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三十年前的大年夜里,我爹提着十斤肥猪肉,面无表情地跨入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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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能称为那是“门”吧,两块木板闭上后留下的缝隙比木板都大。沉默的北风堂而皇之穿堂过屋。不冷,一点也不冷,没声,什么呼啸、凄厉、怒号等词在那时派不上用场。也许我肚子饿得已然不觉得冷,只想找些东西把它填满。我张开嘴“呼呼”往下吞风,过一小会儿,觉得那风在肚子里变成几个馒头的模样,才好受点。
土墙上糊着的报纸大而刺眼,早被烟熏得字迹不清。斑驳的旧渍化为各种形状:西墙左数二尺,一块长条形的污渍粗细均匀,在我看来那是根甘蔗,恰好报纸上开了一条细缝,露出土黄色的墙,窸窸窣窣地掉下土来,像啃过的甘蔗屑;往右看,一块痕迹下粗上细,如同浑圆的苞米棒子,颜色黑黄黑黄的,肯定是火候太大烤焦了;向上还有一块痕迹就是猪头的模样,两只耳朵耷下来……我打量半天,在它正中间捅了俩洞,贴上去似乎就能听到“哼哧哼哧”的猪喘气声。
在我把耳朵贴在“猪头”上的时候,我爹进了门。我扫了一眼就魂游天外,全身力气注入到了眼球上,盯向他手里的肉。
那是用旧报纸扎起的肥肉,像一大块由白花花的猪油砌起来的柔软石头,只有一小层带着鲜红的颜色,比夏天睡觉垫的芦苇席子还薄。我觉得我看见油浸透了报纸,油晕一点点浸润扩散,一圈一圈,圈到一定程度就“嘀嗒、嘀嗒”地砸下,混合起尘灰,凝结成灰蒙蒙的小球,在地上似滚非滚。究竟是油还是血,没法看清。
我艰难地咽下一大口口水,差点把自己噎到,喉咙里翻滚着一个字怎么也吐不出来:肉……肉……肉……
肉。我爹的脸稍微抽动了一下,咧了咧嘴,没出声。
于是大年夜里,全世界只剩下我和我爹两个人,这个世界就在我们那个土墙围成的院子里,干冷的墙上布满裂缝。至于外边,一片漆黑,没有小孩子嬉笑,没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没有做菜的油香,没有风,没有雪,没有人。
这时千万不能有人来我家,否则他会分走我的肉。我狠狠地想,不管谁,哪怕我最好的玩伴大宇、小涛;不管说什么,哪怕把阿翠给我当老婆——我都不会把肉分给他。
拿刀。肉太大,整块放进锅里煮不熟。我随手递过一把刀。看我爹在猪肉上划来划去,一刀陷下,刀身上全是油光,晃伤了人的眼和肠。
生火。火烧得特快,我跟不要命似的往灶里塞苞米秆,火星燎到二尺高。我打赌这辈子从没见过那么旺的火,苞米秆变成通红的钢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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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水。水翻花了吗?没有。过一眨眼的工夫。翻花了吗?翻了。我们对视了两眼,知道他的意思了。他眼里也翻起了花,泪花。下肉!
盐?盐!没有了,家里没盐了。盐、酱、酱油、醋、辣椒面儿,凡是能调味的全找不见。我爹笑笑,随手抹了一把眼泪甩进锅里,他的意思我明白:借点味吧。
几乎塞满一整个白色搪瓷脸盆的猪肉端到桌子上,却连点儿热乎气也见不着。没有筷子,没有碗。我想抬手抓可又动不了,抬头只看到我爹两片嘴唇上碰下,下碰上,就在心底听到他告诉我一个字:
吃!
他在说:吃!伢子,往死里吃!今儿晚上吃的肉,比你从生下来到现在吃的肉都多。这个夜里黑得啥都不剩,这个家里穷得啥也没有——现在只有这盆肉。
盆里的油水比老旧的灯泡还黄得锃亮,是肥猪肉啊!家里有多久没尝过肉味我记不清。两手抓起一大块肉就像抓起一块木头,丝毫没觉得烫。吃到嘴里不腻不柴,绵软合口,香!
我的嘴变成了上了发条的自鸣钟,抡圆了腮帮子嚼着、嚼着,门外那台老掉牙的自行车的轮圈也一直转着、转着,不知什么时候停下。
爹,你呢?我扭头,爹不见了;肉呢?
我回头,肉不见了。
那是三十年前的大年夜,我十岁。
后来我总跟我爹说起那时的事情,那个关于猪肉的故事。
我说:“爹,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家里特别穷,过年都吃不上一回肉。我馋得不行。有一年说好吃肉你没买回来,我赌气跑到屋里睡觉,梦见你提了十斤肥猪肉回来,十斤!我在梦里吃得那叫一个香。等醒了,被套咬破了,满嘴棉花——那棉花咋还是咸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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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笑笑,没说话。我知道我在梦里见到他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