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公望《快雪时晴图》局部。
黄公望挥毫画下这幅名作时,或许意识不到,他所生活的元朝,时序已经进入了元朝最后一个年号“至正”年间。而差不多也从此时开始,地球进入了一个长达四百年的气候异常时期,气象学家称之为“小冰河期”。黄公望所描绘的《快雪时晴图》正是小冰河期到来的征兆:气温陡然下降,冬季变得奇冷,大雪普降,超过了农作物承受的限度。就在黄公望《快雪时晴图》绘就的十五年后,1360年,浙西地区迎来了一场极端异常的暴雪天气,根据《杭州府志》记载,这年农历二月,“浙西震霆掣电,雪大如掌,顷刻积尺余”。此时的元朝,正是因为气候降温,导致农业减产,饥荒严重,但朝廷仍然征税无度,各地农民纷纷起义。八年后,元朝覆灭,明朝建立。
明朝的肇建从某种程度上说确实是“天与人归”,小冰河期的异常气候在明初之际逐步回暖。这段回暖期持续了大致四十年,又在1450年左右再度陡然转寒。这一次明王朝也迎来了王朝中叶最严重的危机。1449年,北方瓦剌南侵,明英宗御驾亲征,最终在土木堡兵败被俘,瓦剌大军更趁势南下,对北京造成严重威胁。就在这一年的10月28日,根据《明实录》记载“是日大雨雪”。1452年的冬天尤其寒冷,次年春天,巡抚淮南等处右佥都御史王竑奏称“去年正月大雪异常,树芥数次,夏秋雨水,人民庐舍漂荡,麦稻淹没,老稚颠连流徙,迩者新春,风雨连月,寒冱倍冬,不识天意果何在哉。”户部奏报长江下游“冻死人民无算。”
一年后,一位叫戴进的浙江画家描绘了一幅颇具诗意的《雪寒归家图》,画中一位男子行走于寒林雪地之中,因为天气酷寒,呵气成冰,因而用袖子捂住了口鼻。就在这幅画绘制的那年冬天,“杭州、嘉兴、湖州三府正月中雨雪相继,二麦冻死”。
明代戴进绘《雪寒归家图》。
这一场降温终于在两年后结束,在之后的一个世纪中,气候或寒或暖,周而复始。直到1600年左右,气温再次陡然下降。当张岱沉浸于杭州湖心亭美得不可方物的雪景之中时,恰是小冰河期最酷寒的时代到来。就在这场让杭州万籁俱寂的大雪降临的四个月前,锦衣卫指挥金星耀忧心忡忡地对崇祯皇帝进谏:
“年来万国九州,不亢旱而焦金流石,即淫雨而涨海漂山,天地生物之心,已失其常。”
尽管对金星耀来说,他所知的“万国九州”仅限于中华大地,但这场异常酷寒天气,不仅影响到中国,更波及全球各国。1620到1621年,全欧经历了一场不同寻常的严冬:许多河流冰封甚厚,以至于有三个月的时间都可以承受满载的运货马车的重量。最不可思议的是,博斯普鲁斯海峡封冻得结结实实,使人们可以踏冰来往于欧亚大陆之间。从1640年开始,全球迎来了小冰河期最寒冷漫长的冬天。地中海沿岸遭遇了极端酷寒天气的袭击,1640年3月,一名信使穿过“深至马膝的积雪”抵近伊斯坦布尔,他经历了“如此剧烈的霜冻,以至于在路上徒手就抓住了两只冻僵的鸟”。在马其顿,秋季见证了“如此之多的雨水和降雪,以至于许多工人死于酷寒”。在更北方的爱尔兰,始于1641年10月的霜冻和积雪开启了时人所谓“近年乃至爱尔兰有史以来最冷的冬季”。
此时的欧洲也经历着同样的严寒风雪。老勃鲁盖尔的《雪中猎人》展现了自16世纪末叶以来逐渐变寒的气候。
这场漫长酷寒的冬季,对全球各国来说,都是一场严峻的考验。从地中海到欧洲再到日本,因饥寒而爆发的民变起义屡见不鲜,政变与战争也相随而至。在英国,推翻查理一世国王的内战正在孕育;在西班牙,许多民众聚集在宫门前,要求官方提供更多的食物。面对蔓延欧洲的饥荒、战争与内乱,一位德意志布商哀叹:“如此之多的人死去,这是人类史上闻所未闻的。”而在日本,江户附近的一位盐商榎本弥左卫门也写道:“自吾年岁十五及至十八,身居三界火宅之中。”
对张岱与吴殳来说,他们所目睹的,是自己所效忠的明王朝的澌灭。1650年,尽管西南地区忠于明朝的力量仍在竭力抵抗,但大部分地区的时序已经进入新的清朝,按照新朝正朔来说,这一年是顺治七年。杭州也早在五年前就降服新朝。
就在1650年的8月2日,原本炎热的酷暑天气,万里无云的天空中,“忽飞雪,极细,着物即化”。这等夏日飞雪的怪异之事,无论是张岱还是吴殳都没有兴趣笔之于书——他们要忙于适应现实,也要学会遁身于记忆的雪景中来抚慰自己的内心。
雪纷纷然落下,如此细微、如此轻盈,刚刚落进手心就消失不见。但就是如此弱小的事物,却蕴含着改换天地的伟力,层层积渐,覆盖在山河大地之上,一片雪白。
03 去年之雪今安在
“去年之雪今安在?”
中古时代的吟游诗人维庸哀叹世事无常,如此问道。雪所带来的记忆,往往是孤寂的,犹如四时轮转,到冬季已然是岁暮时分。对于人来说,也常常象征着暮年。凛冬已至,生命之火,也在瑟瑟寒风中逐渐凝结。
炉火的温存虽然足以烤暖身体,但冰冷的灵魂,又该如何得以温暖?
安徒生在写给孩子的童话中,也将冬天比作老乌鸦在火炉旁讲着古老的故事。雪,千万年不变的降临在这个纷扰的人世,似乎也在提醒那些寒冬里的行人,他们走得再急再快,留下的脚印,也总会被飞雪掩住。“大雪覆盖下,一切似乎都被抹去了”,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孙温《红楼梦》彩绘插图,真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雪会掩盖一切,但雪也会消逝。雪所带来的孤寂,更多的是一种单调,满眼的白色覆盖了所有的色彩。但这连绵的雪白终会褪去,世界重又变得多彩昂然。
因此,不妨将雪看作冬日里的回忆。连绵不断的回忆,是生活的印痕,是心灵的独想,但也孕育着萌动的希望。
一切都等待着雪的消融,但也在雪的飞扬中被静静地贮藏。宛如鲁迅在《雪》中所写的那样,雪是“包藏火焰的大雾”,是“雨的精魂”。雨唯有死掉,才能成为雪。
“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撰文丨李夏恩
编辑丨宫子,肖舒妍
校对丨薛京宁,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