扎克伯格创办脸书网,原本是给校花班花打分。族谱网的来历也同样与后来的用途大相径庭:族谱网原本是摩门教搜寻祖先所用的。诸多新教派别认为信仰是个人的事,每个人要和耶稣建立单独的关系。而摩门教认为,未曾领受福音的祖先,可通过“代理受洗”的方式,获得拯救。摩门教为此建立了祖先的数据库。这个族谱网的创办人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的网站会成为移民研究的富矿。
一位不知名的意大利移民在纽约埃利斯岛移民监狱写下了一段话:“我曾听说美国的路都是黄金铺的,所以来到这里。抵达之后发现了三件事:第一,路并非铺满黄金;第二,路根本还没铺;第三,他们是指望我来铺路的。” (资料图/图)
在追踪移民数据的过程当中,作者发现,在不同时期,移民的来源是最大的变化。在“黄蜂”移民之后,有不少来自欧洲其他地方的移民。川普曾经问,为什么美国不多引入一些挪威这样成功国家的移民,而尽是海地、尼日利亚等“粪坑”国家的人?他未曾想到,挪威移民一度也是所有移民中最穷的。他们的技能也有限,生存多靠种植和渔猎,到新大陆之后,他们只有前往中西部农村,在那里,他们男耕女织,和外界相对隔绝。他们是盖瑞森·凯勒在《草原之家》节目里常常嘲笑的对象。换言之,如今“主流”的美国人,祖上也是一穷二白,也是被人百般排斥的。比如爱尔兰移民在自己的国家遭受饥荒,意大利和东南欧移民,历史上也是缺少生路,逃荒到新世界的。成为当今精英的犹太人,过去更是被迫害和*戮的对象。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如今,移民的最大来源国依然是人均GDP不及美国的国家。只是这些国家本身变了。一说移民,大家很多想到的是墨西哥人。就在最近,在我所在的德州,拉丁裔人口已经超过了白人。拜登政府对移民相对友好。而地方政府则未必。德州白人州长艾伯特和佛罗里达州州长德桑迪斯用巴士和飞机,将非法移民运往纽约和华盛顿,意思是让非法移民给这些蓝州添添乱,让他们也尝尝非法移民的苦。
作者的研究发现,没有证据说明如今的移民就是添乱的,如今移民的犯罪率和过去的移民没什么变化。要说犯罪,过去意大利移民还把黑手党这舶来品带到了新大陆。我最近搬到了达拉斯。我是在网上租的房子,事先没有细看,到了之后,发现一头栽进了拉丁裔的社区。周围几乎所有人都说西班牙语,物业是墨西哥人,维修是墨西哥人,左右邻居也都是墨西哥人。我突然觉得自己空降到了墨西哥了。我发现大部人挺朴实的,偶尔放点吵闹的音乐,但是有趣的是,一到晚上十点,全静了下来了。小孩都没有哭闹的,连狗都不叫了。原来是十点钟开始是宵禁时间,尚不知这只是这里的规定,还是墨西哥古已有之的什么传统。总之,到晚上比过去住的白人为主的社区还静些。
作者要回答的其他问题还包括:在移民来源结构发生巨大变化的前提下,如今的移民,还有没有过去那种“向上流动性”,是不是在文化的融合上比过去更差,是不是给美国本地人带来了工作冲击等。作者的答案,和众多学术著作一样,平淡无奇,但又让人无法忽视 —— 学者用学术的方式,驳斥了一些政客耸人听闻的说法。
他们在梳理了大量文献之后发现,如今移民的向上流动性和过去相比并无显著变化。在文化融合上,只要给与条件,融合还会发生。后面这点我略有质疑。住在墨西哥人村,我发现,大部分成年人只说西班牙语。想和他们交流,他们就说自己英语不行,赶紧叫小孩。墨西哥村每个小孩都是翻译。大人这么好的条件,不学英语,坚持说西班牙语,我不大明白怎么回事。
我怀疑周围很多人是非法移民,不过人太多了,政府也管不过来。自从1891年之后,移民的管辖权就从地方收归联邦政府。联邦和地方有时候会在移民问题上发生冲突,尤其是在边境线漫长的德州。
过去很长时间,移民的主体是家属移民,依亲移民。一人移民,全家移民。川普誓言打击这种依亲移民链。但反对者嘲笑,他的岳丈都是依亲移民的受益者。过去移民政策里还反映了美国的一个志向,那就是接纳世界各地受苦受难的人。这种移民观的初衷,是五月花始祖们所幻想过的,强者对弱者的庇护,幸运对不幸的包容。
现在不少美国人所希望的移民,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移民的主体,从依亲悄然转变为技术移民,变成了人才争夺。只接受高学历高收入人士,对美国人整体生活质量的提高并无益处。当你在餐桌上吃的多为冷冻蔬菜和玉米时,说明移民政策收紧了:有些蔬菜瓜果,无法用机器采摘,需要人工。没人来采,蔬菜水果会烂掉,无法从菜园果园到冰箱与餐桌。
在个人成就上看,作者也断言,今日移民的向上流动性不比过去差。本土居民多抱怨发展的停滞。他们说上一代有向上流动的梯子,可以一步步向上攀爬。他们认为这个梯子或者说台阶已经不复存在了。而移民的子女却依然在实现阶层的飞跃。
如今,来自中国和印度等地的移民收入高,属模范阶层。同样的社会环境,为什么本地人觉得流动性停滞,而移民仍在发展?作者给出的第一个原因大家耳熟能详,那就是移民家庭重视教育。另外一个原因,我倒是没有思考过:移民的家庭,往往会选择机会比较多的地方,尤其是大城市。本地子弟安土重迁,生在哪里,往往就留在那里,懒得去其他地方折腾。而地理位置会限制或加速人的发展。这些说法,和北上广与三线城市之选择是一个道理。美国很多年轻人确实不愿意离家太远。在自豪感很强的德克萨斯尤其是这样。我有一友,说他有同学连德克萨斯都没有离开过。有次心血来潮,开车到了新墨西哥州边界。到达之后,吐了口唾沫,然后返回,回到德州天下第一的美好感觉里。
在移民群体的发展上,这本书里还有一些独到的发现:移民的性别和成就居然也有点关系。在所有的移民群体中,来自中国大陆、印度等亚洲国家的子女,儿子和女儿的成就类似。可是有些地方,比如西印度群岛这些地方的移民家庭,往往女儿比儿子社会流动性更强。其原因,是西印度群岛的父母对女儿往往管得更严,看得更紧。对儿子管得更少。另外一个原因,是美国警察,对黑人男子也盯得更紧,抓得更多,这也影响了他们的整体发展。
这本书也颠覆了我的一些观念。我一向觉得在海外,抱团(书中有学名叫ethnic enclave)有碍融入和发展。但作者说亚洲社区的抱团,会形成族群资本(ethnic enclave)。例如中文学校、韩文学校,都是家庭之间相互交流、易子而教的好地方。文化融入不一定是全方位除根,而可以“选择性融入”( segmented assimilation),也就是融入到特定的阶层或者社区。在故乡老死不相往来的族群,在美国有时可借新社区重新连接。例如,在教会里,印度人和巴基斯坦人,在故国时相互征战的非洲人,可相逢一笑,握手言和。
移民是否会抢本地人饭碗?作者认为,大部分情况下,移民会创造更多机会,让本地人一道受益。“零和”的情况并非没有,但属短痛而非长痛。有时候它会产生新的机遇:前苏联解体之后,大约有30万苏联科技人员到了美国寻求避难。他们中间很多人数学很好,于是不少大学的数学系后来被前苏联数学家把持。美国本土的数学博士的机会确实被抢,但他们去了华尔街,在那里找到天地,开始施展身手。
移民对于美国社会的改变是深远的。白人出生率在下降,传统少数族裔人口在赶超,尤其是信奉天主教的拉丁裔族群。这意味着中小学的学生结构在变化,大学的生源在变化,而职场的结构在变化。大学招生中对于族群的政策倾斜,职场的多元化和包容培训,都是顺势而为。
这本书对于美国移民的未来是乐观的。作者的研究,总体上让人感觉如今的移民,还在延续过去移民的成功故事,并不是今非昔比。我不知道他们这种声音,是否会被决策层看到。美国现在是民主党的总统当政,对移民相对友好。但在历史上,民主党反倒是反移民的。时代在变,当旧日的移民成为遗民后,可能一不小心就会把今日的移民,当成蚂蚁一样的蚁民。排斥总可以吸引一些希望维持既得利益的选民。
移民政策一直是烫手山芋,其中最为严重的是非法移民的问题。众多非法移民尚未有渠道合法化,全部遣返更不现实。他们人多了,也成了势力,难以撼动。政治派别需要权衡是争取非法移民朋友圈的选票,还是借排斥他们,去取悦反移民的选民。在未来的几十年里,对移民的态度,还将继续改变美国的政坛图景。
南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