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剑花”非彼“剑花”:一则辩误
疫情骤至,禁足家中,闲翻文章,睹某君硕士论文,专研庞檗子先生,其中某章提及《歌场新月》一则通信,即《与檗子天牧书》,全文如下:“檗子、天牧两先生有道,近有《蕉窗夜读图》一帧,遍邀海内吟坛题词,久仰两先生文学泰斗、报界钜子,可否惠我家什?”论文作者云:“此处署名剑花,作者即南社社友邹亚云的未婚妻宣剑花(庞树松有《亚云忆语》)”,语气似乎颇为笃定。
然而说来亦巧,余近日正好翻检民国旧刊,也曾略略一观《歌场新月》,遂核对再三,以为此处署名“剑花”者非“宣剑花”,应为杨剑花,二者虽当时都属江苏省人,但同名并不同姓,论文作者恐有“张冠李戴”之嫌。且细细说来。
《歌场新月》第二期封面
余于国家图书馆数字图书馆民国中文期刊数字资源库中所见《歌场新月》仅1913年一、二两期。《歌场新月》民国二年由民友社编辑出版,社长为王笠民,办刊之宗旨,是在“国势变幻,楚舆高歌”之时,期望国民能在“酒酣耳热,一卷消磨”。该刊虽以刊载戏剧相关文章为主事,内容则以“评丝论竹,风月吟哦”为主,但正如毛凤龢所作《贺<歌场新月>出版启》所说,内容“丛谈杂录,美不胜收。豪情跌宕,庄谐并投。清词丽句,倜傥风流。”刊内开辟了“插画”“社说”“论说”“剧谭”“歌者小传”等栏目,收录了大量当时戏坛名伶的小影插图(如梅兰芳、贾碧云等),介绍了名角名剧的演出情形(如王笠民《观贾郎演<花魁女>剧记》等),发表了大量名伶传记、伶评剧评(如“远公”《梅兰芳剧谭》,王笠民《与远公论梅兰芳》,“天舞”《李春来之盘肠大战》《贾碧云小如意双演<霓虹关>》《七岁红之<鸳鸯楼>》,“廮公”《贾碧云传》,“渔隐”《杨小楼传》,“天水”《说客串》,“退庵”《书<歌场新月>后》,吴江凌复初《<璧云集><春航集>之局外观》等),同时也设立了“文艺”“随录”“丛录”“余沈”“附载”“笔记”等栏目,转载了一些诗词、笔记(毛一鸣《脱颖室笔记》,包天笑《秋星阁笔记》)、小说(“焦木”《曼璆露明》等)、剧本(《蝴蝶梦传奇》《社会钟》)等作品以及书信,可谓驳杂纷呈。第一期发表后,反响极好,故第二期中名家纷纷投稿,我们所熟知的包天笑有《钏影楼剧谈》,周瘦鹃有《新民社之<义丐武七>》《新民社之一夕》等。
在《歌场新月》第二期中,“剑花”一名屡屡出现。首次出现即在刊物之目录一栏中,最末有“诗钟集锦”“诗钟徵题”二条,署名则为“剑花”,惜乎网上之电子刊物内未见二条所涉具体内容。
《歌场新月》第二期目录
《歌场新月》第二期目录
其后,“剧谭”一栏中有《贾郎碧云谭》一文,作者自署“吴门剑花投稿”。全文如下:
“剑花素有周郎癖,歌唱舞榭,时留踪迹。回忆客岁侨寓沪渎,端居多暇,每当金乌暱彩,羊灯乍上,必驱车至三马路,顾曲于大舞台,观璧云《打花鼓》《红梅阁》诸剧以为乐,虽溽暑染人,汗流浃背不顾也。
云郎演花旦诸剧,久已驰名中外,有目共赏,有口皆碑,人言啧啧,咸称羡不止,固无待不佞赘言也。
云郎尤善饰婢女。《遗翠花》之翠香,明眸皓齿,容貌佚丽,身段活泼,秾纤合度,姿首姣好,秋波善睐,而尤憨态可掬,恰合天真烂漫十七八龄之女郎身分,《寄东》一段做得十分老到,淋漓尽致,表情亦颇不恶,台步白口亦无不超臻上乘。若云郎者,洵可人儿哉!曩读《小说时报增刊》,《璧云集》中载樊山、实甫之作,赞扬称誉,无微不至,观此方信其言之不诬也。
云郎于《蝴蝶梦》《百宝箱》《花魁女》诸剧,尤擅胜场,唱功则高遏行云,猿啸鹤唳,大有三日绕梁之概,而表情之恳挚,说白之清脆,化妆之逼肖,台步之婀娜,犹其余事。每当演剧时,惊鸿一现,全堂射注,一声裂帛,四座倾听,睹之者靡不心为之醉,神为之驰,剑花于兹,叹观止矣。识之者谓较诸韵磕、颦卿,自有上下床之别,良有以也。而彼徒拥虚名之冯党党魁(即小子和)更无论矣。
吴门剑花曰:然则申浦一隅土,花旦多似鲫,执牛耳者,舍贾郎璧云其谁哉?”
这是“剑花”一名在本刊中第二次出现。
再而后,在同期“小说”一栏中,再次出现了署名“吴门杨剑花来稿”的“爱国短篇”《华胥游》,篇末作者自述写作缘由:“吴门剑花曰:一篇《华胥游》文字,原属子虚乌有,匪真有铁厂年少其人。中东交鬨其事者,剑花不过于茶余酒后、灯灺兴阑之候,援笔述此,以资排遣,以破岑寂,聊写胸怀,竝涤尘襟,更以唤醒国人,振刷爱国观念云尔。”
再而后,在“文艺”一栏中,刊登了诸多如樊樊山即樊增祥、庞檗子即庞树柏、丁福保等名人的诗作,其中《夜坐偶成》《重九日偶成》《早梅一首柬景盂昆仲》《秋柳次啸庐韵两首》数首皆署名“吴门杨剑花”。根据以上内容来看,其实已经非常明了,“吴门剑花”与“吴门杨剑花”应为一人。
在同期“余沈”一栏中,署名“剑花”的书信实有两封,一封即《与檗子天牧书》,另一封则是写给“笠民先生”的,也就是《歌场新月》之社长王笠民,全信如下:
笠民先生有道:
久仰大名,末由拜谒,无从识荆为憾。日前先生手辑之《歌场新月》第一期出版,吴中书肆,购者踊跃,咸表懽迎,不胫而走。聆悉之下,亦购置一册,返舍后镫下阅之,而先生诸作,尤所钦佩。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又见毗陵友人董剑庵、魏半仙诗词,披览之下,不禁心中怦怦欲动,辄思以文字相见,藉结翰墨姻缘。奈不学苦索思肠,资料毫无,无已,爰合旧作,勉成“文苑”若干首、“小说”一篇、“话雨楼剧谭”一则,并书函征题二门。乞先生勿靳珠玉,代为斧削邮政,则感铭无涯涘矣。并请刊载第二期。贵杂志话雨楼剧谈、文艺、小说、余沈、附载各栏内,爰因第三、四期内弟短篇《熊世界》《客窗闲话》二篇、拙作《剑花吟草》并《蓼斋诗话》《劬庵漫笔》各十余则,陆续缮呈,校正后分别刊登也。再者于戏剧一道,素有周郎之癖,屡思邀集同志,创一杂志,已矫旧剧之弊,作新剧之倡。今得贵志不啻先获我心,从兹遗憾矣。惟有常投稿贵志,以偿素志耳。余容后陈。
此请
着安
杨剑花上
王笠民小影
此信开头,盛赞《歌场新月》之出版在吴中备受青睐,“吴中书肆,购者踊跃,咸表懽迎,不胫而走”。既而详述了写信者也即杨剑花,因挑灯夜读笠民先生文章而生“钦佩”,继而看到友人文章,不禁也“心中怦怦欲动”,“辄思以文字相见,藉结翰墨姻缘”。再之后,写信者提到了自己的投稿情况即“勉成“文苑”若干首、“小说”一篇、“话雨楼剧谭”一则,并书函征题二门”,我们与前述署名“剑花”的诗歌、小说、剧谭及目录二条对照,即可知其实:《歌场新月》之剑花并非宣剑花,而是杨剑花。
那么这个杨剑花是何许人也?就目前笔者所掌握者来看,杨剑花乃江苏常熟人,亦民国间一知名之文人,与范烟桥、顾明道等相交好,曾与范烟桥共同为顾明道的言情小说《美人碧血记》作序,好诗钟、灯谜、对联,尝有《晴翠耪联话》。杨剑花曾与范烟桥等组织星社,范烟桥在《星社感旧录》中将之列星社“三十六天罡”。1928年刊行的《联益之友》第七十期曾发表杨剑花的文章《游戏杂话》,专门介绍说书、昆曲、滩簧三门,作者自云“不佞吴王台畔产”,可见确是苏州人。此文下附“文学家杨剑花”小影一帧,观此相片,似此杨剑花为男儿身,想必是难作“南社社友邹亚云的未婚妻”了。
杨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