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儿歌》实拍图。
重新定位“童谣”的范畴:以一中一西两首童谣为例
童谣的定义到底是什么?是否必须为民间流传而非作家创作(哪怕文词既简单又有韵律,且在民间特别是孩子中间已经有一定的传唱度)?这个问题的缘起可以一中一西两首作品为例来讲。
《布里格斯鹅妈妈童谣金典》,[英]雷蒙德·布里格斯 著/绘 李晖 译,乐府文化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1年6月版。
其一是1966年获得凯特·格林纳威奖的《布里格斯鹅妈妈童谣金典》内一首《迷失的逗号I》(为方便后文说明,在李晖原译的基础上有微调):
迷失的逗号I
一只孔雀如我所见尾巴像在燃烧,
一颗炽烈的彗星如我所见落下冰雹,
一团云朵如我所见有常春藤卷曲环绕,
一棵坚定的橡树如我所见匍匐在地面,
一只蚂蚁如我所见吞噬一头鲸鱼,
一片狂暴的大海如我所见满溢啤酒的泡沫,
一只威尼斯玻璃杯如我所见十六英尺深,
一口井如我所见盛满人们哭泣的眼泪,
他们的眼睛如我所见在一团火焰之中,
一所房子如我所见像月亮一般高又高,
太阳如我所见在午夜十二点,
看见这奇妙景象的人被我看见。
相应的英文原版:
Missing Commas I
I saw a Peacock(,) with a fiery tail,
I saw a Blazing Comet(,) drop down hail,
I saw a Cloud(,) with Ivy circled round,
I saw a sturdy Oak(,) creep on the ground,
I saw a Pismire(,) swallow up a Whale,
I saw a raging Sea(,) brim full of Ale,
I saw a Venice Glass(,) Sixteen foot deep,
I saw a well(,) full of mens tears that weep,
I saw their eyes(,) all in a flame of fire,
I saw a House(,) as big as the Moon and higher,
I saw the Sun(,) even in the midst of night,
I saw the man(,) that saw this wondrous sight.
这首诗非常有趣。我在原文中打了括号,我们先假设文中的逗号不存在并对照中文版来读,不难发现其遣词不俗,意象风格瑰丽,行文弄句也颇优雅,比起文风质朴的地道的民间文学,它更像是文人诗作;给它分音步后更能看到,这是一首近完美的拟英雄双韵诗——严格遵照每行为五音步抑扬格的韵律,双行对偶押尾韵,两行换韵且全文只间隔重复了一处,就连文风都带着一些英雄诗般的悲情雄壮。
《布里格斯鹅妈妈童谣金典》内页图。
之所以说它是“拟”,主要还是因为本诗既短又显然带着些怪诞和游戏意味,与其说它是严肃崇高的端正史诗,不如说它更像亚历山大·蒲柏对这一文体著名的仿拟、讽刺使用;另外,据《牛津童谣词典》记载,这首诗最早能溯源到1665年的《卡洛琳的摘录本》里(除了其中一句有差异。这类摘录本一般内容混杂,可能有文学段落、俏皮话、素描、字谜等等,主人很可能会将它们携带至社交场合),而最完整的版本可以溯源到1671年的《威斯敏斯特闹剧,或宫廷和剧院最新歌曲和诗的精选集》(Westminster Drollery, or A Choice Collection Of the Newest Songs& Poems both at Court and Theatres),这是一本标注由“ a person of quality”(十七世纪时,一般指上流社会者)收集编写的混杂型诗集。从上述对文体创作的分析和来源看,这首诗确实很有可能是当时的文人或艺术家戏仿“英雄双行体”的游戏佳作。
现在我们把逗号加回来再读,也就是从一行的后半段到下一行的前半段为一句,诗义便有大不同。
“寻回的逗号”版:
一只孔雀如我所见,
尾巴像在燃烧,一颗炽烈的彗星如我所见,
落下冰雹,一团云朵如我所见,
有常春藤卷曲环绕,一棵坚定的橡树如我所见,
匍匐在地面,一只蚂蚁如我所见,
吞噬一头鲸鱼,一片狂暴的大海如我所见,
满溢啤酒的泡沫,一只威尼斯玻璃杯如我所见,
十六英尺深,一口井如我所见,
盛满人们哭泣的眼泪,他们的眼睛如我所见,
在一团火焰之中,一所房子如我所见,
像月亮一般高又高,太阳如我所见,
午夜十二点,看见这奇妙景象的人被我看见。
中国古代有回文诗,文人常以此炫技或游戏,比如著名的“赏花归去马如飞”。上面这首《迷失的逗号 I》可以说是英文版的“叠字回文诗”,或者我们可以像玛格丽特·阿特伍德那样叫它“诡计诗”(a trick poem)。
像这样曲折环复的诡计诗也更像是文人琢磨文字后的设计而不像是民间天然生成。然而,《威斯敏斯特闹剧》是被归入“民谣”书籍类的选集;19世纪的时候它已是女孩们日常文字游戏时的“道具”;在当代,雷蒙德·伯里格斯也将其收入了《鹅妈妈童谣金典》里。凡此种种,似乎可以说明至少在英国,对童谣的创作者/来源身份的规定并不那么严苛,只要孩子们愿意接受,即使其遣词造句比民间口头文学要文雅复杂一些,也完全可能被收入“鹅妈妈童谣”这样我们一般认为是收录“正宗民间口头文学”的文集里。
而这与我阅读国内各类童谣集后的体验非常不同。
不论是朱介凡收集的《中国儿歌》(朱介凡在序言中确实解释过何以将书命名为“中国儿歌”而不选用“童谣”一词,最主要的一点是他定义下的童谣重在政治性,少与儿童生活相关),抑或出版于1996年的郁宁远从全国征集到的数千首童谣中选编的《中国童谣》,还是新近出版的较系统全面的《中国传统童谣书系》或市场反应相对较好、各类以“老童谣”为关键词命名的童谣集,编选者似乎都将目光集中在单一体现语言浅显、文意与结构单纯、方言特征较浓的短作品上。
我想,这很可能是造成我们的“童谣”难以成为深层精神给养的原因之一,一味追求浅显直白易于理解,对浅语背后是否承载值得反刍的意蕴却缺乏要求。我们一再说好的儿童文学是“浅语的艺术”,并非只有“浅语”而无“艺术”。
《布里格斯鹅妈妈童谣金典》内页图。
在童谣中渗入“深层思考”、读来显得余韵悠长这一点上,鹅妈妈童谣在三国作品中确实可拔得头筹,比如《愚人镇的聪明人》《三个快活的威尔士人》《如果愿望是马匹》(此处以及下文引用的英美童谣由于中文版翻译的缘故,未能尽现原文的押韵,只好请读者诸君暂且单看文意了),等等:
如果愿望是马匹,乞丐也会骑。
如果萝卜是手表,我身上
也会戴一块。
而且如果“如果”和“而且”
是各种锅碗瓢盆,
补锅匠就会没活儿干。
这首诗正着读是表达某些超功利追求的珍稀及其实现的艰难,反着读也可以认其为更有意思的启示——一个乞丐也可以拥有愿望并借以飞驰的世界,一个戴着萝卜手表而嘲讽时间刻度乃人造的世界,一个补锅匠从补锅中解放出来的世界,想必是个更少苦难、更多自由闲暇时光的世界吧?
回过头来看,我们目前对童谣的认识与定位,很可能会使得一些词句文雅又不艰涩、能给予儿童长远的美学和哲思给养,同时还韵律优美的好作品无法纳入“童谣”这一框架里,久而久之,这一文体便成为“带有童趣的顺口溜”的代名词。
这里我想举例的是以小河为代表的努力寻找和焕新老童谣的一些当代音乐人以及他们找到的作品。
2018年时,小河开启了“寻谣计划”,采集各地老人记忆中的童谣,从中提取他们认为值得传递给今天以及未来的孩子的作品,为之谱曲,并在北京、杭州、上海等地的公园、书院、小学、四合院里做现场音乐会,带着前来围观的人们跟着老人学唱童谣。
不得不提的是《秋柳》。这首词由杭州站活动中寻访到的梁文海老先生提供,原是民国时期的学堂乐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