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中的很多细节值得反复琢磨,越琢磨越有味道。《金瓶梅》中关于“梦”的描写,就是其中典型的例子。
如果仔细划分的话,《金瓶梅》中的“梦”,主要有以下几种类型,一是有关狐魅精灵的性梦幻,二是人鬼通梦,三是有关死亡与解脱的预言梦。
先说第一种,有关狐魅精灵的性梦幻。这种梦主要发生在西门庆的第六个小妾李瓶儿身上。
故事主要在《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主要讲的是西门庆许诺娶李瓶儿,结果因为宇文虚中弹劾蔡京,牵连到了西门庆,弄得西门庆胆战心惊,每日里只把大门紧闭,更是把要娶李瓶儿一事抛到了爪哇国。他这边战战兢兢,那边李瓶儿迟迟等不到西门庆,她也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每日里倚在门口,望眼欲穿地等着西门庆,茶饭不思,相思成疾。就被狐狸精钻了空子。书中写道:
“妇人盼不见西门庆来,每日茶饭顿减,精神恍惚。到晚夕,孤眠枕上展转踌蹰 。忽听外边打门,仿佛见西门庆来到。妇人迎门笑接,携手进房,问其爽约之情, 各诉衷肠之话。绸缪缱绻,彻夜欢娱。鸡鸣天晓,便抽身回去。妇人恍然惊觉,大呼一声,精魂已失。”
原来是狐狸精变幻成西门庆的模样来吸李瓶儿的精魂。渐渐的李瓶儿变得“妇人自此梦境随邪,夜夜有狐狸假名抵姓,摄其精髓。渐渐形容黄瘦,饮食不进,卧床不起。”
在《中国古代梦幻》中,把这种狐狸精幻化人形吸人惊魂的“梦”,称为“狐魅精灵”的“性”梦幻。在中国古代,先民们信奉万物有灵,山川、动植物、乃至昆虫都可以修炼成精。有一些动物善于通过“性”的手段来魅惑人类,这就是所谓的“迷人”,很多动物都有这种本事。其中最出色的就是“狐狸”。我们一提到“狐狸精”很多人本能的觉得就是“美女”,这大概是受了《聊斋志异》的影响,狐狸精以女性居多,但也不排除男性。在第十七回故事中,吸李瓶儿精魂的就是男性狐狸精。
其实,揭开妖怪故事的神秘面纱,我们会发现,所谓的“狐魅迷人”,就是典型的“*”被压抑所造成的神经功能症。用精神分析的方法能很容易解释这个问题,李瓶儿苦盼西门庆,结果长时间得不到西门庆的消息,情郁于中,郁郁不乐。而且李瓶儿从前是大名府里梁中书的小妾,因为正妻的妒忌,她不敢接触梁中书,后面嫁给了花子虚,结果又被花子虚的叔叔花太监霸占,好不容易花太监死了,花子虚出于报复的心理,每日里眠花宿柳的,李瓶儿的*得不到满足,西门庆的出现给了久旷寂寞的李瓶儿一个*发泄的机会,正如她所说,“你就是医奴的药。”李瓶儿片刻也离不开西门庆。然而西门庆长时间不理她,让她在担惊受怕的同时又寂寞难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狐狸精的乘虚而入,虽然是在吸取李瓶儿的精魂,却也能满足李瓶儿这颗空虚寂寞的心,虽然这只是望梅止渴,画饼充饥,但也聊胜于无,给了李瓶儿一点甜蜜与希望。这就是梦幻力量的美好之处。
第二种梦是“人鬼通梦”,直白点说,就是梦里见到鬼了。《金瓶梅》中的人鬼通梦,主要有两类,一类是幽怨梦,一类是冤魂梦。所谓的“幽怨梦”,根据《中国古代梦幻》的定义,就是写“夫妻友朋父母儿子或亲属之间因为生死阴阳相隔而生发的通梦。”这种梦的特点就是
“因为是发自人们内心的离别之情,故而写得是哀婉动人、情真意切,令人黯然神伤。”
本书的幽怨梦主要发生在李瓶儿和西门庆之间。李瓶儿因气丧生之后,曾有两次托梦给西门庆,分别是第六十七回《李瓶儿梦诉幽情》和第七十一回“《李瓶儿何千户家托梦”》,
在六十七回中,西门庆歪在炕上睡着了,梦到了李瓶儿
“ 良久,忽听有人掀的帘儿响,只见李瓶儿蓦地进来,身穿糁紫衫、白绢裙,乱挽乌云,黄恹恹面容,向床前叫道:“我的哥哥,你在这里睡哩,奴来见你一面。我被那厮告了一状,把我监在狱中,血水淋漓,与秽污在一处,整受了这些时苦。昨日蒙你堂上说了人情,减我三等之罪。那厮再三不肯,发恨还要告了来拿你。我待要不来对你说,诚恐你早晚暗遭毒手。我今寻安身之处去也,你须防范他。没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来家。千万牢记奴言,休要忘了!”说毕,二人抱头而哭。西门庆便问:“姐姐,你往那去?对我说。”李瓶儿顿脱,原是南柯一梦。”
李瓶儿死后,西门庆花了大价钱给李瓶儿做了法事,超度了她的灵魂,减了李瓶儿的三等罪过,李瓶儿感念西门庆故而托梦与他。有意思的是,李瓶儿和他通梦主要是告诫西门庆日后要小心行事,怕他遭了毒手。这也体现了李瓶儿和西门庆之间的浓情蜜意,对于深爱自己的李瓶儿,西门庆也是难以释怀,两人一见面就是抱头痛哭。
在七十一回中
只见李瓶儿淡妆丽雅,素白旧衫笼雪体,淡黄软袜衬弓鞋,轻移莲步,立于月下。西门庆一见,挽之入室,相抱而哭,说道:“冤家,你如何在这里?”李瓶儿道:“奴寻访至此。对你说,我已寻了房儿了,今天来见你一面,早晚便搬去了。”西门庆忙问道:“你房儿在于何处?”李瓶儿道:“咫尺不远。出此大街迤东,造釜巷中间便是。”李瓶儿叮咛嘱咐西门庆道:“我的哥哥,切记休贪夜饮,早早回家。那厮不时伺害于你,千万勿忘!”言讫,挽西门庆相送。走出大街上,见月色如昼,果然往东转过牌坊,到一小巷,见一座双扇白板门,指道:“此奴之家也。”言毕,顿袖而入。西门庆急忙向前拉之,恍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
此时李瓶儿又如轮回,托生去了。按道理,已经和西门庆再无瓜葛了。可是李瓶儿心心念念地挂念着西门庆,她又一次托梦给了西门庆,一是告诉她托生何处,也许是希望日后西门庆和她再续前缘。二是告诫西门庆千万要控制*,行事小心,千万别被花子虚的冤魂所害,这也体现了李瓶儿对西门庆的痴情绝恋。西门庆当然对李瓶儿也是心心念念,一见面就
“挽之入室,相抱而哭,说道:“冤家,你如何在这里?”“李瓶儿”和“西门庆”都是有道德污点的人,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好人”,然而通过“幽怨梦”,我们也能看出即使是“恶人”,也有人性上的闪光点。而且,幽怨梦把“凄迷梦幻”和“哀伤的情调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直击人的心灵,让人久久难以平静。
至于“冤魂梦”,就很好理解了。蒙冤而死的可怜人,要么去找人伸冤,要么是现形索命。《金瓶梅》最有名的两个冤魂,一个是武大郎,一个是花子虚。武大郎是托梦给武松让他给自己报仇,书中写道
“那阵冷风,逼得武二毛发皆竖起来。定睛看时,见一个人从灵桌底下钻将出来,叫 声:“兄弟!我死得好苦也!”武二看不仔细,却待向前再问时,只见冷气散了, 不见了人。”
花子虚的鬼魂在李瓶儿病重的时候不断地出现,
仿佛见花子虚抱着官哥儿叫他,重新寻了房儿,同去居住。李瓶儿还舍不得西门庆,不肯去,双手就抱那孩儿,被花子虚只一推,跌倒在地。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
李瓶儿哭着对西门庆说:
“夜里要便梦见他,拿刀弄杖,和我厮嚷,孩子也在他怀里。我去夺,反被他推我一跤,说他又买了房子,来缠了好几遍,只叫我去。只不好对你说。”
后面西门庆病重将死的时候,隐隐约约地看着武大郎和花子虚在他的窗前来索命。
冤魂梦这种类型的“人鬼通梦”,毫无疑问,表达了人们呼唤正义,追求公平的朴素愿望。同时也告诉我们因果的可怕,做了亏心事,就一定有鬼敲门。有因有果,天道循环,丝毫不差。正所谓,“凡人畏果,菩萨畏因。”无论西门庆多么有钱有势,他还是无法摆脱因果报应的。
第三种“梦”就是预言梦。中国古代小说中的梦基本上都有一个功能,就是预知未来。《金瓶梅》中的预言梦也有两种类型,一类是关于预测死亡的,二是关于爱恨解脱的。
关于死亡的预言梦,集中体现在李瓶儿和西门庆死亡之前。
伯爵道:“我到家已是四更多了,房下问 我,我说看阴骘,嫂子这病已在七八了。不想刚睡下就做了一梦,梦见哥派大官儿来请我,见哥穿着一身大红衣服,向袖中取出两 根玉簪儿与我瞧,说是一根折了。我瞧了半日,对哥说:‘可惜了,这折了是玉的, 完全的倒是硝子石。’哥说两根都是玉的。我醒了,就知道此梦做得不好。房下见 我只顾咂嘴,便问:‘你和谁说话?’我道:‘你不知道,等我到天晓告诉你。’等 到天明,只见大官儿到了,戴着白,教我只顾跌脚。果然哥有孝服。
西门庆也说:“我昨夜也做了一个梦,和你这个一样儿。梦见东京翟亲家那里寄送了六根簪儿, 内有一根折了。我说,可惜了。醒来正想告诉房下,不想前边断了气。”
很明显,这里的簪子就代表着即将死亡的李瓶儿。簪子折了,代表着李瓶儿的死亡。
有意思的是在西门庆前,他的妻子吴月娘也做了个奇怪的梦
我黑夜就梦见你李大姐箱子内寻出一件大红绒袍儿,与我穿在身上,被潘六姐匹手夺了去,披在他身上,教我就恼了,说道:'他的皮袄,你要的去穿了罢了,这件袍儿你又来夺。'他使劲儿把袍儿上身扯了一道大口子,吃我大吆喝,和他骂嚷,嚷着就醒了。不想是南柯一梦。"
这个大红绒袍象征着西门庆,潘金莲来抢代表着潘金莲要从吴月娘手中抢走西门庆,最后潘金莲使性把袍子撕裂,暗示着西门庆会命丧潘金莲之手。果不其然,这天晚上酩酊大醉的西门庆潘金莲灌了过量的春药,一命呜呼。
西门庆死后十多年后,中原大乱,吴月娘携带着遗腹子西门孝哥打算去投奔西门庆以前的兄弟云离守。结果被普静禅师留在永福寺。吴月娘在夜里做了一个梦,梦到她们母子两人被云离守*掉。这其实就暗示了她们母子未来的命运。
《金瓶梅》的世界是*横流的世界。西门家的男男女女沉溺在欲海中不能自拔。欲海难填,人性就在肆意横流的*扭曲变态。其实,这不仅仅是西门庆的悲剧,更是全人类的悲剧。人性的纵欲是无法用道德法律来规训。制约纵欲的唯一方法,也许就只能是宗教了。中国的宗教世俗味道很重。《金瓶梅》中烧灵的和尚,骗钱的王姑子,薛姑子,都让宗教的神圣性大打折扣。好在还有一个普静禅师,作为得道高僧,他在十五年前就要吴月娘把他的儿子西门孝哥送给自己做徒弟,而且不是马上,是十五年后。为什么呢,一来十五年后天下才能大乱,二来西门孝哥是西门庆的传世,普静禅师要用十五年的时间让西门庆看看自己苦心积虑积攒的家业是如何一步一步地败落下去的,这也算是对曾经犯下罪孽的西门庆的惩罚,让西门庆用自己的家业给自己赎罪。直到十五年后,西门的家业凋零的差不多了,西门庆还差一个惩罚,就是“绝后”。上天对西门庆的惩罚最开始就是他的突然死亡,死的时候连个棺材都没有,正所谓“多少有钱人,临死没棺材”;然后借西门孝哥的眼睛看着西门家是如何凋零败落的;最后普静禅师让孝哥出家,就是让西门庆没有后代,他的罪恶基因彻底从世界上消失,如此,才是对西门庆彻底的惩罚,也是对他真正的救赎。
小说的最后,普静禅师用幻术度化西门庆,让他转世投胎,“素体荣身,口称是清河县富户西门庆,"不幸溺血而死,今蒙师荐拔,今往东 京城内,托生富户沈通为次子沈越去也。"
严格点说,普静禅师用的是幻术来度化西门庆。在《中国古代梦幻》中,幻术与梦往往是并列在一起的。幻术和梦,都有助于故事主题的阐释和情节的推进。通过吴月娘的梦和普静禅师的幻术很好地印证了因果循环的主题思想。正如最后一首诗所写
闲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循环,
西门豪横难存嗣,经济颠狂定被歼;
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
可怪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
《金瓶梅》中的三种梦,千万不能等闲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