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东江
日前吃了几个小芋头。说实话我不爱吃这类东西，有从前对这类食物不得不吃而吃怕了的因素在内。在我们那里，主食以玉米为主，至于红薯、南瓜都说不清是主食副食。现在，这些所谓粗粮重出江湖，然无论品质得到如何提升我都提不起兴趣。芋头在我们那里倒是很少吃到，算是被殃及的池鱼了。
芋头是多年生草本作物，长在地下的块茎可以食用，以其“呈球形或卵形”，所以古人又叫它蹲鸱。鸱，鸟类，比如鸱鸮是猫头鹰。把芋头称为蹲鸱，该是古人的顽皮。《史记·货殖列传》在“略道当世千里之中，贤人所以富者”时，说“蜀卓氏之先，赵人也，用铁冶富。秦破赵，迁卓氏”。其他人家都怕给弄到外地去，“少有馀财，争与吏，求近处”，卓氏祖先则不然，富有远见：“此地狭薄。吾闻汶山之下沃野，下有蹲鸱，至死不饥。民工于市，易贾。”乃求远迁，于是“致之临邛”。卓氏大喜之余，“即铁山鼓铸，运筹策，富至僮千人。田池射猎之乐，拟于人君”。卓文君想来正其后代。张守节在这里释曰：“蹲鸱，芋也，言邛州临邛县其地肥又沃，平野有大芋等。”
《夜航船》里有则笑话：张九龄给萧炅送芋头，写的就是“蹲鸱”。萧炅收到后回复：“惠芋拜嘉，惟蹲鸱未至。然寒家多怪，亦不愿见此恶鸟也。”把蹲鸱真的当成猫头鹰了，“九龄以视座客，无不大笑”。《旧唐书·严挺之传》载，萧炅“早从官，无学术”，被严挺之称为“伏猎侍郎”，因为萧炅不认识“腊”字，读成了“猎”。严挺之告诉了张九龄，张九龄乃将萧炅由户部侍郎“出为岐州刺史”。然而萧炅是李林甫的人，所以严挺之等于把李林甫给得罪了。后来，“九龄尝欲引挺之同居相位”，让他登一下李林甫的门，亲近亲近，而严挺之薄李之为人，“三年，非公事竟不私造其门”。那么好吧，天宝元年，玄宗尝谓李林甫曰：“严挺之何在？此人亦堪进用。”李林甫说：“挺之年高，近患风，且须授闲官就医。”家里待着吧。张九龄送芋头故事出自野史，该是佐证萧炅的“无学术”了。
陆游诗曰：“莫笑蹲鸱少风味，赖渠撑住过凶年。”别小看了芋头，它富含淀粉，灾荒时正可以充当粮食。《癸辛杂识》引《谈苑》云：“江东居民岁课艺，初年种芋三十亩，计省米三十斛。”《广阳杂记》云：“百谷之外，有可以当谷者，芋也，薯蓣也。”《广东新语》中，屈大均赞美家乡，“地气多燠，既省絮衣之半，跣足波涛不履袜，或男女同屐。男子冬夏止一裤一襦，妇人量三岁益一布裙，如是则女恒余布”。又，“地惟粳稻，土厚获多。人日计米一升，加以鱼、蚌、乌菱、蕉、橘、薯、芋，减炊米十可二三，如是则男有余粟，故古称饶富居甲焉”。又说“广芋之美者，首黄芋，次白芋，次红牙芋……与红薯并登如稻，故有大米之称”。《郎潜纪闻初笔》云，左宗棠请饬史馆为桂超万立传疏曰：“道光十七年，臣宗棠会试北上，道出栾城，偶游城市，见知县桂所张示谕，劝民耕种，并示以种植木棉、薯芋之宜，以及备荒之策，甚为详备。”但芋头作为粮食，只能是饥荒时候，二者是有本质区别的。《史记·项羽本纪》载，秦兵当前，项羽之所以*了上将军宋义，就在于宋义“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举例来说，“士卒食芋菽，军无见粮，（宋义自己）乃饮酒高会”。
哪里的芋头好吃，像“谁不说俺家乡好”一样，各说各话。《冷庐杂识》说“芋在处皆有，而蜀地尤美”。《札璞》谓“滇芋熟早味美”。当年风行一时的电视剧《宰相刘罗锅》，令广西荔浦芋头名声大噪。在美食家那里，可惜没有交代青睐对象。李渔《闲情偶寄》只是说：“煮芋不可无物伴之，盖芋之本身无味，借他物以成其味者也。”袁枚《随园食单》有不少芋头的做法，也是就事论事，没有对哪里的更高看一眼。如“芋粉团”云：“磨芋粉晒干，和米粉用之。朝天宫道士制芋粉团，野鸡馅，极佳。”又“芋羹”条云：“芋性柔腻，入荤入素俱可。或切碎作鸭羹，或煨肉，或同豆腐加酱水煨。徐兆瑝明府家，选小芋子，入嫩鸡煨汤，炒极！”又“芋煨白菜”条云：“芋煨极烂，入白菜心，烹之，加酱水调和，家常菜之最佳者。惟白菜须新摘肥嫩者，色青则老，摘久则枯。”
《郎潜纪闻三笔》云：“台湾海外上郡也，例禁私渡，而民犯死偷渡者日益众。”从所引乾隆十七年原任台湾县知县鲁鼎梅纂修《台湾县志》中，可窥偷渡者的惨状。一种是“贿船户，冒水手姓名挂验。妇女则以小船出口，上大船，抵台后复用船接载，率以夜行”。还有一种是“勾通习水积匪，用漏船收载多人，入舱封闭，遇风则尽入鱼腹。比及岸遇有沙，驱之上，名曰种芋。或潮涨漂溺，名曰饵鱼。穷民迫于饥寒，相率入陷阱，言之痛心”。人陷沙中，形同种芋，惨状何其触目惊心！
《宋高僧传》载，唐朝李泌避崔李之害而隐居南岳，慕名夜半往见释明瓒。时明瓒“正发牛粪火，出芋啗之”，给了李泌一半，“李跪捧尽食而谢”。明瓒说：“慎勿多言，领取十年宰相。”煨芋，就此成为“方外之遇”的典故。这该是芋头史上最高光的时刻了。
（作者系南方日报高级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