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师范大学文博系教授 徐峰
西安大雁塔与玄奘塑像
《西游记》是中国人家喻户晓的经典小说,讲的是唐僧师徒四人西天取经的故事,佛祖和观音为了考验取经团队,安排了很多妖怪一路阻挠,师徒四人一共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其最后一难为“落水晒经书”,说的是通天河老鼋为师徒四人渡河帮忙,在河中间,老鼋问起自己拜托唐僧的事情,孰料唐僧忘记了,老鼋怒将师徒连同经书一同甩到河里,最后宝贵的经书虽然从河里捞出,却损毁了许多,留下无法弥补的缺憾。吴承恩以这个故事收尾既是基于历史上取经的一些事实,可能也寓有人生“抱残守缺”、实难圆满之意。国人都知《西游记》中的最后一难,却很少知道胡适先生曾经对这最后一难有过改作。以情节论,胡适的改作相当震撼,充满视觉想象力,如果将之改编为电影,说是一部限制级的暴力恐怖片也不为过。胡适如何想到改作《西游记》最后一难呢?大家知道,胡适在中国古代小说研究领域,是开风气之先的人物。他说:“十年前我曾对鲁迅先生说起《西游记》的第八十一难(九十九回)未免太寒碜了,应该大大的改作,才衬得住一部大书。我虽有此心,终无此闲暇,所以十年过去了,这件改作《西游记》的事终未实现。前几天,偶然高兴,写了这一篇,把《西游记》的第八十一难完全改作过了。”这篇文章发表于1934年的《学文月刊》上。
犹记二十年前,我在大学期间偶然读到胡适的这篇文章,印象远比“通天河遇鼋”来得深刻。其中诸多细节描写反映了胡适深厚的佛学造诣,隐伏着不少宗教意味。胡适在二十世纪二十至三十年代曾倾注了不少精力研究禅宗史,所以这篇改作也可算是他禅宗研究的成果。多年之后,我读到了罗马尼亚籍宗教史家米尔恰·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的名著《萨满教:古老的入迷术》(Shamanism: Archaic Techniques of Ecstasy),联想起胡适改写的最后一难“唐僧割肉渡群魔”恰如萨满教中候选萨满的“加入式(Initiation)”,很值得从宗教学和人类学视角对之做一番文学人类学式的解析。
神圣的地点与神圣的故事
胡适改写的最后一难的发生地不是通天河,而是婆罗涅斯国境内的殑伽河边。唐僧师徒四人来到著名古迹“三兽窣堵波”处。该古迹是如来在过去劫初修菩萨行时烧身供养天帝释之地。唐僧十分心喜,忙整衣帽朝塔礼拜。接着他开始为弟子讲述“三兽窣堵波”的佛教典故。三兽是一只兔子,一只狐狸,一只猿猴,佛祖成佛之前投生为白兔,并与狐、猿结伴修行。天帝释为考验其修行,化身为一个乞食的老人。三兽分头觅食款客,狐狸口衔着鲤鱼而回,猿猴手摘鲜果而归,唯有白兔空手无获,最后白兔舍身纵入火中,甘愿以一己之躯奉为食物而解人之饥。窣堵波则是塔的意思,是埋葬佛祖释迦牟尼火化后留下的舍利的一种佛教建筑,其基本形制是用砖石垒筑圆形或方形的台基,周围一般建有右绕甬道,设一圈围栏,分设四座塔门。在台基之上建有一半球形覆钵,即塔身,塔身外砌石,内实泥土,埋藏舍利容器。
胡适叙述“三兽窣堵波”是在做情境铺垫。窣堵波既然是高僧圆寂后埋藏舍利的建筑,那自然是一处神圣空间。在这样的空间场所,人与神灵之间的交流、实现自身超越变得可能。而三兽帮助乞食老人的善行则是曾经发生在这一神圣空间中的一桩神圣故事。特别是佛祖前世化身白兔舍身解人之饥最为震撼。这样的神圣地点与神圣故事具有一种“诱发性”。唐僧说道:“我小时念《杂宝藏经》、《经律异相》就知道这白兔舍身的因缘。谁想今日取经回来,还能瞻拜这千年古塔!我如何不欢喜!”在宗教修行中,修行者的修行之路就是要趋圣与成圣,要见贤思齐。胡适铺垫的圣迹和圣事就是为了引出下面唐僧的圣举。
胡适改写的第八十一难
唐僧入定与他的梦魇
故事的正题从唐僧入定开始。唐僧对徒弟说:“难得在这千年古塔上清闲的赏玩这无边月色。你们三人可先下去看守经卷,在塔下洞门里歇息。我要在这塔上打一回坐,定一定心。”
禅定旨在摄受散乱心专注一境,是修菩萨行所必经过程的手段。在佛教发展史上,僧人们为了禅修而多于偏僻幽静的山林岩窟间坐禅。胡适对当夜风景的描写为唐僧入定做了很好的环境设置:
话说唐僧四众扫塔,到得最上一层时,明月已近中天;远望殑伽河变成了一道光耀的银河;四野静穆,但见茫茫银雾涌起一个出尘的世界。唐僧到此不觉一声叫绝。
唐僧正襟打坐凝神入定。他在定中,忽然听得空中有人喊道:“圣僧随我来,了一件公案去者!”
叙事至此,故事的第一个高潮,即唐僧的梦魇出现了。他看到了整千整万的异形怪状的鬼怪,四面八方齐声喊着:“唐僧还我命来!”
唐僧虽然身经无数灾难,到此也不免心惊胆颤。只听得那个同来的人低声说道:“圣僧不必惊慌。小神奉菩萨法旨引圣僧来此结束一件公案。这些冤魂都是圣僧从东土西来求经一路上所遇见的大小妖魔的鬼魂。……他们因为得罪了圣僧,永永打入恶道,不得超生。现今他们都奉地藏王菩萨法旨,来到这里请圣僧结此公案。”
此等情势,唐僧一时没了主意,心情复杂。不过当他联想到白兔舍身的故事,想到佛家“无量慈悲”的教训,慢慢定下心神,在石磴上举起双手,要大众鬼魂安静下来。
这里胡适对唐僧心理状态的描写是在考验唐僧。他借唐僧之口讲述三兽的故事都是为了引出一位修行中的僧人是否同样具备先贤的舍己精神。
接下来,唐僧写下血书遗表,准备割肉布施。这是小说中唐僧的“高光时刻”之一。
那时无数鬼魂看见唐僧站在月光中,庄严之中带着慈祥,个个都感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威力。
胡适开始了他的暴力镜头:
(唐僧)脱下紧身衣服,抽出十七年不曾用过的戒刀,坐在石磴上,从左腿上割下一块肉来,用刀尖挑了,递与靠近身旁的鬼魂,笑道:“这是唐僧肉,可惜不多,请你们每人吃一口罢。”……唐僧一块一块的割去,血流下石磴,石磴面前成了血池。一些鱼精鳖怪,便跟着老鳜婆,在血池里喝血。盘丝洞里干儿子,——蜜蜂,蚂蜂,蠦蜂,班毛,牛蜢,抹蜡,蜻蜓,——也都飞来吸血。
唐僧把身上割得下的肉都割剔下来了,看看只剩得一个头颅,一只右手还不曾开割。这时候,那团圞的月亮已快要落下地去,在长河那一边,月光平射过来,照着那个孤棱棱的和尚头,那头的黑影子足足有几百里路长,在那几万鬼魂的顶上晃着。这时候,忽听得半空中一声“善哉!是真菩萨行!”唐僧抬起头来,只见世界大放光明,一切鬼魂都不见了。
唐僧如从大梦里醒来,定心一看,兀自坐在那三兽塔最高层上的石栏边,分毫不曾移动。……他伸手摸腿上身上,全不见割剔的痕迹。他心里惊怪:难道是我在定中做了一场噩梦?
正惊疑间,只听得塔的下层有脚步声响,行者与八戒上来,八戒喊道:“师父出定了吗?天快亮了。”唐僧心里觉得快活,也不说破,站起来同他们下塔去。
下得塔来,只见沙僧牵着龙马,傍边立着八大金刚,齐声向唐僧道喜,说道:恭贺圣僧一夜之中,了得此公案,圆成九九劫数!一念无量慈悲,三千大千诸佛菩萨同声赞叹。可贺,可贺!
胡适将最后一难置于唐僧的梦境之中是非常聪明的。如果胡适径直让唐僧在现实世界割肉饲鬼那就荒诞了,崇尚科学、讲究证据的胡适不会允许自己那么做。而在梦境中编排一场虚幻的仪式,并在这样的仪式中,让唐僧实现自我超越,达到无数先贤曾经抵达的精神境界,则是可以建构和说得通的。
唐僧入定及定中梦魇有不少细节值得细品。比如,“兀自坐在那三兽塔最高层上的石栏边,分毫不曾移动”。说明唐僧入定的位置是在高处。《禅秘要法经》曾有记载:“以定心力作一高台想,自观己身。如白玉人结加趺坐。以白骨光普照一切。作此观时。极使分明。坐此台已。如神通人。住须弥山顶。观见四方。无有障阂。自见故身。了了分明。见诸白骨。白如珂雪。”便是描写禅修者幻想己身坐于高台之上而进行观想。
唐僧入定,进入冥想(Meditation)境界,在这种状态下,修行者将获得证明其业力纯洁或不洁的视觉(Visions)。在胡适的改写中,唐僧割肉渡群魔的过程无疑是暴力残酷的,因此实际上它构成了一场“不净观(contemplation of impurity)”。尽管过程血腥不洁,但是通常带来的结果却是观想者的舒适和轻松。胡适写道:“说也奇怪,唐僧看见这几万饿鬼吃得起劲,嚼得有味,他心里只觉得快活,毫不觉得痛苦。”
候选萨满的加入式
唐僧的冥想状态也可理解为“意识的另一种状态(Altered States of Consciousness)”。其心理意象以“视觉化(Visualization)”的形式呈现出来。这类处于梦中的“视野”具有浓郁的人类学和宗教学仪式之味。在《萨满教:古老的入迷术》这部大著中,伊利亚德以极富蛊惑力的笔调讲述了诸多萨满的故事。在成为萨满之前,那些有可能成为萨满的人有一个被选择的阶段,该过程被称为“神选萨满”。那些候选的萨满通常会经历一个“疾病与梦魇(sicknesses and dreams)”的考验过程。伊里亚德指出,决定未来萨满使命的所有入迷体验都涉及初始的仪式:痛苦、死亡、复活。这些迷狂经历的内容虽然丰富,但不外乎几种主题:断身(dismemberment)以及紧接着的器官与内脏的更新;升天和入地,并与神灵、死去的祖先萨满对话。在南西伯利亚的布里亚特,被神或已故的萨满选中的年轻人会变得心不在焉、梦呓和孤僻。布里亚特人相信,在这个阶段,候选者的灵魂被神灵捉走了。他们被带到神的宫殿中,灵魂受到祖先萨满们的指导。只有经过了这个初始阶段,灵魂才能回窍。
米尔恰·伊利亚德著《萨满教:古老的入迷术》中文版
一位雅库特萨满讲述了某位未来萨满“死”了,躺在帐篷中,三天不吃不喝。起先,这位候选人经历了三次仪式,在此期间,他的身体被肢解。另一位萨满给了更为详细的介绍。候选人的四肢被切掉,并被一个铁钩分开;骨头被洗净,肉被刮掉,体液流失。经此手术后,所有的骨头被收集,用铁链拴起来。还有一位雅库特萨满叙述了同样惊心动魄的入迷经历。恶灵将他的灵魂携至冥间,在那里关了三年。他的头被剁了下来,并被切成碎片,随后被分发给有着不同疾病的恶灵。只有经过这番严峻考验,未来萨满才具备治疗的能力。他的骨头由新的肉覆盖,并被赋予新的血液。
还有一则非常著名的雅库特人的萨满入教式。未来萨满首先梦见自己在祖先神的引导下来到一个山洞。洞里有一个裸体男人正在拉风箱,火炉上置一有“半个地球大”的大锅。裸体男人见到进来的萨满入选者后,用火钳把他的头夹下来,并把他的身体剁成碎块,放入锅内蒸煮。之后,在铁砧上锻打他的头。最后裸体男人又从锅里捞出尸体碎块拼在一起,并对他说:你已经有了一个新生命,可以成为萨满巫师给人治病了。这时未来萨满从迷狂中恢复了知觉,并从此具有了巫师的法力。
类似这样的候选萨满入迷情景的描写在《萨满教》一书中还有不少。入迷是一种深度的精神体验,也是对候选萨满的考验。和唐僧一样,候选萨满全程观看着自己的断身仪式,然而根据当事人的描述,他并没有因为这个过程的残酷而惊怵。我们可以将唐僧入定后的“视野”看作一场“加入式”。其本质是主体的一场“死亡与再生(Death and Regeneration)”。
在萨满教的观念中,骨骼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生命可以从骨头中再生。无论人或动物,其“灵魂”都是寄居在骨头里,而通过骨头便可再生出生命。所以,在候选萨满的入迷仪式中,候选者往往经历了“脱胎换骨”的过程。正如研究玛雅的学者玛丽·埃伦·米勒(Mary Ellen Miller)曾经指出“X光透视图可用于强调另一种身份下的人”。在很多类型的史前艺术(包括彩陶、岩画等)中都有X光透视艺术,它们以骨架或内部器官的形式呈现出来。而在唐僧入定后的“视野”中,唐僧割肉渡群魔,割到只剩下骨骼和孤棱棱的和尚头,真正是将骨骼全面暴露了。唐僧的行为恰恰也是与佛祖释迦牟尼同样经历过的“骨骼化”相一致的。在一些表现释迦牟尼的宗教形象中,释迦牟尼通常是身形羸瘦,骨骼突显。这是对他实行最严格的苦修的一个形象再现。其苦修长达六年,发愿断一切食,寂静不动,形同骷髅,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通常是艺术形象中伴于其侧的丰满魔女。这正是一种通过自我饥饿(self-starvation)的方式来达到骨骼化。骨骼突显表明此时他处在人生境界突破与转变的时刻。所以胡适借唐僧口说:“非是贫僧舍不得这副臭皮囊。”当唐僧割肉割到最后只剩下骨骼时,唐僧心里只觉得快活,这正是精神上的“去故就新”,是“明心见性”,即“开悟”(enlightenment)。
至此,唐僧渡过了最后一难,圆成九九劫数!一念无量慈悲!唐僧入定中见到的群魔,或也可理解为唐僧的心魔,唐僧通过割肉(解构)的方式,实现自身精神的建构与超越。而候选萨满同样在加入式中被解构,而后重塑,实现了超越。
释迦牟尼(克孜尔石窟)
根据伊利亚德的研究,作为一种古老的原始宗教,萨满教的诸多观念对于苯教、喇嘛教、佛教均有影响。冥想和萨满教“加入式”均进入了“另一种意识状态”,体现了佛教和萨满教在思想和实践的若干层面有一条隐形的链条牵系。
责任编辑:黄晓峰
校对: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