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的基本形状,世上找不出两片一模一样的雪花。
六是阴数,天属阳,地属阴,地六为水之成数,雪花为水结成,所以雪花六出。这套解释听起来完全可以自圆其说。但如果按照六是阴数的原理来解释雪花六出,那属阳的太阳六晕又该作何解释呢?
或许应该庆幸的是,中国古人尚未发现太阳六晕这一现象。但也不必因此嘲笑中国古人拘泥于阴阳术数,不谙科学原理。毕竟现代科学发达之前,无论中西,对雪的解释都只能从经验出发。古罗马学者普林尼被认为是古代世界最博学的人物之一,他对雪的认知也错漏百出。他认为水晶(即朱熹所谓的“太阴玄精石”)乃是冰雪严寒硬化而成的,因为它们只能出现在冰雪冻结的地方,他很肯定地写道:“水晶必定出自天空纯粹雪花形式的湿气,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它不能耐受高温,只能用来做冷饮器皿”。他也注意到了水晶是六面体的这一点,只不过对于成因,他坦承“很难解释清楚”。他还认为白兔之所以是皮毛白色,是因为它们以雪为食,所以皮毛变成了雪的颜色。
普林尼和朱熹搞不清楚的难题,从现代科学的角度已经有了合理的解释。水的结晶学特性属于六方晶系,具有四个结晶轴,分为一个主轴和三个辅轴,三个辅轴分布在同一个平面上,互相以六十度的角度对称相交,主晶轴从三个辅轴的交点上引申出来,并且垂直于辅轴所构成的平面。这样,当水汽凝结时,如果主晶轴比其它三个辅轴发育缓慢,并且较短,那么雪的形状就会变成六角形雪片;如果主晶轴发育很快,延伸较长,那么雪的形状就会变成六棱柱状。一般来说,温度高,雪花就呈六角形;温度低,雪花就呈六棱柱状。这也就是六角形的雪花与鹅毛大雪之间的区别。
科学是严谨的,但也是干涩的,它可以赋予美以原理,也可以创造出美的造型,却难以状写美的形状——那需要理性暂居幕后,换感性出来登台献技。
“夜来六出飞花,又催寂寞袁门闭。”
诗人*客不需要知道六出雪花的成因,但却可以借用雪花六出的典故。宋人扬无咎《水龙吟》即用“雪花六出”的典故,将雪花直接称为“六出”。无名诗人的《雪梅香》也道“冻云深,六出瑶花满长空”。六出雪花也被简称为“六花”,曹协《点绛唇》:“六花无数,飞舞朝天路”。
五代,佚名画家,《雪渔图》。
超脱雪花六出的典故牢笼,描写雪的诗句,就更不胜枚举。唐太宗这样的帝王看到的是“冻云宵遍岭,素雪晓凝华。入牖千重碎,迎风一半斜。不妆空散粉,无树独飘花。萦空惭夕照,破彩谢晨霞。”边塞将领岑参眼中的边塞风雪却是“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孤寂的雪中文士柳宗元,眺望一江冬雪,只见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白居易独酌赏雪,身边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眼见“晚来天欲雪”,凭谁问“能饮一杯无?”
当然还有张打油流传千年的打油奇诗,比起这些名句,更加脍炙人口:
“江山一笼统,井上一窟窿。
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君王的雪,边将的雪,隐士的雪,酒客的雪,打油诗人的雪。雪花毫无偏私地落满人间,它不曾为任何一个人刻意改变自己的形象,但人人皆可见到,人人也皆能生出各自的一番感受。
《水浒传》里绿林好汉们也同样可以看到这些雪,但他们做不出文士那样的优美词句,只是看到六出的雪花“果然!果然!”地惊叹不已。他们饮酒食肉,醉饱酣睡,在雪地上留下他们刀光剑影的强人事迹,供后世著书传颂。纵使他们不能作诗,也有后世文人代他们草拟辞章,只是这些打家劫舍的强人,劫富济贫时才算得上是值得歌咏的侠义好汉,他们像狂风暴雪般搅扰了朱门权贵的太平清梦,却是穷户贫民雪中送炭的救星。于是歌咏他们的雪诗,也是这般下笔:
“广莫严风刮地,这雪儿下的正好。拈絮挦绵,裁几片大如栲栳。见林间竹屋茅茨,争些儿被他压倒。
富室豪家,却言道压瘴犹嫌少。向的是兽炭红炉,穿的是绵衣絮袄。手拈梅花,唱道国家祥瑞,不念贫民些小。”
02 丰年好大雪
张岱好友陈洪绶绘《高士清供图》。
飞雪消逝,梅花凋零。乌飞兔走,世殊时异,唯有记忆,尚能宽慰孤寂的残年。记得那一年冬天,西湖大雪连下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自己乘着一艘小舟,前往湖心亭看雪。如今想来,那时眼前宛若幻梦一般: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这般似梦似真的赏雪光景,直到多年后,仍是张岱心中最精彩的记忆。那是崇祯五年十二月(1633年1月),自己尚是踌躇满志的富家公子,江南表面上也是一派清平景象,那时的张岱,绝难预料,仅仅九年之后,明朝覆灭,他也由朱门贵子沦为漂萍无依的前朝遗民。萧索乡居,一豆灯火,几茎蔬饭,自己昔日蓬勃的乌发,如今也在渐渐沉入幽谷的前朝梦忆中,染上了满头白雪。与他同时的另一位遗民诗人吴殳,也在一个雪夜,想起了自己平生的抱负。恢复故国的豪情与希望,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沦没在风雪之中:
“酒尽灯残夜二更,打窗风雪映空明。
驰来北马多骄气,歌到南风尽死声。
海外更无奇事报,国中惟有旅葵生。
不知冰冱何时了,一见梅花眼便清。”
雪,勾起两位明朝遗民的故国之思,但他们绝然意想不到,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是这飘飘落下的轻盈雪花,压垮了他们追怀梦忆的前明王朝。
在中国古人普遍的认知中,隆冬下雪乃是祥瑞之兆,中国各地乡村,自古便流传着“瑞雪兆丰年”的农谚。所谓“江南三尺雪,米道十丰年”。现代农业科学也证实,雪作为不良导体,能保护越冬农作物安全过冬,避免土壤水分蒸发,吸收空气中的氮气和二氧化硫等,制造出植物生长的养料,渗入土壤,增加土地肥力。
传唐人李思训绘《京畿瑞雪图》。
然而,就像唐末诗人罗隐的咏雪诗中所言:“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当雪超过了必要的限度,预示丰年的祥瑞就会变成王朝倾覆的凶兆。只是鲜有文人能像罗隐具有如此敏锐的预见性。雪对于他们来说,更适合作为歌咏描绘的对象。
1245年,黄公望画下了一幅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大雪初霁后群山尽白,寒林萧索,唯有天上一轮红日横带一抹红霞。这幅题为《快雪时晴图》的画作展卷而观,就能让人感到一股寒气扑面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