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生俱来的身世之谜
每个人都有一个与生俱来的身世之谜:我从哪里来?要是能把自己的血缘一直追溯到第一个猿人,应该会很过瘾。不过这念头显然不靠谱,因为人类历史长期压根就没谱。什么谱呢?家谱。
商代刻在甲骨上的倪姓11代世系,拥有“天下第一谱”的美称。倪姓的朋友实在有福,不过是真是假学界还有争议。到了周代就清楚多了,今天许多姓氏像常见的郑、宋、鲁、齐、秦等,都源于西周分封。
周代诞生了公认的家谱开山之作《世本》,记载了周代及以前各级贵族的世系。即便如此,这些贵族和今天的我们究竟有多少关系?理论上说,假定西周初年(公元前1046年)一对夫妇,以代增1.2人的速度繁殖,保守估计30年为一代,到今年他俩共计拥有1.99亿名子孙。也就是说,今天13亿国人中多数是西周少数几对夫妇的后代。这几对夫妇基本可认定是西周贵族,因为在等级社会贵族拥有远高于平民的存活和繁殖能力。不过我们的身世之谜并不会因此揭晓,因为西周以下3000年约100代还是连不下来啊。以本人周姓为例,就算往自己脸上贴金,朝史料最丰富的周王室上靠,到周亡于秦后世系链条也就断掉了。
既然从上往下连的方法不靠谱,那我们就试试从下往上追溯。现存家谱主要是明清民国的,时间上越往后存世越多。也就是说,只要找到家谱,一般追溯祖宗十八代到明朝没啥问题。不少还追到宋代,能吹一点的更是一直连上周代。社会上常见有人自称周朝某人八十代孙之类,就是从家谱上看来的。这貌似靠谱,其实基本不可靠,大概只有一个家族例外,就是备受历届政府关怀的第一文化世家——曲阜孔氏。我们熟悉的孔庆东、孔繁森、孔祥熙、孔令辉等人,他们姓名的前二字即字辈是明朝皇帝御批的。其他家族没有孔家这样的政府保护伞,很难经得起历史巨手的翻云覆雨,连宋代祖先都很可疑。
△《孔子世家谱》以其延时之长、族系之明,纂辑之广、核查之实,体例之备、保存之全,2005年被吉尼斯世界纪录列为“世界最长家谱”。
以笔者所在浙江省湖州市第一大姓沈氏为例,存世几十种沈谱基本都说自己是北宋大科学家沈括后代。可是沈括家六代之前就从湖州搬到杭州了,而且他的家庭成员恰好又有可靠的墓志铭记载,一对照发现多数家谱都在造假。动机很明显,沈括是沈氏第一名人,所以全往他身上靠。沈氏来历算是清楚的,自古有“天下沈氏出吴兴(湖州古名)”之称,别的姓氏情况就可想而知了。
其实别说21世纪的我们,就连宋代人都很难搞清楚自己的前朝祖宗。今天能看到的家谱,分为欧式谱和苏式谱两种基本样式,分别由北宋欧阳修和苏洵发明。但就连这两位大学者,也闹不清楚自己的唐代祖先是谁。他们分别认唐代名人欧阳询、苏味道为祖先,但欧阳世系整整缺了七代,苏洵能说清楚的只有高祖以下五代。
欧、苏都认识到了谱牒散乱的问题,所以他们作了一个创新,就是每五代人画成一个图表,改变宋以前家谱一表六代八代九代都有的混乱局面。五代一族,是周朝以来就有的家族计算方法。第六代出生后,第一代的牌位就要搬出家庙了。
现实生活中尽管同姓本家五百年是一家,但大家亲情的极限一般就是认可同一个爷爷的爷爷的后代,也就是五服之内,再远就远亲不如近邻了。这种只认五代的家族计算法叫做“小宗之法”,欧、苏以后从此深入人心,在婚丧、过继、礼俗、法律等领域都起作用。而周代还有一种“大宗之法”,也就是不论世代都认可同一男性祖先的办法,让贵族们很容易形成身份认同,但到宋代以后就不太流行了。
历史的断裂:周秦变革和唐宋变革
历史并不总是连续的,造就这种断裂的是中国古代史上两次巨变:周秦变革和唐宋变革。前者就是春秋战国到秦汉之际的大变化,那么多国家铆足劲儿变法变什么呀?就是把西周亲亲尊尊的贵族削平成秦汉的编户齐民,也就是把贵族社会变成平民社会。所以国史上只有西汉的开国元勋是最草根的,刘邦无赖萧何狱警樊哙屠夫娄敬车夫韩信吃闲饭。当然不要以为这个平民社会就人人平等了,因为万民之上还有位皇帝,他雇佣平民出身的人才当官管理老百姓。这个变化就叫从封建时代到帝制时代的周秦变革,注意这个封建时代不是指秦朝到清朝,那是过去政治影响学术把这词给用反了,这里用的是它的本义:封邦建国的周代。
秦汉虽然建立了理论上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平民社会,但是时间长了,既得利益者就会凭借政治经济文化优势形成固化阶层,这在东汉叫士大夫阶层,到了魏晋南北朝叫门阀士族,进入了中国第二期贵族社会。中国的谱牒之学,就是在这两期贵族时代最为讲究。大到选官,中到社交,小到结婚,全得看家谱。台湾学者毛汉光说,这个时期多数特权,是被六十个大家族如王、谢、崔、卢等占据的。
今天韩国为什么那么多人姓崔、卢、李、郑,这些全是唐代一流的贵族姓氏,是他们当时来华访问后出于仰慕改成中国姓了。但是贵族太厉害皇帝不高兴了,不好使唤啊,于是想了不少招对付贵族,最有效的就是科举制。你贵族原来靠的是集体优势,现在叫你一个一个离乡背井来参加越来越标准化的考试,于是贵族逐一瓦解。这第二轮的贵族社会向平民社会的变迁,大体从中唐开始到宋代完成,这就是“唐宋变革”。中唐诗人刘禹锡说:“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南宋人王明清则说:“唐朝崔、卢、李、郑,至本朝绝无闻人。”
所以问祖寻根对于多数国人,其实是贵族式的奢侈念头。过去我们不假思索地把古代中国看成是家族社会,预设家族是社会的细胞。现在研究家族史的学者认为,这得看时段看地方。台湾学者柳立言就认为,宋代的宁波和今天情况差不多,主要是以家庭为单位生活。日本学者滨岛敦俊干脆认为江南无宗族,说学界研究得轰轰烈烈的明清太湖流域“望族”,不过是些士大夫通过杜撰家谱做些纸面文章,是一种想象的产物,现实生活中并没什么宗族活动。
这些观点尽管都还存在争议,但也提醒我们,宗族不是一个随时随地可以不假思索使用的词汇。目前研究发现的典型家族,也就是通过家谱、祠堂、族产、族长四要素凝聚同一个男性祖先多个世代的集体,主要分布在皖南、浙南、福建、广东这些汉人聚居山地。这些地方偏居东南少遇战乱,地形封闭有利聚居,但以东南一隅而说是典型,还不如说是例外。
△客家祠堂
家族:想象的共同体
那么,就算是这些东南“典型”家族,是不是就能一直往上追到可靠的祖先呢?未必,只能说是可靠世系比其它地方长远一点。一般来说,民国和清代祖先没啥问题,到明代就得看情况。
这里面主要有两个问题:一个是始迁祖。像福建多数家族都说自己是五代十国时候追随闽王王审知迁自河南光州固始县,广东常见说法则是宋代或以前始迁祖从北方来到广东南雄县珠玑巷落户。其实前者是因为冒籍闽王同乡可受优待,后者除了拉老乡关系,还表明自己户口的合法性。第二个是明代开始普及的联宗。就是相邻地区的同姓,甚至是拉得上关系的异姓,不管各自来历如何,都认作同宗互通家谱,声势浩大的可以联上几省乃至十几个省。
所以,通常家谱记载的历史通常可以分为三截看:第一段是从得姓之始到始迁祖的历史,第二段是从始迁祖到修谱或建祠堂的历史,第三段当然就是其余延续至今的历史。第一段通常都较显赫光辉,其实是联宗通谱后修改过的历史,普遍往历史名人身上攀附;第二段通常都比较低调,说始迁祖以下几代“隐德不仕”,其实是文化水准不够还不足以留下历史。而第三段,才是比较靠谱的历史。
即使是第三段的家族,我们仍然可以说它是“想象的共同体”。因为这个家族仍不足以解答我们与生俱来的身世之谜,我们天然想知道自己是谁们一代一代生下来的,而家族史只能提供给你一长串男性祖先名单,而将女性冷落一边。当然有一种补充性的方法是入赘,子随母姓,但母亲继承的是她父亲的姓氏,同时赘婿的家族史仍被晾在一边。另外,男性祖先名单并不是确凿无疑的,因为其中过继很常见。
所有这一切都表明,生物学意义上的血缘关系是相对次要的,关键在于族人对于男性祖先及其精神的认同。这种精神一般发轫于得姓之初,然后在汉唐之间的贵族时代形成一种品牌叫“郡望”。今人去世后墓碑上的刻法,仍然是王必称琅琊郡,杨必称弘农郡。就是因为汉唐之间琅琊郡出了王导、王羲之、王献之,弘农郡出了杨震、杨彪、杨修等名人,于是他们的籍贯就成了这个姓氏的品牌。唐以下就算王姓不出自琅琊杨姓不出自弘农,大家还是举着这个牌子,当然这时品牌式的郡望就成了一姓共享的招牌式姓望。汉唐名人的事迹,会成为后世同姓的认同标志。
比如,杨姓最常见的堂号叫“四知堂”,就得名于汉代杨震拒贿时说的名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宋以下又在汉唐基础上不断丰富姓氏文化,像王姓除主打琅琊品牌外,又有常见堂号叫“三槐堂”,来历是北宋名相王旦的老父曾手植三槐,预言儿子他日可以成相济民。
这样的例子举也举不完,推而论之,“炎黄子孙”这个说法还是观念的产物。黄帝姓姬炎帝姓姜,许多国人就血缘上说与炎黄并无关联,但是我们生于斯长于斯,认同以炎黄为代表的祖先传承下来的文明,我们就是炎黄子孙。正是在这点上,我们超越了生物性,而成其为有文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