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干脚的人世世代代住土砖巴巴屋里,天晴起灰,落雨掉泥。烧红砖、盖红砖房是稀奇事。土砖巴巴不耐风雨,容易塌。红砖水浸得,冰冻得,火烧得,比青砖还便宜。做青砖太费事,不仅费柴,光烧制青砖,就要两班人,而且都是师傅。师傅人工多金贵啊。烧红砖,烧煤,装好窑,一把火就完事。因为红砖制备简单,花费不大,又时髦,村里人人都想盖一座红砖房子。
勒桑里的人在主人家的庄稼地里开辟出了砖场。
做砖是个辛苦事,取泥、担水、和泥、砸泥、晒砖坯,每个环节都要下力气。
附近在地里做事的人,对做红砖感到新奇——毕竟是头一回,有空就背着双手,到砖场和勒桑里的人说话,了解了解制砖过程,问问砖价。没空的人,在做完地里的活后,扛着锄头,绕个弯,也到砖场看看,和勒桑里的人唠几句,探探行情。在砖场领头的人是个见多识广的退伍兵,二十几岁,胳膊里的腱子肉上青筋暴起,带着几个兄弟在这里干活。他们裸着上身,穿着裤衩,汗水把溅到身上的黄泥渣染化后,在脸上胸前在背上在腿上渲染开,人变成了泥人,皮肤变成花了。
我在河坡上放鸭子,有空了,拎着赶鸭子的长竹竿,也去砖场。
他们知道我是东干脚谁的儿子,见了我,退伍兵笑着叫我“鸭连长”。
我惦记的,是他们菜园子里的各种果树。
勒桑里在这块大平地北边,靠近水田,四周都是平地,不像东干脚窝在山脚下。山是石头山,一半野草,一半石头。山有泉则美,人有志则强。山上无泉,所以东干脚的山不美,只提供柴火,为村人的勤劳添加了分量。勒桑里四周都是庄稼地和荒地,开了门,四周坟堆到处可见。为了遮掩一下,勒桑里的人在房子四周种了不少树木,树枝层层叠叠的腊叶树、笔挺的拐枣树、云朵一样的黄皮梨树、开绛红色花朵的桃,开碎白花的李,五月熟的金枇杷……除了这些,家家户户都有一小片竹林。也因此,勒桑里的男人都会编竹器的手艺,猪笼子、鸭笼子、鱼篓,箩筐畚箕……他们用朴实的一双手,在生活里变出了很多花样。由于是个小村庄,人厚道好善。只要认识,哪怕是面熟,到了勒桑里,主人也会拿出草烟招待,末了,领到园子里看看,什么水果熟了摘什么,除了当场品尝,还给打包带走。
退伍兵家里果园有大梨树、桃树、桑树、拐枣树。
自打砖场和他熟了,放鸭子放到勒桑里附近,我就拖着放鸭子的长竹竿,到勒桑里找他。他给我看他当兵的打枪的照片,讲自卫还击,末了,我要走,他送我到门外,到了果园,拿过我的长竹竿,举到头上,往头上的桃树上一划拉,就打下一地桃子,或是帮我绞几颗大黄梨,满足我小小的贪欲。
东干脚的人在那片地里烧了两窑红砖,柏家院子便有了专门的红砖厂,卖的砖,比自己做还省钱。
东干脚的人便把窑渣粉尘扫进庄稼地,开始种西瓜。
一家种西瓜,几家跟进,那片庄稼地变成了西瓜地。到双抢季节开张,地里的西瓜圆滚滚,像大地探出的头颅仰望星空了。西瓜成熟,家家都在西瓜地边搭了窝棚,不是防盗,只是为吃西瓜方便吧。我想。家家户户都有西瓜,谁还做三只手?天抹了黑,月亮上来,月色铺天盖地,把白天的苦闷一扫而光。东干脚的元平、德德、四毛带着来帮忙“双抢”的亲戚到西瓜地守西瓜,月祥也带着同学,去西瓜地瓜棚睡觉。那片平日荒凉的庄稼地,在夜里热闹起来。不过,到了元平家的瓜棚,才觉得瘆得慌。他家的瓜棚搭在两堆无主坟堆上面,坟堆老鼠洞好几个,洞口光溜溜,长了青苔。我家的瓜棚搭在地中间的界沟上,左边两堆坟,坟上长满竹枝条,像戴了凤冠;后边两对坟,一堆高耸,清明插的绢花还在,像蛇信子。一堆低矮,长满冬茅草,老鼠窜过或蚂蚱弾一下腿的小动作,茅草里都发出声响。前面的路边,是一堆光秃秃的大坟,上面盖着一层西瓜地里清出来的杂草。
我们喊着叫着,到地里摘西瓜。
月光下的瓜地,安静祥和,但月光有点漠漠然,比檐前的月光清冷很多。
每个人在自家地里挑一个最好的瓜,抱到元平家的瓜棚前开“赛瓜会”,把瓜砸开,一家一家来,轮流吃,吃完了评论。元平家的瓜最大,或者他是挑最大的摘了;我家的瓜最甜,个头却算最小的。吃完瓜,转到棚子后面,尿了,便说“双抢”还要多少天,地里的瓜还可以卖多久,扯到现实生活,乏味得很,倦意来了,便各自回各自的瓜棚睡觉。月祥带着他的同学住四毛家的瓜棚。瓜棚有大有小,元平家的瓜棚用了五根大杉木,把路边两堆坟墓都罩了。我家的瓜棚窄得只能塞进一块门板。爬上门板,把半截稻草帘子一放,里边就黑漆漆的,看不到外面的一点光线,这样倒觉得安全,心安。
西瓜地很静,“双抢”又累,在宁静中,很快上眼皮盖下眼皮。
睡到半夜,瓜棚被风吹得哗哗响。
我捞开稻草帘子,看外面,风像打着旋子呜呜地响,雨大而疏,时有闪电照亮西山天际。我攒起身子从瓜棚口溜下来,踏上凉鞋,依着依稀的电光去找月祥,到了四毛家的瓜棚,叫了一声,没人答应,走进去,往床上一摸,空的。又折返身子,到元平家的瓜棚,刚好一道闪电闪光,我看清了耷拉着的蚊帐里一个人也没有,又到德德家的瓜棚,里面也空无一人。他们都回家了。这片西瓜地里,就剩我一个人了!
天上的湿云在向着东边快速运动。
脚下的路,还没有完全被雨水打湿。
小跑出西瓜地,过了油茶林,过了旱塘,也不敢走五家园那边的路,而是顺着河坡,走到井边土地堂前,涉水过河,走回东干脚——东干脚在山影里,没有月光,死寂一般。推开我住的屋门,蹆还颤,一抹脸,一脸的汗!第二天说给父亲听,父亲却笑我“你没长卵子,活人怕死鬼”。对于听着乡人讲鬼怪故事长大的我,我相信鬼怪就在身边,只是他们没有机会下手而已。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鬼怪,也是讲道理的。人不讲道理,鬼怪就找上来。无形中,那些鬼怪,变成了民间的伦理约束。
种了两季西瓜之后,改种烤烟。
上了坡,过了那一小片油茶树林——我偶尔也会进那片油茶林,春天,里面有野蘑菇,清明,油茶树上还会结茶泡。茶泡没啥滋味,但贪它新鲜。我更喜欢秋天,茶籽爆口,生产队派人捡了回来,晾干后担到朱家山油铺榨油,一家能分八九两,过年煮狗肉,特香。我喜欢的是榨油剩下的茶渣,捣烂放到河里“闹鱼”,其乐无穷。到了十一月,天渐冷,在无力的太阳光里,油茶树开花,白白的花瓣里支着金色的蕊在冷风里轻摇,蜜蜂还在忙,蝴蝶还在飞,跟萧条大地完全是两个世界。油茶林后面,烤烟一片一片,齐肩高。我爷爷没烟抽的时候,曾经用过干红薯叶子当烟叶子,说辣得喉咙生疼。而现在,一大片烤烟,进了烟房出来,分成等级,成了金叶子。我讨厌摘烤烟,为了保湿度,清早就下地,太阳都没出来,身上披张薄膜,钻进地里,摘一行,抱一抱烟叶出来,摘烤烟的几根手指上,已经裹了一层厚厚的黑黑的浆,粘粘乎乎,蹲在河埠头,捞河里的细沙来搓,都搓不掉。
大家都嫌种烤烟麻烦,但种烟来钱多。什么万元户,种一季烤烟而已。冲着钱,大家越种越多,越种越吃力——年轻人才不侍候这玩意,纷纷往广东跑,日头不晒雨不淋,月月都有现金回来。种烤烟的也傻了眼,日苦夜苦,抵不上人家灯火下做手工。动了心,便带着残余的劳力,也往南方的城市挪。树挪死,人挪活。人不断地外挪,挣回的钱越多,怎么花?盖房子。2000年后,村里每一年都有人盖房子,不再盖红砖房,那已是落后的做派,要盖,就盖城里一样的楼房。这种城市化潜移默化,把村庄翻了一个底朝天;政策友好,还把路修到了家门口。有了房,那就配个车,面子就挣回来了。农村人,宁可在家里吃糠咽菜,出了门,面子不能输。一下子,家家户户都配车,小车不行,摩托车,雅迪之类,两个轮子三个轮子的总要有两台。然而,配了这些方便出进的工具,村里的人却稀少了。搞钱的事,不能停下来。平日里不见人影,逢年过节,就是比赛,村门口停满小车,连从没出过远门的老人都分得清哪个牌子好,哪个牌子只是四个轮子的货了。
春节,阳光好,我无处可去。