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化小麦之后,人类获得食物的方式从采集、狩猎为主转为以种植为主。© 《隐入尘烟》
种植卡沃加小麦就像在种奢侈品(因为它的麦粒无法像现代小麦那样自行脱离麦穗,必须经过两次碾磨才能用于烹饪。但它拥有后者无法比拟的强劲风味,所以售价也高),针对的是利基市场。并非所有农民都会面临乌尔曼的选择,绝大多数人在追求利润(稳定高产量与尽量低成本)的道路上走得太远。放弃现有成熟的生产和销售体系,对他们而言,无异于壮士断腕,几乎不存在华丽转身的可能。
所以在很大程度上,他们只能依赖古老的转基因技术(转基因农作物仍然是发展中国家底层群体的生产和消费的最佳选择)。但是,对蝗虫的转基因改造(2020 年,中国科学家提出一种「敲除蝗虫嗅觉受体基因 Or35」的改造方案,这种转基因蝗虫将对 4 - 甲氧基苯乙烯的吸引免疫,不会产生聚集行动)已经被证明对这代已经多次变异的非洲蝗无效,他们只能寄希望于种子巨头研发新版本抗虫害种子的速度,能够比这该死的蝗虫演化速度更快。
还有一批极为保守的农民,仍然在怀念绿色革命那样的「黄金时代」(绿色革命:一般指 20 世纪 40~60 年代,由洛克菲勒基金会发起,世界银行、联合国粮食及农业组织、联合国国际发展署等共同参与推动的,主要针对发展中国家粮食增产的农业技术传播推广活动)。那时候的安纳托利亚四季分明,气候怡人。春天种下的小麦,夏末就一定能收获。氮肥和化学农药可以解决所有问题,简单有效。几年也不用担心一次水、设备、工资和地租。虽然生活条件不如当下,但那时至少还有希望,未来充满规划,充满想象。
如何对付蝗虫,乌尔曼已经有了一个决定。但他仍然感到不安。也许就在地表下的某处,还隐匿着一个巨大的困惑:到底是什么环节出了问题,让人类从那般过去,抵达了这般未来?
哈桑和埃米尔一致认为,梭摩就是现代战争中最好的食物解决方案。
的确,无需(以年为单位的)超长时间运输,仅仅在地表范围内移动,实现了高标准化的原材料(包括前文提到的军用昆虫蛋白,以及脂肪、维生素、碳水化合物等)在营养与保质期方面,根本不存在任何问题。至于运输,目前能量供给中心的版本已经升至 7.0,是自带核动力飞行装置的智能自装配式结构。当地表某一战场报送食物需求时,维迪森能量中心的机器人会负责匹配相应生产力的装配构件,组装成飞行模块,只要输入坐标,这些模块就能在一小时内,高速移动至指定地点,再由机器人拆装、切换至补给模式,就地生产梭摩。
在人类征服宇宙的欲念里,梭摩更像是一种「低配半成品」。60 年前,美国宇航局出资 12.5 万美元,联合位于得克萨斯州的系统与材料研究集团,启动了对太空食品增材制造(Additive Manufacturing,更通俗的名字是「3D 打印」)的第一阶段研究。终极目标是开发出可用于长期太空任务的食物 3D 打印系统,但在研究的初始阶段,仅仅是在论证生产「安全性、可接受性、多样性、营养稳定性」同时又「尽可能少的占用航天器资源和机组人员时间」食物的可行性。从这个角度看,梭摩的确只能算是太空食品科技发展的一个中间产物。
在星际扩张的宏伟蓝图下,60 年科研进展,微如青蘋之末。但回望来路,战争的本质从未改变:活着,占有更多食物,继续活着,掌握分配食物的权力,活得更长。然后进入一个更大的循环,周而往复。
在古代文明中,埃及人比大多数人享受到更好的食物,这归功于尼罗河。© Holton Collection,Getty Images
来自西亚半游牧的喜克索斯人,带着复合弓、斧头与战车推翻了古埃及第十三王朝,只是为了尼罗河流域的富庶与丰沃 —— 那里的粮食早已超出果腹的需求,足以支持社会出现分工,阶级分化。100 年后,喜克索斯人的战争技术又反被古埃及人所用,他们夺回政权,剑指安纳托利亚,疯狂向巴比伦、亚述与赫梯地界扩张(那是更多食物的方向)。公元前 1500 年,他们的军队控制了超过 100 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专门负责军队食物的军需官成为重要岗位,负责用小船和牛运输军队口粮。他们的补给包括硬质面包、啤酒和洋葱,晒*咸鱼是重要的蛋白质来源 —— 从一开始,战争口粮就明确了两个重要原则:长期储存,便于携带。
对权力的迷恋也在反向驱动食物的进化。19 世纪初,尼古拉斯 · 阿佩特(Nicolas Appert)向法国海军提交了通过加热密封玻璃罐,使食物保质期大幅延长的技术测试申请(罐藏法。但需要注意它和巴氏灭菌法有区别。虽然 Louis Pasteur 解释了这项技术的原理,但罐藏技术更早出现)。法国政府用 1.2 万法郎向阿佩特换来技术专利,剩下的时间是等待:5 年后,锡罐诞生 —— 拿破仑的军队感到饥饿,罐头时代降临。
20 世纪,美苏两国全面博弈,双方的军备竞赛驱动食品工业技术突飞猛进,再经过商业化之后,转向民用。类似案例不胜枚举:冻干蔬菜和咖啡用到的「冷冻与真空快速脱水」技术,脱胎于战争医疗需求,冻*血浆粉末可以运输几千公里,保存时间长达数月,使用时可以按需补充水分将其恢复成血浆,挽救更多士兵生命。再如塑料的发明(保护脱水食品,减少水蒸气和氧气对食物的影响,同时适用于更严峻的运输和仓储条件,比如 0℃ 以下),对肉类进行物理形态上的加工与*(方便运输),用生物酶技术发酵的工业面包(缩短生产时间的同时延长保质期),以及高压低温*菌技术(延长某些不能承受高温的食物保质期),不断从实验室诞生,再流向百货公司或超级市场。
在能量供给中心和梭摩全面应用之前,栅栏技术(Hurdle Technology)曾经是相当重要的军用食物储存方法。这种技术通过对食物的细胞膜、脱氧核糖核酸(DNA)、影响食物酸碱度、水分活度、氧化还原能力的酶系统等多个条件的精细化控制,从微观上构建「最稳定条件」,延长食物的保质期(一个不是很恰当的比喻,这样保存食物的技术,和古埃及人制作「木乃伊」的原理差不多,只是食物并非只限于「干瘪」这一种状态)。可惜的是因为民用场景有限(也可能是仓储条件相对比较苛刻的缘故),栅栏技术正面临被时代淘汰的命运。
从尼罗河到新月沃土,从地球到地外行星,「更长的保质期」和「更方便的运输」是未来食品亘古不变的演化准则。如果农场主乌尔曼愿意看一眼如此蓬勃的食品工业,他的困惑其实一直都有明确的答案。问题的根源在于:人类永远不会厌倦对权力的追逐。
阶级的鸿沟越来越宽,「食物 — 金钱 — 权力」的三角关系却越来越稳固。资本主义从未忘记初心,尽可能地将利润最大化,赞助饥饿军国主义攫取资源,以换取更多技术反哺。从(生存的)食物到(掠夺的)食物,一个后现代的「闭环」正在冉冉升起 —— 当下的唯一解,似乎只能对这个闭环修修补补,并眼看着它越锁越紧,永远无法再重构。
所以新酒旧瓶,2072 年也似乎并不比 2022 年更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