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省西宁市湟源县西南方向,冬日的日月山白雪皑皑。2019年10月初开始,日月山村村民注意到,不断有警车出入原本寂静的村庄,几天后,附近109国道旁接近巫保土垭豁的一处土坡上,一具遗骸被挖了出来。
据中央政法委长安剑发布的消息,“经青海省公安厅刑事科学技术研究管理中心DNA比对检验,认定尸骸系被害人马生珍”。
马生珍,是此前备受关注的“日月山埋尸案”的受害者。新京报记者调查了解到,马生珍20年前来西宁做二手车生意,曾于2002年两次被涉黑组织绑架,并在第二次被殴打致死后埋尸109国道日月山路段。
这一案件曾在2003年被西宁市公安局命名为“3·21”绑架*人案,然而,在案件调查过程中,相关部门以挖尸会破坏109国道花费巨大、且会影响当年的国际公路自行车赛为由,未批准挖掘工作,犯罪嫌疑人马成等人也未被起诉绑架致死的情节。
2019年11月,青海省公安厅发布通告称,抓获张成虎、马成等涉嫌绑架、故意伤害等罪名的犯罪团伙主要犯罪嫌疑人。今年10月30日,青海省海南州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宣判张成虎、马成等人犯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一案。被告人张成虎、马成一审分别判处无期徒刑、死刑。
至此,悬而未决18年的“日月山埋尸案”终于等来了结局。
2019年12月上旬起,新京报记者曾到张成虎、马成涉黑组织多位成员户籍所在地西宁市湟中县大才乡,多位成员定居地西宁市及受害者马生珍家庭所在地西宁市大通县塔尔镇走访,发现这起埋尸案的背后,是青海等地20世纪80年代兴起的“挖金热”中,西宁市湟中县一批以同乡、亲戚关系为纽带的挖金团伙的违法犯罪往事。在私人挖金被官方禁止后,不少涉黑团伙成员洗白成为企业家,有人开始做慈善,甚至有人担任了村主任。
2019年12月10日,109国道日月山路段接近巫保土垭豁的一处土坡上,马生珍的遗骸从这里被挖出来。新京报记者 李云蝶 摄
18年前的绑架失踪案
2019年10月9日中午,接到警方通知后,马金文(化名)和哥哥、弟弟从大通县塔尔镇的家中出发,驱车前往130公里外的日月山。两天前,警察在那里挖出了父亲的尸骸。
10月10日,在109国道日月山路段接近巫保土垭豁的一处土坡上,马金文看到,土壤被挖开半米多的深度,父亲的遗骸呈仰卧状,身上的蓝紫色衬衫已经部分腐化。
当天下午,警方带着犯罪嫌疑人指认现场,马家三兄弟坐在远处车里等待。雾气蒙蒙中,警察带来一个大胡子,在挖掘点附近站了一会儿,随后,穿着白大褂的法医用黑袋子装走了父亲的遗骸。
警方告知三兄弟,之后会通知他们领取尸骸。三人回到父亲躺了十七年的地方,哀悼了许久。
2019年11月,青海省公安厅连续7次发布通告,称抓获张成虎、马成等涉嫌绑架、寻衅滋事、敲诈勒索、抢劫、故意伤害等罪名的犯罪团伙主要犯罪嫌疑人,向全社会广泛征集线索。
在这份配发照片的通报上,马金文对照发现,指认现场的“那个大胡子就是马成”,绰号“牙板”,湟中县大才乡上错隆村人。
2019年10月10日,警方带着犯罪嫌疑人指认现场,马金文(化名)透过大雾看到一个大胡子,后来知道那就是*害父亲的凶手之一马成。受访者供图
时间回到2000年。38岁的马生珍从大通县来到西宁市,与两位同乡合伙做生意。
当时,马生珍的妹夫朱细(化名)也在西宁做二手车生意。朱细告诉新京报记者,马生珍的生意做得比较大,“都是几十万的好车,卖一辆能挣好几万。”
2002年4月的一个下午,朱细正在八一路交易市场擦车,马生珍走进来了。此前他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过面。那天,马生珍和往常一样,穿着干净整洁的白衬衣、蓝裤子,一双黑皮鞋,但是“走路一瘸一拐,脸也瘦了好多”。
朱细忍不住问,“一个月不见你干嘛去了?”马生珍回答“去了趟上海,有点儿生意”。朱细没有追问,不到半小时,马生珍便离开了。
这是朱细和马生珍的最后一次见面。他当时并不知晓,过去的一个月内,马生珍经历了一次绑架。
新京报记者获取的一份西宁警方2003年《关于3·21绑架案有关问题的请示》中提到,2002年3月21日,马海山、周成俊等人在西宁市城东区湟中桥处(将马生珍)强行绑架到车上,后挟持到湟中县大才乡干河滩等地,殴打受害人马生珍,抢去其劳力士手表一块、手机、传呼机各一部,现金1700元并给马生珍的生意合伙人等打电话索要赎金125万元,23日凌晨,马生珍伺机逃脱,并向西宁市城东公安分局报案。
马生珍逃脱后,先报了警,然后回老家休息了大半个月,并告诉了妻子自己的经历,他还表示,“现在钱也挣得差不多了,不想再往外跑了。”
然而,没过多久,马生珍就被合伙人马乃(化名)的一个语气急切的电话叫回了西宁,说是有顾客着急换车。
这次,马生珍的妻子和他一起回了西宁。在朱细见过马生珍之后没几天,2002年4月21日,马生珍一夜未归,从此失联。家人报警。
心急如焚的马家人随即找到了马生珍的两个合伙人。当时长子马金诚(化名)在场,他记得,两个合伙人吵了起来。马乃埋怨另一位合伙人猴儿(化名),“都怪你在外面吹牛说马哥有钱。”
马乃说,猴儿有时候在外面随口跟人讲,“我认识了个哥哥是西宁的,钱比我们多得很,在西宁二手车市场势力大得很。”马乃怀疑,或许就是猴儿随口说的话被有心之人听了去,马生珍被盯上了。
马生珍第一次被绑架后,猴儿还曾在外面放狠话,号称谁绑架了马生珍就要“拿枪把他打掉”。马乃认为是这句挑衅为马生珍招来了*身之祸,两个人几乎吵了起来。
2019年12月11日,新京报记者来到大通县试图找到马乃本人,马乃的弟媳表示其几天前去了西宁,随后记者多次致电马乃,其电话始终处于无法接通状态。一位与马乃一起出去打工的人告诉新京报记者,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他。猴儿早在十几年前即已失联。
2019年12月9日,马生珍生前在大通县桥头镇的家。新京报记者 李云蝶 摄
因巨额费用致挖尸遇阻
据马生珍家人提供的卷宗,2003年西宁市公安局记录下嫌疑人供述,描述了马生珍生命的最后时刻:2002年4月21日,马海山、王延雄又伙同马成(在逃)、马登月(在逃)等人,在西宁市城东区富强巷小学旁又再次将马生珍绑架,他们先是挟持其来到40公里外湟中县大园乡冲台村的一块空地上,又殴打马生珍将其致死,最后驱车89公里,于4月22日凌晨将马生珍尸体掩埋在湟源日月山顶新修建的公路路基下。
2003年4月,警方抓获部分嫌疑人后,联系了马生珍家属。朱细等人被西宁警方带到了日月山上。朱细回忆,警方当时告诉他们,根据嫌疑人指认现场时的供述,马生珍就被埋在正在修建的109国道路基下。
朱细清楚地记得,当时国道还没有完工,水泥还没铺,路上都是稀松的土。公安人员告诉他们,如果要挖人的话需要大概一百万,还需要层层审批,让他们先耐心等候。
新京报记者获得的卷宗显示,2003年,关于109国道是否开挖的问题,西宁市公安刑警支队、西宁市人民检察院、西宁市中级人民法院之间经历过讨论。
2003年7月3日,西宁市人民检察院就被告人涉嫌绑架罪、*害濒危野生动物罪、持有假币罪等,向西宁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公诉。随后,西宁市中院发回“建议撤诉函”,称“对于第二次绑架*人埋尸事件,被告人马海山、王延雄的供述及二被告人的指认现场照片、指认现场笔录均完全吻合,但对此重要情节起诉书未予涉及……建议检察院撤回起诉,补充侦查。”
为此,2003年10月8日,西宁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提出了一项《关于“3·21”绑架*人案挖掘受害人马生珍尸体的实施方案》,方案中提到,犯罪嫌疑人指认的埋尸路段“既是109国道,又是去青海湖的旅游公路,还是每年环青海湖国际公路自行车赛的比赛公路,必须首先要请示青海省政府、省交通厅、省体委、省旅游局同意,并报请国家交通部、国家体育总局、国家旅游局、国家体委、公安部批准。”
新京报记者查阅资料发现,青海湖国际公路自行车赛于每年6月至8月间举办,马生珍被埋的2002年,正是上述自行车赛举办的第一年。在西宁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提出上述实施方案的10月份,离下一年的自行车赛还有8个月。
同时,方案中“需筹措资金”一项中提到,“埋尸公路路基约高20米,路面宽约25米,路基底宽约32米,如位置准确,挖长30米的一个基本工作面并恢复原状需要资金150万元……指认时可能存在记忆误差和视觉误差,因此,需拓展到挖掘路长150米左右,即需要筹措资金约750万元。”
一个月后,上述支队出具的另一份证明中显示,“由于挖掘费用等问题,青海省交通厅、省体委等单位不同意开挖。”
西宁市中院(2004)宁刑初字第7号判决书显示,西宁市检察院于2003年12月再次提起公诉。在这次的起诉中,西宁市检察院只指控了马海山、周成俊等人第一次绑架马生珍的情节,最终,马海山和周成俊因绑架罪、*害濒危野生动物罪、持有假币罪等数罪并罚,被判处无期徒刑。而马成及第二次绑架、埋尸的情节均没有出现在起诉书中。
然而,16年后,2019年10月10日马家人到现场认尸时,朱细发现,最终挖出尸骸的地方与当年指认的地方相距几百米,并且不在国道路基下,而在国道旁的土坡里。朱细当场泣不成声,“人就在草底下,不到二十分钟就能用铁锹挖出来了,根本没有像当年说的埋了几十米。早知道是这样,我们自己都能挖出来,当年他们怎么指认的啊?”
多位马家亲属告诉新京报记者,自从2003年朱细等人去日月山埋尸现场后,再也没有得到过警方的任何消息。从2019年开始,马家三兄弟给中央扫黑除恶督导组去信,并在一位法律界热心人士的指点下,先后去了西宁市城东区公安局、青海省人民检察院等单位,最终在西宁市中级人民法院调出了当年的完整卷宗。
从厚厚的一摞卷宗中,家人们才了解到十七年前马生珍两次被绑架并最终被*害的经过。
今年1月上旬,新京报记者尝试多种方式寻找当年的办案人员,想了解当初的办案情况,均未能成功。马金文告诉新京报记者,三兄弟也曾在多次前往西宁市公安局、西宁市检察院寻找,但均被告知当年办案人员早已退休或调离原单位,最终不了了之。
马生珍“失踪”后,家里没了经济来源,全靠马妻批发些小商品、摆地摊勉强维持生计。三个孩子中成绩最好的马金文,在父亲出事后,在课堂上再也无法集中注意力,没能考上大学。
最让马金文难过的是,母亲每天像着了魔一样,天天念叨着找人算卦寻人。然而,没能等到尸骸最终被发现,她就积劳成疾,去世时才5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